纸风筝 上——箫云封

作者:箫云封  录入:08-06

根本就忘不了。

当那个高挑瘦弱的人影慢慢走过来的时候,陆明宇开始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找手帕,然后努力深呼吸平

复紊乱的心跳,被汗浸湿的额发在风中发出了轻微的碎响,如同挥舞的小旗在向来人指明前进的方向

当陆筝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陆明宇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刚刚点了个头的烟连火光

都没燃起,就被陆筝从他嘴上拔了出来,扔到地上踩灭了。

“哎我说你——”

陆明宇挑眉怒视刚准备说些什么,陆筝却忽然蹲了下去。

他蹲下去的动作很快,重心的着力点也很奇怪,仿佛在着力保护着哪里似的——

陆明宇刚想了一半,思路就被那个微微扬起的声音打断了:“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那条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伤腿,经他这么一提,陆明宇才感觉到这疼简直让他无法忍受,待他

再低头一看,新鲜的血液已经如同小溪一般,沿着小腿流到了鞋底。

陆明宇连忙退后了半步咕哝道:“没事,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过几天就好了。”

话刚说完就险些咬了舌头,他为什么要解释这些啊?

为了给自己做个掩饰,他转身一瘸一拐地就往回走:“还不快回去做饭,我都要饿死了。”

走了几步才察觉出不对,身后并没有陆筝的脚步声。

陆筝还是蹲在原地,肩膀缩在衣领里看不清表情,他一只手扶在腰后,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尖削的都快

没了肉,苍白的如同覆盖上了一层散粉凝固成的面具。

——养儿方知父母恩,你自己慢慢悟去吧。

陆明宇心里五味杂陈,可还是放不下心里那块名叫骄傲的石头,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挪了过去,用鞋

尖踢了踢陆筝的小腿:“怎么了,快起来走啊。”

陆筝瞳仁的黑色仿佛扩散了一些,他的手臂胡乱指向了一个地方:“我想养蚂蚁。”

“哈?”

陆明宇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了过去,开什么玩笑,养蚂蚁?

陆筝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随时随地就都把什么东西捡回家去,陆明宇回家的时候经常能看见瘸了

条腿的狗,毛被咬的七零八落的猫,或者被人打伤了翅膀的鸟之类的占据着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在陆

明宇义正言辞地与他进行了数次对抗之后,他才放弃了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爱好。

不过在答应了他的那一刻,陆筝脸上的落寞却是骗不了的。

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蚂蚁搬运了一小块面包之后,陆筝才恍惚着站起身来,外套把他瘦弱的身体裹得更

紧了。

一团被汗浸得湿透了的纸币被放到了陆明宇手上。

那纸币上的汗液在褶皱上聚集,在陆明宇的掌心里却重如千斤,仿佛那些弯折都变成了锐利的刀子,

要一分分切开他的手掌。

陆明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钱,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无理取闹时对陆筝说出的话。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些钱。

——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些话来回吞吐了几次,却更加没法说出来了。

他感到喉咙里憋着一个火炉,把唾液都烧干了,把五脏肺腑里的水汽都拽出来扩散到了空气中。

根本迈不开步子。

还是陆筝吹气呵了呵手掌,转而略带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怎么还不回家?”

陆筝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愈加难以辨认,眼角眉峰边细细的皱纹仿佛正在慢慢蚕食着他的生命。

陆明宇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直到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平时会飘荡到卧室里的香气并没有出现,陆明宇半撑起身体,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然后就听到

了那个轻微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了屋子。

陆筝走了进来。

自己的短裤底部被人撩开了。

陆明宇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根,活像个被人偷窥了的大姑娘:“你想干什么?!”

手也牢牢护住了短裤边缘。

陆筝手里拿着药箱,一脸淡漠的表情:“给你重新上一遍药。”

“别动!你把药箱放在那儿就行了!我自己上就行了!”

陆明宇挪着那条健全的腿向后蹭,被子被他搅合的乱成一团。

“别动”,陆筝抓住他的一只脚,不容抗拒地把他拉了回来:“我是你爸爸,你身上的什么地方我没

见过?”

“你见没见过我哪儿知道?”,陆明宇一提起这个就火大:“把药箱放在那儿我自己上——嘶——”

他的后半句话飘散在了空中。

棉签压在伤口上的疼痛让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陆筝略略抬眼观察他的表情:“很疼?”

陆明宇眼含泪水:“你自己试试啊!”

“男子汉大丈夫,疼和苦都要忍着,眼泪掉出来给谁看呢?”

陆筝把眼神略略飘了回去,冲着他的伤口淡道。

陆明宇马上不干了:“男子汉走过一世,自然要有什么说什么,藏着掖着的和个女孩似的有什么意思

?”

陆筝的手停顿了一下:“女孩?”

陆明宇深感自己多嘴多舌:“打个比方罢了,别多想。”

上完药之后陆筝就带着药箱离开了,锅碗瓢盆乱撞,饭菜的香气很快就飘进了陆明宇的鼻端,他的口

水立即汹涌着挂在了嘴边,却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让陆筝给他端进来。

不过陆筝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将饭菜端进来放到他旁边的时候甚至还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喂你?

——当然要啊。

“得了吧,多大岁数了还让人喂饭,传出去还不污了小爷一世威名?”

陆明宇大义凛然地转过头去,陆筝于是默默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掩上了。

话一出口陆明宇就后悔了,但他又不是个能够自圆其说的人,于是他只能青白着脸坐在床上生闷气,

然后发泄似地挖了一大勺饭送到口里。

怎么有点硬啊?

陆明宇又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比平时的味道淡上许多。

做饭的时候这么心不在焉吗?

陆明宇挪着伤腿下床,然后慢慢走到外面旋开了门。

陆筝似乎已经回到了卧室,厨房里冷冷清清地没有半点人气,那个剩了半碗的咸菜也萎靡不振地躺在

碗底,红萝卜们哀怨地如同被抽干了水分般,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挤在一起。

腾地一下,陆明宇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火气:“又不吃饭又不吃饭!是不是要让我掐着你的嘴,把饭

给你塞进去啊,你知不知道——”

陆筝的声音似乎透着被子和门板飘了出来:“我在外面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别人会很担心啊?

还剩下的半句怒吼被生生噎回了喉咙里。

心底骤然升起一片混乱不清的疼痛和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正常地和陆筝交流,也不知道平常

的家庭里应该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他只感到自己被忽视了。

不是那种表面上的忽视,是从心底、从情感上彻彻底底地隔离。

他就像电脑病毒一样被陆筝从空间里强制删除了。

那些自以为是的关心、那些看似回应的微笑、那些满不在乎的回答,都是在玻璃外面被牵着木偶肆意

舞动的小人,亏他还以为这都是他本来会应该得到的关怀!

父亲难道不该关怀儿子吗?

如果他给予的不是父亲给儿子的慰藉,那又是什么呢?

又是什么呢?

对面的门被狠狠摔上了。

隔着薄薄的两层门板,少年怒气冲天的心声似乎能穿透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遥遥地传到陆筝的耳朵里

陆筝用力堵住了耳朵,咬牙忍住了从后腰处向下蔓延而去的疼痛。

拢成一团的被子微微颤抖着,冷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打湿了。

连双腿都开始抽筋似的酸麻起来。

下唇的鲜血已经尝不出味道。

不能让他听到自己痛楚的呻吟……

不能让他听到。

这不是,他应该跟着承受的东西。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了,不该连这些都要陪着他一起背负。

7、画室里的美人

第二天的晨读课又是语文,陆明宇把书竖起来半挡着脸,整个身子都探到桌下往嘴里塞面包,这个角

度不好喝水,面包卡在喉咙口把他噎得直翻白眼,怎么也无法让它顺利地滑下食道。

后排的莫翔可不像王婶那么善良,他只会一个劲儿地幸灾乐祸:“我说宇子,你们家到底有没有人给

你做饭啊?这面包你都快吃一个月了吧?你没吃腻,小爷我都看腻了!过两天请你吃肉开开荤,保你

从此之后茶不思饭不想,见了面包就绕道走!”

陆明宇被气得胸口一窒,那口面包居然成功进入了胃里,他咳嗽了几声刚想说话,就听班导刘大锤在

讲台上一声怒吼:“陆明宇!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

人是谁?”

陆明宇刚想回答“嵇康”,就听那唯恐天下不乱的莫翔在后面起哄:“陆筝!”

全班哄堂大笑。

陆明宇的脸慢慢阴沉了下来,手掌在袖管里捏成了拳头,短短的指甲整个掐进了肉里。

莫翔看到陆明宇的火气蹿上来,连忙察言观色地闭嘴看书。不过刘大锤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总觉得

那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转眼恰好看见了放在讲台上的花名册。

刘大锤拿出花名册翻了一会儿,前面记录的是各个学生的姓名和座位,后面的就是记录的家庭住址、

父母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了。

翻倒陆明宇的那一栏,刘大锤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来不及思索就脱口而出:“陆筝?陆筝是不是你父

亲的名字?”

班级里的空气一瞬间就凝固了起来。

然后就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湖面,薄冰被那石块一击,完全碎裂成了数块。

整个班级如同鼓满了的气球被扎进了一根尖锐的细针,那个气球瞬间爆裂开来,气浪滚出了几尺之远

比之前高出几倍的笑声简直要爆开班级的大门。

“我去没想到陆明宇那小子天天一副屌样居然是个恋父癖患者!”

“难道现在还要他爸爸帮他洗袜子吗?”

“错错错,这叫过度崇拜!过度崇拜你知道吗?学没学过心理学啊?”

“……”

“够了够了!你们有完没完!我不过碎嘴扯了一句,你们还逮个屁嚼不烂了!”

莫翔忽然把笔一摔,桌上的书本水杯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水像小溪般沿着地板的缝隙流进了凹陷的

地方,汇成了小小一滩。

莫翔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火气乍一上来,一张脸就如同被数九寒天的冰凌穿

透皮肤般散发着凉气,倒把这沸腾的气氛给瞬间冻结成了一片。

却还是有细小的交谈声传来:“装什么装啊,家里有钱了不起啊”、“也就是投胎投的好,要是生在

平常人家,看他还敢那么嚣张”、“听说前两天他们家老太爷大寿,收的贺礼有这个数”……刘大锤

终于记起了自己身为班导的职责:“都给我安静下来继续看书!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谁再多说

一句话,放学之前就把《滕王阁序》给我抄十遍!抄不完别想回家!”

迫于早夭的王大才子的威名,班级里终于渐渐宁静下来。

莫翔踌躇了一会儿,在背后悄悄踢陆明宇的椅子:“宇子,对不住了。”

陆明宇没回头,只闷沉地答了一句:“没事。”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莫翔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跃跃欲试地准备对陆明宇进行二次赔罪:“宇子,

今儿我这张嘴绝对是太欠了,我自扇两巴掌向你赔罪,如果用前段时间流行的一句话,我这就是‘贱

嘴就是矫情’,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陆明宇被他拉着往画室一路跑去,盘踞在心底的郁闷渐渐消散了一些:“人家说一个女人等于一百只

鸭子,你就是活脱脱的一百个女人……”

莫翔当然毫不动气:“为了向你进行二次赔罪,我今儿向你透露个百年难遇的好消息,咱们学校画室

今天请来的人体模特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她过来的时候好多人趴在窗户上往下看,有好几个

都差点栽下去,咱们可千万别错过这个好机会,伟子已经给咱们占好座了……”

陆明宇气都喘不匀了,但还是在呼吸的空隙里对他鄙视道:“别的事情没见你这么用心,只要一碰到

这种事儿,你看看你那张欲求不满的脸!”

谈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画室门口,沿着孔眼往里看的时候,刘轩伟在里面红着脸对他们拼命摆手叫他

们不要进去,但在莫翔看来,当然是刘轩伟这小子有好事儿想独占,他怎么能让对方得逞?

结果就是他一把推开了门,老旧的木门发出了吱呀一声脆响,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再次成功吸引了全画室的人的目光。

这次的画室教师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眼镜架在鼻梁上也看不清人,听到声音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

:“后面还有座位,都来晚了还不赶紧坐下。”

陆明宇和莫翔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好在有人翘课没来,画板画笔之类的倒是一应俱全。

不过抬眼望去,人体模特倒是真的,只是根本不是个美人。

而是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年约三十左右,肤色苍白,眉眼秀气,皮肤里延展的不是那种筋肉紧实的线条,而是一种消

磨了锐气的单调,给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孱弱的感觉。

一副金边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边缘散发着无机质的冷光,这让他的眼神变得深深浅浅地让人看不清

楚。

像极了一个人。

陆明宇努力地甩头,试图把这种念头从脑海里驱除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管见到了什么人

,想到了什么都要和陆筝扯上关系,即使这两个人或是两件事之间根本没有半点交集。

他屏气凝神地抬起头,拿起画笔开始在那纸上涂抹起来。

他在拿起画笔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双耳。

莫翔和刘轩伟在一边聒噪不休地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个人的身体轮廓在无限放大

,清秀的眉眼渐渐拉长,嘴角开始沾染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个微笑的弧度总是浅浅淡淡,看起来羸

弱却并不女气,在记忆里一直没有改变。

那具身体线条并不紧实,相反却是不符合年龄的苍白细腻,站立起来的时候,就如同万顷沙漠间一株

瘦弱的白杨,腰背间牵拉出的弧线平板却充满了诱惑,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修剪得非常圆润,指甲透

出了因为不健康而染上的淡白色,被捏紧了再松开的话,要过很久才能恢复原本的色泽。

还有那个部位,明明是个自己一样的部位,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才见过,那个部位也和他的人一样透

着无辜的淡粉色,或许在激动的时候也会精神抖擞地竖起,然后进入某个它向往的地方尽情驰骋……

哈,对了,他陆明宇就是因为那个不听话的家伙才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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