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舅舅一直没结婚,家里人催他的时候,芮忱也偶尔知道一些他的事。
舅舅大二那年在学校里谈了一个女朋友,他念完本科,就是直博,一连九年没有离开过校园,和那个女朋友恋爱的那八年,都是在校园里。
但后来博士毕业,女朋友还是跟他分手了,原因在其他家人口中,便是舅舅还不想结婚,而女方等不下去了。
工作以后,舅舅又谈了四五个女朋友,时间长的有大半年,短的,是芮忱还没来得及听说交往,就已经分手了。他后来空窗了好几年,也跟外公外婆表示过自己不结婚了,就一个人过,为此父子翻脸了。
好在遇到舅母。
芮忱看着手里的钱,的确是不记得周日就是自己生日的。他腼腆地笑笑,还是接受了这份简单却实在得不得了的礼物,“谢谢。”
“不客气。我还要谢谢你呢。”舅舅说着朝屋里的舅母那里抬了抬下巴。
他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初一的时候,他自己去上海找舅舅,却迷了路,是身为本地人的舅母把他带到了舅舅面前。
舅舅望着舅母,欷歔一叹,说得意味深长,“要是我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舅妈就好了。命不够好。”
芮忱听到身为科学工作者的舅舅竟然说出这么宿命的话,不禁在心里讶然。
但说不定的确是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不信鬼魅也不信神仙的人,意识到还有命运这件事。
原来除了他以外,许多人都记得他的生日。这天才过零点,芮忱的手机里就接二连三地收到关于生日祝福的消息,就连母亲也往他邮箱里发了邮件,祝他生日快乐,还不忘落下希望他新的一年有所长进的话语。
跟母亲的邮件紧挨着的,是网上书店的礼品卡,看显示的赠与者用户名分明就是父亲的。
生日当天,外婆一大早就给他煮了面。
芮忱起晚了,一个人坐在饭桌边吃面,把汤上的葱花拨开。
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他瞥了一眼,又是一条生日祝福,还问他有没有什么生日活动。
提到这个,芮忱忽然记起来,前一天齐骧问起他行程时的表情,这才明白他当时是什么意思。
第 37 章
芮忱第二次来到这几条乱糟糟的街道。已经是寒冬腊月,该嘈杂的地方仍是嘈杂。正巧遇到有货物从外头运送过来,一大群扁担工就冲了上去,芮忱在路上走,还被撞到过几次。
他们有的说了道歉的话,有的则没有。芮忱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陌生得很,似乎跟上一回见到的不太一样,还要往十字路口的深处走,才能找到那个商场。
“让一让,让一让!”身后传来粗犷的方言,芮忱被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避开,看到接二连三经过自己身边的那几个扁担工,顿时哑然了。
“诶,齐骧……”芮忱抬手叫住跟在那几个中年大汉后面的人。
只见齐骧的扁担两头都挑着好几大捆的批发衣服,看起来有近百斤重,转个身都唯恐撞倒路人。他看到芮忱,整个人都呆住了。
芮忱也没想到会这么在街上遇到他,一时间也不知要怎么打招呼。
这时不远处的几位叔伯大声喊着齐骧的名字,他回头看了一眼,对芮忱抱歉地笑笑,又埋头快步挑着东西往前走了。
芮忱刚才为了避让,上了一级台阶,望着齐骧远走,他忙错开来来往往的路人,跟上去。
他们并没有把东西运到齐骧姑姑摆摊的那个大商场,但这个商场同样也是因为空气不流通而乌烟瘴气。芮忱一走进去,就被浑浊的空气弄得有些反胃。
他伸长了颈子寻找齐骧的身影,看到他们几个人把扁担上的东西都放下,正在跟后来跟上来的顾客收钱。
芮忱看地方拥挤得很,还是决定不进去。
过了一会儿,收到工钱的齐骧跟着叔叔伯伯走出来。
果不其然他跟他的爸爸在一起,在走到芮忱面前时,齐骧停下了脚步。走在前边的齐叔叔不耐烦地催促了他一声,回头看到芮忱,微微愣了一下。
“同学?”他明显已经不记得芮忱了。
“嗯,同学。”齐骧扯过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眼皮上也是汗,他撑起眼皮介绍,“芮忱。”
芮忱问候道,“叔叔好。”
不知道为什么,齐叔叔看芮忱的眼光有些古怪。他抬眼打量了芮忱两秒钟,漠然点点头,听到同伴叫唤自己,用脏话回骂了一句,转而问芮忱,“你自己来的?”
他心里纳闷齐叔叔的态度怎么跟上回大不相同,但还是礼貌地回答,“嗯,是。”
“爸,他是我们年级成绩最好的。昨天我跟他约了今天去买书,我给忘记了。”齐骧忙说。
没想到齐骧竟然信口开河,芮忱心里有说不出的吃惊。
饶是如此,齐叔叔目光里还是充满了怀疑。芮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他好像觉得自己是个不良少年一样。他诚恳地点头,“嗯,我看齐骧没去书店,就过来找他了。”
“小子约了同学也不早说。”齐叔叔把扁担立在门边,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钱,把里面仅有的两张百元币给他,“买书是吧?”
齐骧把钱推回去,摸着自己口袋说,“我今天收到钱了,我拿那些钱买就是。”
他皱眉,质疑地看着他,末了点点头,“那你走吧。”说着,把齐骧的扁担和毛巾拿到手上,连道别都没说就跟着同伴走了。
留下齐骧满头是汗站在芮忱面前。
没有了其他人,反而更显尴尬。
“你怎么来了?”齐骧的笑容中仍然看得出来没有接受他就这么来到了面前。
芮忱也说不好,他想了想,说,“在家里没事做,就过来了。”也许是为了挑货,齐骧穿的都是旧衣服,卫衣上都是毛球,芮忱见惯了他穿校服的模样,洗得干干净净白衬衫偶尔还会打领带,分毫看不出是会出现在这条街上的人。
他双手往老旧却实在的休闲裤上擦了擦,说,“我先回去换个衣服?”
“嗯,好。”其实芮忱并不知道找到他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
之前知道齐骧的爸爸是这儿的扁担工以后,芮忱在无聊时候倒是有在网上查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尽管大多数都是道听途说,但照片却是触目惊心。
当芮忱见到真正的他们,只看到照片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活动的,点滴细节还未来得及静止,就又变成了下一则故事。
跟着齐骧回他住的地方,芮忱很担心会看到照片上那种几十个人蜗居在危房里的画面。好在他是住在一栋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楼里,走进以后光线很暗,但还算不上陈旧。
屋子里也是十几张分为上下铺的铁架床,有些挂了蚊帐,有些没有,但蚊帐也都是发黄发黑的多。因为是冬天,窗户没打开,房间里闷得很,充满了被褥和衣物发潮的霉味。窗户上贴着的旧报纸已经发黄了,墙上海报上的明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连脸上都写满了字。
时过午后,大家都出去干活了,倒是有三五个人坐在一张床上打牌,芮忱光顾着看里边的情况,不小心踢到了旁边一个痰盂。
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就连那几个打牌的人也看了出来。
他们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芮忱,面面相觑以后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齐骧,却没开口问他。
好在痰盂里边没有东西,芮忱弯腰要扶起来,却闻到一股子尿骚味。他始料未及,不由得愣了一愣。
只见齐骧走回来把痰盂用脚挪到了旁边一张床底下,说,“外头有水龙头,你洗洗手吧。我换个衣服,很快就好,待会儿出去找你。”
言语之间分明是让他不要再往里头走。
芮忱对这个环境充满了好奇,也不知道齐骧睡的是哪张床,还是多看了几眼才讷讷点头。
不管是屋里头还是屋外头,都很冷。芮忱没有午睡,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在楼梯口隐隐约约听到了女性呻吟的声音,惊得一下子没了呼吸。
“走吧。”齐骧换上了干净衣服,是他平时在学校的模样,就连外套也是冬季校服的棉外套。
除了他脸上因为流过汗而泛起的光,芮忱想象不出来刚才他在大马路上挑货的模样。芮忱努力把这两个样子的齐骧在脑海里重合起来,齐骧下楼的脚步却停了——他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呃,我洗个脸……”齐骧说完连看都没看芮忱一眼,低着头走到旁边的公共卫生间里。
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冷得刺骨,刚才芮忱洗手时就注意到了。但齐骧还是直接把水往脸上泼,芮忱在门边看他用力搓脸的模样,倒是有些想不起那个在学校里用洗面奶的人了。
齐骧洗白的脸很快就泛红了,他用袖子把脸擦干,走出来小声对芮忱说,“有时候会有家里的女人过来,或者其他什么人。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外面。”
芮忱跟着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楼,走到楼下才能大声说话,“你平时也是住这里?我以为你会住在你姑姑家。”
“她家里也挤,而且小孩很吵。我每周就只住一个晚上,往她家里跑我还不情愿了。”齐骧满不在乎地说。
经他这么一说,芮忱才意识到这件事,原以为一直住在那间房子里会很辛苦,但如果每周只是一个晚上,倒也没什么。他想了想,问,“那假期呢?暑假的时候,是住姑姑家?”
齐骧扁着嘴巴,不屑地耸肩,下巴往身后的楼抬了抬,“也是住里面。当时有个大叔不干了,一个铺位空出来,我和我爸就租下来让我睡。我干活也方便。”
夏天住在这种空气不流通的屋子里,芮忱不禁说,“很辛苦啊。”
“你是天使吗?”闻言齐骧笑道。
“啊?”芮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齐骧抓起他的手,滑进外套,放进自己的肩膀上,“你捏捏?”
芮忱不明所以,还是稍微用力掐了一下,坚实的触感让他讶然睁大了眼睛,把手收回来以后说,“没想到人那么瘦,竟然这么结实。”
“你以为我老这么挑货,是白挑的啊?”齐骧嗤笑了一声。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就快要走到公交车站了,齐骧忽然停步下来,回头问,“你到底为什么来的?”
芮忱走在他身后,跟着他停下脚步,说,“在家里没事做,就出门了。”
“啊?”齐骧一脸的不相信,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没忍住笑起来,那模样就像是大人识破小孩子的谎言一样,“今天你生日吧?”
“嗯?”芮忱眨了眨眼睛。
见状齐骧也愣了,哭笑不得,“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吧?不可能,肯定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祝你生日快乐了。”
芮忱低头赧颜笑了一笑。
“本来是想去那家新开的蛋糕店给你庆生的,结果……”齐骧说得心不在焉,眼风瞥见芮忱正看着自己,他垂下眼帘,半晌抬起头环顾了周围一番,说,“喂,我想做一件事。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芮忱不明所以,“可以啊。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齐骧便一步走向了他,手扶住了他的后颈。
他微微一愣。
吻在这个时候,落在了他干巴巴的嘴唇上。
只有一秒钟的时间,齐骧的嘴唇也许是才碰过水,相较而来柔软许多。
芮忱在齐骧那一步退开以前,还以为自己干裂的嘴唇会触痛他。
“嗯……”芮忱低头挠了挠额头,问,“这件事?”
齐骧注视着他,反问,“什么事?”
他微微鼓了鼓脸颊,若有似无地点头。
“去买蛋糕吃?”齐骧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几十元面值的不等,“我刚赚了钱。”
第 38 章
不过几站公交车的距离,便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皮肤发白,也卷来浓浓的倦意。芮忱坐在咖啡店靠窗户的座位上,沙发柔软而舒适,他眯着眼睛望向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打了个呵欠。
仿佛听见了齐骧的笑声,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扭过头来,果然是看到齐骧笑了。
芮忱懵懂地望着他藏在光背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问,“笑什么?”
“没。”他向前倾了身子,端起面前的咖啡杯,“你好像一只猫。”
“这样?”芮忱趴在沙发扶手上,还是看着窗外出神。过了一阵子,芮忱忽然想起来,直起腰来说,“要不要去书店?你不是跟你爸爸说,是要出来买书的吗?”
闻言齐骧撇撇嘴,倒是怪起芮忱来,“要不是你不打招呼就来了,我才懒得说谎。”
芮忱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要去买书还是不去,困惑地看看他,把提拉米苏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咖啡店二楼信号不好,特别是靠窗的位置,手机完全进入了无服务状态。起先他们不知道,就这么坐下来了,后来发现这个弊端,却也是不愿意再去别的地方了。
周末的午后,却只有零星几个人。有人只是喝着咖啡发呆;有人手边放一杯咖啡,对着手提电脑工作;有人轻声细语,不论谈论的是什么,声音都是温柔的。
阳光中飞扬着若有似无的微粒,轻轻旋转飘落,泛着白光。
芮忱放下蛋糕,眼睛忽然被角落里的一道光刺到,循着光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士正握着杯子和她对面的男士说话,一垂首便是带笑的婉柔。
她中指上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不知说到了什么,下意识用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在抬头的瞬间,她发现芮忱在看着她,不禁讶然。
芮忱自觉失态,收回了目光,自顾自端起了咖啡喝。
就在这个时候,齐骧的手机响了。
芮忱惊讶万分地看着那支从刚才开始就无服务的手机,还有上面的来电显示,齐骧也被震动声吓了一跳,看到来电显示,更是愣了一愣。
他对芮忱抱歉一笑,抓起手机就走了。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芮忱并未听说过。只见齐骧神色仓皇地接起电话,一开口头就低了下来。他推开玻璃门走到了外头的商场里,就站在一门之隔的外面说电话。
对此芮忱困惑极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齐骧是个非常简单和直白的人,自己完全可以从他一个眼神或者一次皱眉中,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有些时候,芮忱又觉得,齐骧身后藏了整整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是他完全不知道的。
芮忱看着他们面前各自放着的吃到一半的提拉米苏,又分出一小块放进嘴巴里,让甜腻一下子就在嘴巴里面溶化。
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阵子,齐骧走回来了,坐下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恍惚惚的,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芮忱好奇,问,“怎么了?是不是要回去?”
“啊?”他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不是。”
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看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也就不追问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芮忱没有说话,齐骧忽然说。
芮忱眨眨眼睛,看他很紧张,便笑道,“没什么啦。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齐骧低头舔了舔嘴唇,半晌,侧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我看看我还剩多少钱,待会儿给你买礼物。”
“诶,不用不用。”芮忱忙摆摆手,“我从小就不过生日的,通常都是早上吃碗面就算过了。不用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