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得施诗磊心噗通噗通直跳,符家太大,而他太不知深浅。他咬着嘴唇,却不敢细问些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不希望被挖掘出来的过去。坦然一点,告诉好奇的人那些你想让他们知道的,总好过他们把你不想透露的也挖出来的好。”她说的话越发直白,让施诗磊也不必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身体发凉,想在心里悄悄舒一口气都做不到,看到奶奶拿起印章,忙不迭说,“奶奶,这个印,我真的不要了。”
符奶奶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似的,把沾了印油的印往纸上轻轻一放,又稍微用力往下压。
没过多久,等到她把印拿开时,雪白的纸张上就留下了一个白文的印记——是古隶的“明夷”二字。施诗磊在脑袋里快速搜寻了一番这两个字的出处,最后落到了周易上,不免惊讶。
“《周易正义》上有云,‘夷者,伤也。此卦日入地中,明夷之象。施之于人事,闇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显其明智,亦明夷之义也。时虽至闇,不可随世倾邪,故宜艰难坚固,守其贞正之德。故明夷之世,利在艰贞。’”符奶奶把印章放下来,放到施诗磊面前,说,“拿着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道理应该也是本来就明白的。”
第66章
施诗磊握住手里的印章,在快走出房门的时候,还是咬紧了牙关,转过身问,“奶奶,叔叔阿姨是不是查到些什么了?”
符奶奶就要下笔的手一顿,在灯光之后抬起了眼。
“我现在……”施诗磊想不出其他词,“我现在不做坏事了,是真心想和符钦若在一起的。”他把印章握得紧紧的,“我不想和他分开。”
老夫人诧异地望着他,慢慢把笔放下,温和地点头,“我知道。钦若也不想和你分开。”
施诗磊听了愣住,“他说的?”
“嗯。”她微微笑着,说,“他当着我们的面,和他父母说的。”
他为之一振,想到这些天符钦若待他还是一如往常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丝异样。可是,他却不知道,原来在他的家里面,已经发生了这么正面的对峙。
“那,叔叔阿姨说什么了吗?”施诗磊忐忑不安地问。
符奶奶摇了摇头,仍是和蔼,“他母亲没说什么。至于尹成,”她顿了顿,说,“尹成说,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心肠太软了。”
“心肠软?”他完全不明白,如果知道了他的过往,怎么会有这样的论断。他原以为,要是符钦若家里的人知道他以前是个MB,别说扫地出门,他根本连这个门都没有机会进的。
但是等他再见到符钦若,一切都好像风平浪静了。所以说,大家都接受,也都同意了吗?
奶奶看他茫然不解的样子,还是没有起身,温声宽慰道,“放心,今后啊,你就是咱们家的孩子了。钦若的爷爷呢,也是这样意思。以后有什么困难,家里人都会帮你的。只要以后你和钦若好好过,就比什么都好了。”
“奶奶……”施诗磊听得心一截一截往下陷,鼻子也开始酸起来。
“挺晚的了,回去睡吧。”符奶奶往外头递了个眼神,“小心夜路。”
施诗磊道别了奶奶,顺着楼梯下来,往房间里走的时候,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他原以为会是一道根本跨不过去的坎,可却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安然地走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忧患意识太强了,知道这样的结果,竟然还是不能相信是真的。
符钦若的爸爸说,他的心肠太软了。何以见得?他们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按照奶奶的意思,符叔叔应该是把他的底都给端清了,跟符钦若在一起以前,甚至遇到符钦若以前的那些顽劣事迹,应该早就进了长辈黑历史的册子里。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论断呢?
还有那天——施诗磊在会所里见到符钦若的那天。符钦若的舅舅和姚锡阳同时在场,姚锡阳会不会说了些什么?而且,他的事,符钦若的舅舅知道吗?
施诗磊越想越心慌,也不知道符钦若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多少压力,但面对自己的时候竟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加快了脚步,回到房间时,差点因为没有注意门槛而摔跤,惊动了坐在床上看书的符钦若。
安装在房间里的空调不是新的,应该有了一段历史,运作起来哇哇哇作响,难为他还能在这种环境下安然看着书。施诗磊掀起白纱帐的一角钻进床帏里,想起印章还放在口袋里,又掏出来放在了外头。
“哪儿来的印?”符钦若听到声响,转头看到了那枚印。
施诗磊还在往里爬,闻言又想起要拿给符钦若看一看,便探身出去取了回来,“奶奶送的,田黄冻的呢。”
符钦若拉开床头的台灯,借着光把那块石料欣赏了一番,仔细看了看钮印,还有印上的字。
“说是她的父亲送的,唔……太公公?”施诗磊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那位老人,他挤着符钦若坐,说,“我觉得这个好贵重,不知道怎么办。”
他淡淡一笑,“这不是拿回来了吗?就留着用吧。印和人一样,都是活的,不能冷落。”
施诗磊眨眨眼睛,讶然望着他。
半晌,符钦若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施诗磊心想你还知道不能冷落人啊?想当初,别说冷言冷语,连个脸色都不曾给过。想归这么想,他还是笑着在符钦若脸上亲了一下,滑下来缩进了夏被里。
“啊呀!我给忘了!”施诗磊还没睡稳又爬起来,“说了给思思说逍遥游,忘记了,现在得过去。”
符钦若不让他再爬出去了,揽住他猫起来的腰,说,“别去了,已经睡下了。刚才等不到你,还找过来了,在这边睡着以后我再抱回去的。”
施诗磊被他抱了回来,想了想,又躺进了被子里,望着他问,“那她今晚睡哪里呀?”
“原本准备给你的那个房间。”符钦若的目光回到了线装书上,另一边手放在施诗磊耳畔,若有似无地抚了抚他耳后柔软的肌肤。
他被弄得痒痒的,不舒服地动了动,还是侧过身,望着他看书的侧脸,准备睡觉。过了一阵子,他看符钦若看书看入迷了,便开口打断他,“钦若哥哥。”
“嗯?”倒是还没有到聚精会神的地步,符钦若瞥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时候跟叔叔阿姨说起我的啊?”他把脸往他手心里蹭了蹭,像一只在讨好主人的猫。
符钦若见他这副模样,微笑挂上了嘴角,曲起手指用指背在他的脸颊上滑了滑,说,“倒是没有主动说起过。商量怎么修缮这房子的时候,伯父伯母、姑姑姑父,还有他们的孩子都过来了,那天一大家子就议论了很晚。后来他们都回去了,我父母留在这里陪爷爷奶奶,我就被叫过去……是他们问起你来的。”
施诗磊脸上轻松的神色霎时间就消失了,他抓住了符钦若的手。
符钦若想了想,放下书,也躺下来,面对他。
“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情况,还问是不是就打定主意在一起了。”符钦若发现他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便柔软了目光,“我说是,他们就没意见了。这不,就让你回来过暑假了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施诗磊清楚,一定不是“没说什么”。否则奶奶不会说那么郑重其事的话,更不会把那枚印给他。
爷爷虽然没有表态,但也不似从前一样愿意和他多说话了,分明是已经知道他当过MB的事了。这种丑事,就算表面上愿意接受下来,心理上肯定还是难以接纳的。
施诗磊没什么觉得委屈的,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谁都逃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干不净的,凭什么还要求别人干干净净地看他呢?
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符钦若。
符钦若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奶奶跟你说了什么吗?”
施诗磊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指向放在外头的那枚印,“明夷呢。”
他一怔,转而笑着点头,“嗯。”
“奶奶说,你爸爸说我心肠太软了。”他泄气地哼了一声,嘟哝着,“我哪里心肠软啊?能比你还软吗?我只怕这世上找不到比你心肠更软的人了。”
符钦若听他抱怨,柔声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帮你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如果以后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伸出援手,甚至还给你添麻烦,那你该怎么办?”
闻言施诗磊怔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算你从来没有图他们偿还你什么,你会后悔自己曾经这么不计回报,甚至牺牲自己来帮他们吗?”符钦若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可却是第一次问得这么带有进攻性。
施诗磊紧锁着眉头,避开他的目光,脑子被他问得乱乱的,气得翻过身,“你不要问我这些,我不知道。”半晌,他又愤然转回身来,纠正道,“我没有牺牲自己啊。我之前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了吗?我想当MB是我自愿的,我不想辛辛苦苦地工作,就像我现在又不想去卖了一样。”
“嘘——”符钦若用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嘴唇,轻声说,“别说这么大声。”
他被他几句话弄得头疼,甩开他的手,“我不跟你睡了,我去和思思睡。”说罢他就坐起来,要越过他爬出去。
符钦若伸手又把他揽了回来,“不能去和女生睡觉。”
施诗磊正气在头上,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说得愣了一愣,继而竟然没骨气地笑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盘腿坐在床上,抱臂盯着他,“道歉。”
“好,我道歉。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些了。”符钦若无奈地说。
施诗磊气得直瞪眼,又瞅了半天,挤眉弄眼道,“哦,一句话就完了呀?我像那么好哄的人吗?”
符钦若坐起来,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一言不发注视着他。
空调哗啦哗啦作响,风吹得白纱帐像是要翻飞的海浪,施诗磊看到他那些背着光的影子,还有清俊的脸面,看得他心里痒痒的。
“不许这么看我。”施诗磊遮住了他的眼睛。
“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去看样东西。”符钦若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
“什么东西?”他好奇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啊!你晚上溜到哪里玩去了?我洗完澡,出来半天也没看到你。”
符钦若故弄玄虚地笑,“明早你就知道了。”
施诗磊可不愿意被他这么挂着,看他躺下来,一下子就趴到了他的身上。
“喂……”符钦若没来得及抓住他伸进他裤子里的手,要紧的地方就已经被抓住了,“别闹,很晚了。”
他坏坏地笑了笑,手上一动就满意地看到符钦若皱起了眉头,“你跟我说,我就不闹。”
符钦若盯着他,完全是一脸不相信。
施诗磊脸上的坏笑越发嚣张起来,膝盖压到了他腿间,说,“你还是别跟我说好了。”
第67章
老旧空调哇哇哇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白纱帐徐徐随着微风飘动,一下一下地扫到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施诗磊睁开眼,瞧见外头的天光,连阳光都笔直地落在了门边。
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在空荡荡的床帏里坐着,摸到外头的手机打开来一看,一瞬间便清醒过来——已经快中午了。施诗磊一个激灵,连忙在周围找衣服穿,也不知道符钦若什么时候起床的,竟然消失不见了。
床尾立了一台立式风扇,空调则被关了。施诗磊把白纱帐收起来,又将被子抖了抖,叠成一块放在枕头下面。
他一边给符钦若发微信,一边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没过多久符钦若就回复说自己在外头买西瓜,让他先去厨房自己找吃的,顺便看看思思有没有在他的书房里认真练字。
施诗磊洗漱之后便去前边找吃东西填肚子,冰箱里有新的牛奶,应该是早上拿进来的。就连思思回来过暑假,也要利用晨间练字,施诗磊想了个半天都没想出什么理由来搪塞爷爷奶奶,为什么自己睡到大中午快要吃午饭的时间才起床。
他喝着牛奶,回想之前几次在爷爷家睡觉,也是睡晚了,可是爷爷奶奶似乎也没有说他些什么。可不能因为老人家的容忍就变本加厉起来,施诗磊盘算着怎么讨好一下,想到符钦若人还在外边,便发消息说出去找他。
出门前施诗磊退回符钦若的书房,探头看到小姑娘果然乖乖坐在书案后面练字,符奶奶也坐在里头看书。他本不打算打搅,谁知奶奶却抬头发现了他。
“起来了?”符奶奶微笑问。
施诗磊一怔,惭愧地笑笑,摸摸后脑勺说,“昨晚睡晚了。”
“嗯。”她看到他手里拿着牛奶,也就不问有没有吃东西,道,“钦若出门剪头发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准备吃的。中午吃简单一些吧,天气也热。”
“诶。”他乖觉点头,倒是很意外符钦若是去剪头发了,微信里明明说是买西瓜,他问,“奶奶,符钦若他去哪里剪头发呀?我想去找他。”
符奶奶想了想,摇摇头,“这他倒是没说,应该也去不远,街口就有家理发店,你去那里看看?”
施诗磊倒是记得那家理发店,可是看起来已经是经历很多年岁了,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年轻人去那里剪头发。他想想还是直接问符钦若算了,“那奶奶,我先出去了。”
“嗯,别太贪玩,记得回来吃饭。”符奶奶吩咐着。
施诗磊走了十几道门槛才走到台门斗,从旁边的小门走出去,才离开两步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日晒。他受不了地退回来,抬头望着正在当空的烈日,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连防晒霜都没擦,他在门口纠结了起来。符钦若的微信内容让他又愣了几秒钟——他竟然真的就在街口的理发店让老伯伯给他剪头发。施诗磊心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沉了沉气,还是顶着大太阳出门了。
也不知道会剪成什么鬼样子,施诗磊沿着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走,尽量不往太阳底下晒,没过多久就走到了理发店。他蛮不相信地往里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符钦若,心里纳闷了一下,又四处张望一番,确信的确再没有别的理发店了。
“多少钱?”屋里面传出了一个温和得需得仔细听的声音。
施诗磊一个机灵,回头一看本来空无一人的理发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人。他定睛一看,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声——
刚把头发洗过的符钦若正在把理发的钱给年过五旬的老伯伯。
他这到底是剪头发还是剃头发?本来清爽的碎发不见了,剪成了和施诗磊一样的寸头,额头全都露了出来,因为刚刚洗完头发,一根根头发都清清楚楚地竖起来,显得有些滑稽,简直是一副没时间打理自己的高中生模样。
而且施诗磊从来没有见过符钦若这样穿衣服。符钦若以往都是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衫,连T恤都很少穿,穿的裤子也不会把脚踝露出来。
可是他今天竟然穿着菜市场服装行就能买的那种普通的白色背心,宽松地耷拉在身上,露出苍白的锁骨和肩骨,还有纤细的胳膊。他还穿着休闲短裤和木屐,完完全全就是随便哪个老房子里会走出来的未长成的少年,就只为了回老家过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