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他,问,“你要不要把户口迁到我的户口簿上来?”
施诗磊以为自己需要时间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可根本没有,他怔怔抓着手里的拖把,还是问,“你说什么?”
符钦若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才说,“做我家里人。”
忘记了之前说的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又或者,只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真心话,施诗磊耳朵竟然有些发热,在符钦若转开头的同时,也低下了眼睛。
一时没有人说话,夹杂在风雨声中的好像只有楼下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
“迁进你家的户口簿里?”施诗磊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跟符钦若非常非常亲近。
符钦若还没回答,阿福就又从楼下啪嗒啪嗒地跑上来叫他们。
两人都愣了愣,施诗磊应了一声,低下头经过符钦若身边,把拖把拿回洗手间里。
这么大的雨,不能开窗,只能把拖把架在水管上边,施诗磊放好东西,唯恐事情就这么被一笔带过,急忙又洗洗手走出来,也不管阿福就在符钦若旁边等着,一边往T恤后面擦手,一边问他,“你家的户口簿户主是谁呀?爷爷还是你爸爸?”
刚才的雨水把楼梯也弄湿了,虽然拖过但一时间也干不了,阿福生怕自己跌倒,小心翼翼地拽住符钦若的裤腿。符钦若弯下腰把他的小手牵起来,陪着他下楼,回头对施诗磊解释说,“就我一个人。原先是和我爸妈一起的,但他们都出国了,我就自己立了个户。地址就是先前你住过的那套房子,我户口是落在杭州的。”
施诗磊听罢一怔,想起自己也在那套房子里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便连连点头说,“那我问孙妈妈拿户口簿,等小斌手术完了以后,就去办户口迁出!”
大家都看得出来从楼上修完窗户回来的施诗磊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常可问起发生了什么好事,而他撇撇嘴说没什么之后,也就没有人多问了。
总归只要他心情好,所有人都会跟着很开心,十几个人把饺子包完、煮熟,无论屋外是怎样的狂风暴雨,一家人也过得和乐融融、甜蜜温馨。
众人酒足饭饱以后又在客厅里玩了一会儿。符钦若很受阿姨姐姐们欢迎,明明已经凑足了人数的牌局,也愿意腾出位置来让他加入进去。施诗磊盘腿坐在沙发上跟几个弟弟妹妹一起打升级,偶尔听到孙立晴她们笑得开怀的声音,也要回头去看看符钦若怎么样了。
果然还是因为生涩的模样,才特别招他们喜欢,看到符钦若总是不敢直视别人的双眼,施诗磊出错了牌。
真的如同常可所说,听说施诗磊要和符钦若睡一张床,孙立晴和就要趁雨势渐小回家的大姐都莫名其妙。
大姐跟孙立晴招呼两声就走了,留了孙立晴走回来便问,“不是还有剩空床吗?你原先的床不睡。实在不想收拾,睡小斌那张床也行啊,他也是自己住一间的。怎么两个人挤一张床?你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都长得这么高,那床一个人睡都得缩着吧?两个人怎么睡?”
施诗磊先前还在琢磨着是不是问她拿户口簿看一看,被她一串问,便暂时放弃了。他撇撇嘴,说,“那我睡地板就就是了。”
“怎么有床不睡,睡地板?”孙立晴更加奇了,睁着大眼问。
“呃……”施诗磊心烦,随口说道,“因为符钦若怕鬼,外头下着雨,房间里都是呼呼的风声,他不敢一个人睡的。”
孙立晴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弯了腰。她笑了老半天,看得施诗磊自己都差点跟着笑出来,见她抹着眼泪说,“看他人挺害羞的,胆子也是大不到哪里去的样子。”她顿了顿,问,“你真睡地板?要不让可可去睡那间房,你们去睡上下铺?”
施诗磊烦不胜烦,走到她身后把她往房间推,“我都把我的被子和床褥都搬过去了,还搬来搬去多麻烦。你别管我们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你要是真睡地板,可得往地上多垫点褥子,这下雨天,潮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孙立晴进屋以前,正好见到洗完澡出来的符钦若,顿时面上通红,没忍住笑,又捂着肚子笑起来。
符钦若一脸莫名,疑惑道,“怎么了?”
施诗磊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被坑了,挥挥手打发说,“没什么,你先上楼。我还要去给那个小妖女修电灯。”
小妖女指的就是雷艳萍,施诗磊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开始这种浓妆艳抹的生活的。明明年纪这么小,却把自己搞得这么不伦不类。
她洗完澡以后过来跟施诗磊说房间里的灯泡烧了,让施诗磊想办法弄一弄,那副差遣人的语气真是让施诗磊想要拧她耳朵。偏偏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走了,换个灯泡的小事当然也就还是他来做。
施诗磊经过二楼的客厅见到小妖女正搭着二郎腿一边吃薯片一边用电脑看台湾脱口秀节目,笑得花枝乱颤的,不免又摇了摇头。不过坏掉的灯泡却是被她先一步拆下来放在门边的桌上的,施诗磊一走进她的房间,打开手机的灯光就看到。他看看上面的螺旋扣,上面的钨丝都烧黑了,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了。
他满屋子都没有找到备用的灯泡,而剩下几间空房间里用的也是日光灯条或者节能灯,根本没有这种老旧的白炽灯。
施诗磊想着也就一晚上,就让她这么应付过去算了,就把灯泡随手往垃圾篓里一丢,回房间去。
“诶?”施诗磊一进房间就意识到屋里的灯光跟别的房间不一样,抬头一看,果然是和雷艳萍房间一样的白炽灯。
“怎么了?”符钦若坐在床上等他,闻声问。
施诗磊指着白炽灯,想了想,问,“钦若哥哥,把这个给小妖女吧?她房间的灯泡坏了,没别的换。你还看书么?”
符钦若是用手机在看,有没有灯都没有关系,说,“你给她换过去吧。”
施诗磊应了一声,还是要断电操作,正考虑怎么在关掉灯的情况下爬上去把灯泡拆下来,符钦若就下床了。
他从旁边找到一张小板凳站上去,抬起手就够到了灯泡。
见状施诗磊关掉了灯。
在白炽灯的光渐渐暗下来,终究消失以后,他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起了些鸡皮疙瘩。没过多久,就是符钦若从板凳上下来的声响。
“好了,你拿过去吧。小心烫。”符钦若说。
施诗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视线还没有适应过来,他觉得符钦若手里握着一团光,递给了自己。
他走过去一下子抱住了他,“符钦若。”
符钦若身子僵了僵,失笑道,“先去把灯换上吧?门也没关。”
“符钦若。”施诗磊在残缺的光线中找到了符钦若的嘴唇,缠了上去。
第77章
施诗磊拿着福利院那叠户籍卡,反反复复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他又开始翻,低着头一边问,“孙妈妈,我的户籍卡呢?”
他吃过早饭就过来问自己拿福利院的户籍卡,弄得孙立晴莫名其妙,问他也不说找什么,现在听他问,孙立晴头也不回就随口回答,“都在里面,你自己找找就看到了。”
施诗磊刚把其他小孩新学期要用的费用交给她,见她忙着算,蛮不高兴地说,“我都翻了不下十遍了。难道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孙立晴从老花眼镜后边抬起眼,放下计算器走过来,把户籍卡拿起来数,“也就十几个人嘛。喏,可可的。”她说着把那张放在一边,继续一张一张数,数到最后果然没有看到施诗磊的,不禁讶然,“咦?你的呢?”
施诗磊看她比自己还不解,登时瞪大了眼睛,“老妈,你把我的户籍卡弄丢了?我成黑户啦?”
“这哪儿能呢?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办户口迁移,除了被领养走的,拿走迁进抚养人的户口簿里……”孙立晴话说一半,一拍脑门,“啊呀!你看我,老糊涂了。你也是个小糊涂。你的户口不是早就迁进你刘叔叔家里去了嘛!”
闻言他脑中轰然一声,生生木住,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我不是回来了吗?怎么可能还在他家里?”
孙立晴看他这么激动,不由得讶异,说,“你是自己回来的。你和刘先生的关系,在法律上还是没有解除的呀!”
“为什么会没解除?我老早就不用他抚养了。”施诗磊仍是不相信,但他忽然想起来,前些年家里有其他孩子被领养走的时候,似乎都去民政局做了什么登记。
才想到这里,孙立晴就说,“没抚养是没抚养,但你们的关系是铁板钉钉去政府做了登记的。而且收养人在被收养人成年以前,除非双方协议解除,否则是不能解除收养关系的。当初你自己跑了回来,不肯回去,我也是跟你说过刘先生不愿意。你说不管他答不答应,反正你不回去了,然后转眼就溜到外头去了,整天不着家的,再问你,你也是不肯再多说。这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你忘记啦?”
但凡是跟刘郢有关的事情,只要不是别人非要提,施诗磊哪里还有要记得一丝半点的意思?而今想起来,当时刘郢似乎真的说过,就算他走,也还是他养子这样的话。施诗磊用发凉的手指捂住了嘴巴,忽然觉得有些反胃,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被收养的时候还未满十周岁,都是孙立晴代为办理的收养登记和户籍迁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久而久之就忘了还有这件事,就算是上大学离开本地,因为不迁户口,也不会想起。
“唉,照法律上来说,你还是有赡养刘先生的义务的呐。可你一年到头也不晓得给他打个电话,也算是个小没良心的了。他倒是很关心咱们的,小斌要换肾,如果不是他张罗着,手术根本没法做呢!”孙立晴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面色愀然的施诗磊,语重心长道,“施施,做人不好忘恩负义的呀。他养了你十年,又教了你那么多东西,别的不说,喏,就是你毛笔字和国画能那么好,还不是因为他么?不然你现在哪里能考到那么好的学校?物质啊、精神啊,他都给你了,我想你以前也是青春期叛逆,不服他老是管着你让你练字,不让你出去玩,所以才回来的。可现在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是该想明白的了。”
施诗磊轻蔑地扬了扬嘴角,心道自己究竟该想明白什么呢?嘴上却没多说。
孙立晴只当他是不服自己管教,叹了一声,又想起一件事,说,“那个小符,一看就是个斯文人,一身的书卷气。要不是你学了点本事,这样的人能成你好朋友?”她顿了顿,不免又白了施诗磊一眼,“你上高中的时候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我都不想说了。”
他知道其中的确有这样的因果关系,可是,他不想把这些都归功到他最不喜欢的人身上。他为什么要因为现在很幸福,就对过去的苦难心存感激?这算是什么逻辑?
他又没病。
原以为只要不联系,以后都跟这个人脱清关系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道牢不可破的牵绊禁锢在那里。
施诗磊听到孙立晴叨叨絮絮说照法律规定如何如何,烦不胜烦,可又不知道如果要把户口从刘郢那里迁出来究竟有多麻烦,便装乖卖巧笑着问,“孙妈妈,不然你帮我去跟他说,把我的户口迁出来?”
“迁出来?迁去哪里?”孙立晴正纳闷他为什么来找户籍卡,闻言更惊讶了。
他总不能说是迁进符钦若的户口簿里,再说,他还没打听清楚符钦若要怎么办到这件事。施诗磊沉沉气,扯道,“学校啊。”
孙立晴蛮不相信,“你当我不知道呀?经我手的户口多了去了,迁进来迁出去的,派出所都混了脸熟。把户口迁进学校的集体户口里,也就只有在刚入学的时候,你现在都大三了,哪个还给你办啊?”
“总之我就是不想再认刘郢当爹了。”施诗磊连装的心情都没了,没好气道,“我想回来,也就一张户籍卡放回这叠纸里,你还要不要我了?”
她一怔,哎哟一声叫祖宗,又道,“哪里有不想要你的道理?院里以前长大以后就走了再没人影的多了去了,你这么有良心的,我就没再见第二个!可是施施啊,这可是福利院,收孤儿的,你都成年了,还怎么加?诶,施施,我真的想不明白,刘先生这么好个人,他怎么亏待你了?你是不想他以后年老了赡养他,所以才非要跟他脱离关系?”
施诗磊心知再跟她说下去也没用,更烦躁她这样问东问西的,过去的事情他提都不想提,说出来又有谁信?他干巴巴地说,“不为什么。”
他说完就走,不出所料又得孙立晴在身后一阵唠叨,直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施诗磊气急败坏回到房间里,看到符钦若在打电话,便一屁股坐到床上,抓过一边的毛绒玩具使劲往床上摔。
符钦若听到他动静,转过身一脸讶然,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说电话。末了他对电话里说,“那麻烦您去说一说,谢谢了。”
施诗磊挑眼望着他客客气气地挂断电话,一时忘记了生气,奇道,“拜托人办事?”
“嗯?”符钦若看看手机,走过来说,“我妈妈。”
闻言施诗磊睁大了眼睛,觉得好笑,“你这样跟你妈妈说话呀?”
不知为何符钦若赧然一笑,在施诗磊身边坐下来,拿过被他摔得有些变形的玩具揉了揉,把原先的形状揉了回来。
他看符钦若两只手摸着小猫玩偶的两只耳朵,忽然倾身过去,在符钦若的左耳上重重咬了一下。
符钦若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施诗磊就伸手过来揉他的耳朵。他手里还抓着小猫玩偶,见状怔了一怔,头便低了下来。
施诗磊爬到床上,跪在他身后,抓住他两只耳朵又是一阵揉搓,弄得符钦若莫名其妙。他在符钦若回头以前,把他的头扳了过去。
他犹豫半天,问,“钦若哥哥,你刚才拜托阿姨什么事呀?现在她那边是晚上吧?”
“嗯,她晚上才有时间。”符钦若想回头,可还是不能——施诗磊从后面抱住了他的颈项,趴了过来,“杭州的户口本来就不好落,是要请家里亲戚帮忙。不过我很少和亲戚们走动,所以才拜托我妈妈。”
施诗磊心里咯噔了一声,讷讷问,“阿姨愿意帮我?”
符钦若付之一笑,纠正道,“是帮我们。”
闻言施诗磊怔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可是,他要怎么跟符钦若说?他不想自己去找刘郢,但眼下没人能够帮忙,而且就算他亲自去找,刘郢也未必松口,更何况托人帮助?
这次见到刘郢,他的很多行为都让施诗磊摸不着脑袋。
施诗磊不想符钦若跟他见面,他们两个最好一丁点联系都不要有。他根本猜想不到符钦若如果知道自己的户籍还在刘郢那里,会怎么样。他会像孙立晴那样劝他?或者跟他一起去找刘郢?前者施诗磊肯定他不会,但后者,施诗磊自己也不乐意。
记得刘郢跟符钦若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止敬。无论他有没有看出他跟符钦若的关系,起码他是没有真凭实据的,可是如果符钦若真的去帮他说话,那么他们两个的关系就等于是在这个圈子里摊开了。
施诗磊从来不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可是,他不能想象那些艺术家、鉴赏家和收藏家们知道符钦若性取向后的情形。他还想到对自己那么好的符爷爷和符奶奶,他们清白了一辈子,他怎么能让别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让自己这样的人进了家门,而且,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