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陌寻冷冷地瞟了眼刀疤脸,拉着楚离坐回原位,继续淡定地喝酒,宛若什么没有发生过。
楚离抬眼通往二层的楼梯,一袭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底。那人二十几岁的模样,一双凤眼流光溢彩。撑开的扇面,数枝桃花逐风而开。
那人摇着扇,浅笑吟吟“碰到我洛长玉算你们倒霉,这里有些银两够你们拿去好好安葬死者。若你们不肯,执意伤害这里的食客,修怪我刀剑无情,让你们一同做了阴间的魑魅魍魉。”
洛长玉从腰侧解下钱袋,扔到刀疤脸的尸体上道给你们三个数的时间考虑。
三人对了几次眼神,然后一人拱手道“看在长玉公子的份上,我们兄弟三人姑且退让一步……”
洛长玉根本没有细听他的言辞勾着嘴角道“一……”
“二……三……”
三人抬着刀疤脸的尸体,灰头垢面地逃离。
事情一解决,酒楼的掌柜倏地从柜台后面冒了出来。洛长玉吃了一惊调笑道“掌柜子是土地神转世吧!土遁功夫了得。”
掌柜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左一句感谢又一句夸赞。听得黎陌寻心头有些不满,在桌子上戳了戳筷子道“看样子,酒家的掌柜是非常崇拜长玉兄啊,不如直接下嫁于他吧!”
掌柜立刻僵住笑容,满头汗水,心想今天是倒了大霉,等送走了他们可要关门休息几日。
“陌寻兄莫要拿小弟开玩笑,我要是敢娶了他,你妹妹还不废了我。再说了,就算娶我也会首选陌寻兄这样的美男子吧!”
洛长玉亮出修长的玉指,抬起黎陌寻的下颚深情对望。黎陌寻不甘示弱,直勾勾地盯着洛长玉,挑眉说道“楚离二公子的身份怕是只有我的傻妹妹才会信。”
楚离当机从桌下使劲踩了黎陌寻一脚,瞪着两个眼珠子在心里骂道‘黎陌寻,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混蛋。’怒火汹涌在黎陌寻的脚上狠狠地碾了几次,黎陌寻吃痛拥开洛长玉道“喝酒。”
洛长玉坐到黎陌寻的身旁,抢下他手中的酒碗道“陌寻兄为何出此言?”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我?”洛长玉疑惑道。
“难道会有哪个人变态到把自己兄长的姓名刻在脖子上?”黎陌寻抢回酒碗,吞了几口酒。
洛长玉无言以对,眼中却产了杀机,要是黎陌寻把此事说了出去,岂不破坏了黎洛两家联姻,倒不如先杀了他一了百了。
黎陌寻对着洛长玉打了个酒嗝,手搭在长玉的肩膀上笑道“好在我见过长玉兄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我还没有活腻,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况且,我也是男人,苦求不满的痛苦我也晓得。”说罢,往桌上拍了饭钱,扛着长剑大摇大摆地踏了出去。
长桥卧波,洛水荡漾,醉看佳人如梦似幻。两前一后三人同行,半晌只字未言。黎陌寻抬头,风清云疏,天气格外的晴朗,折取一段柳枝,叼在嘴中,摇上摇下,晃来晃去……
看着那二人并肩缓步,心中颇为嫉妒,一头穿进二人中间,勾住洛长玉的肩膀道“妹夫一直在楼上,怎么会知道那四个人就是魑魅魍魉?”
“前年的英雄大会见过几面。”洛长玉道。
“听他们说妹夫曾经拱手让出了武林第一的称号!”黎陌寻道。
“是我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别人嫉妒风少侠年轻有为而已。”洛长玉恭敬道。
“妹夫谦虚。”黎陌寻笑道。
洛长玉补充道“魑魅魍魉不过是一些山野贼窛,习得几套三脚猫功夫,妄自尊大,起了如此名号。前年的武林大会魑魅魍魉的老大魑才跳上擂台,就被风少侠一剑劈下了台面。他们会这样说,也是因为心中压了一口怨气。”
穿过繁华的街巷,又行了一段距离,路上的人烟渐渐稀少。再走上三五步,入眼是一座幽宅大门。
水云宫洛府。
二十年前的水云宫,以刀剑双绝闻名天下。然而初代宫主林文清突然暴毙家中,长久群龙无首,使剑用刀之人矛盾加深,至此水云宫分成了刀剑两派。使刀的一派留在洛阳本家接任水云宫,而用剑的一派则迁往长安,改名黎剑阁。
洛长玉轻叩大门,迎出几个家丁,俯头作揖道“少爷。”洛长玉摆摆手,领着黎陌寻在起伏的回廊中一路拂花避柳。
水云宫四面接水,水天相眏,偌大个花园无处不见水,无处不生情。近视岛屿山石高低错落,远观竹坞曲水疏朗明快。
石径落花缓缓延伸,姚黄魏紫雍容华贵。楚离扯扯洛长玉的袖子,说是要回碧水居。
洛长玉点点头,没有说话。
楚离垂着长长的睫毛,偷偷瞟了一眼黎陌寻,拱手告别。
忽起的清风,吹散楚离的长发漫空飘扬。眼波琉璃,竟比明澈的池水还要清朗。高瘦的身影几多抚媚,一顾倾城,再顾人亡。黎陌寻看傻了眼,木头一样伫在原地。
洛长玉咳咳两声道“陌寻兄,这边请。”
黎陌寻嗯,嗯的点头回应,却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叹气。直到楚离消失的无影无踪,才用手肘捅了捅洛长玉的胳膊道“这么好的宝贝,肯定没有几个人在见过他之后还可以假装无所谓地移开视线。”
洛长玉没有太多反应,微微笑了笑道“我能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就像空守着冰冷的尸体,没有半点温度。感觉他在等人,可那个人却不是我……”
没想到外表冷酷的洛长玉会说出这样的话,黎陌寻不禁叹道“妹夫也是有情有意之人,并不是昨日所见那个一刀断了二人性命的冷血侠客。”
“嘉兰那里还要谢过陌寻兄的理解。”洛长玉拱手作揖道。
黎陌寻摆摆手,不再说话,眉头却紧紧地蹙起。
皮鞭掠过赤裸的背脊,带出一条条血淋淋的伤痕,疼,钻心的疼……
少年跪在爹爹的灵位前,泪水流了一地,不管怎样求饶,娘亲手中的长鞭都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背脊火辣辣地疼,心里也好像插上了上万把刀。他可以拼了命地读书,努力地考取功名,可是让他断了和离儿的关系绝对不可能。
难道只有和女人在一起才可以叫做成家立业?和男人在一起就是有辱名声?父亲泉下若是有知,真的希望自己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吗?
少年咬着牙攥紧拳头,死活不肯妥协。让他放弃他的离儿,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微弱的烛光在灵位前摇曳着,少年直到痛的晕倒也不肯放弃他的离儿。
女子抱着昏倒的少年,泪水曲曲折折的蔓延“夫人,老爷我对不起你们,不但没能让大少爷成才,反而还由他生了龙阳之僻……”
那时……
雨水落了花红,女子不幸染了重病,卧在塌上危在旦夕。少年抹着眼泪跪在塌前道”娘亲,你会没事的。“女子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病弱道“轩儿,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娘,灵位上的那个名字也不是你亲生爹爹的姓名。”
女子从枕下掏出一封有些破旧的信,颤抖地放到少年的手中道“你父亲原是水云宫的宫主林文清,而你的母亲则是剑狂顾逢春的女儿顾惜芸。”
少年摇摇头,惊恐道“我不信,你才是我的亲娘。”
女子捂着嘴,咳咳几声鲜血染了满手“我只是夫人和老爷身边的一个丫鬟而已,等你看了手中的信,此中的一切都会真相大,咳咳……白。”女子攥紧了少年的双手,眼中失去了最后的光华,空空地望着窗外。
“轩儿,一定要替老爷和夫人报仇……”
洛阳城外桃花雨,不见君来不见卿,半笺清墨芳香远,纵是肠断,只恨情难阙。
08.惜起残红泪满衣(七)
碧水居,谓之伊人晶瞳若水,回眸嗔视不失其境。春莺鸣烟柳,飞燕剪碧浪。一处居阁,两侧傍山,三面环水,水波粼粼,桥栏倒映。
暮色渐起,氤氲着牡丹香阵。楚离踏着满腹的心事,栽倒在床上。
结识一个人只消倾刻,而忘记一个人却要用尽一辈子的时光。努力地忘记,偏偏还会想起,相识和相忘永远都不可能平等相待。
泪水模糊的信笺,看不到离别的决绝,反反复复尽是无奈的挣扎,前一刻他的情此生不渝,下一刻他的爱镜花水月。是否该相信他的誓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永夜寂寂,何人能言相思苦?何人又懂情似海。爱的深,埋的浅,尚未尘封,已被不可能忘记的名字扰乱了愁思。
他,林少轩,那个日思夜念的林少轩……
想到这,不禁多了几分对洛长玉的愧疚之情。
洛长玉对他时有蛮横,时有温柔。之所以对他蛮横是因为太过在乎,害怕失去才会想尽办法留住。父亲自私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就算不被卖到洛府,迟早也会被卖去别家,因此他从来没有记恨过洛长玉将他买到府中。
洛长玉和林少轩年纪相仿,论样貌一个俊美绝伦,一个花容失色,真要是比起来,趁早哪里凉快哪去,掺和这种无聊的事情。
楚离素衣三年,洛长玉忍了三年,即使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也只罢轻轻地碰碰他的唇。就算和他颠鸾倒凤的那一晚洛长玉也会柔声问道“离,你痛不痛。”换做别人,谁会怜惜他的遭遇,谁肯等他三年。别说娘亲的仇报不成,自己也不知沦落何种境地。
洛长玉为他做过的一切,他全部看在了眼里,但是爱情和感激无法相提并论。
他不知道他爱林少轩什么,只晓得当时鬼迷了心窍,一见钟情。从此,他中了毒,无药可救。
长廊逶迤,曲径通幽,绕了几处水榭亭楼,算是到了洛宫主的居所。林少轩早已耐不住性子,打趣道“皇宫别院也没你水云宫这般错综复杂,一路下来天旋地转。”
“时间久了,自然会熟悉。”洛长玉笑道。
“妹夫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此地长时间的打扰?”林少轩问道。
洛场玉应声道“当然可以。”
见了洛浩冥,经过简短寒碜之后,林少轩便跟在洛长玉的身侧住进了落婉居。
皎皎玉盘,当空一轮明月,拥入房中的斑驳光影落在铜镜之上,明晃晃,金灿灿。
侍女送来的饭菜静置在桌上,很久前已经没了热气,楚离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随风飞舞的流苏。
美人泪,水盈盈,为谁断肠?为谁愁?月不解语,酒不寄情,风烟残梦,暗香疏影。
脚下无声,一双凤眼明亮而多情,映着惨淡的灯光,楚离微微做起身小声道“主人。”
洛长玉瞥了一眼未动的饭菜,大抵猜到楚离心事烦乱,轻轻点头,坐到楚离的身旁“还没有睡?”
“不困。”楚离道。
“窗外庭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拉着楚离的手行至中庭,月影光华,馥郁香风满面。水湄桃花,默默含情。
手臂收拢,紧紧勾住楚离的腰段,睫毛颤动,翩翩如蝶翅。淡淡的吻,蜻蜓点水。
细长美目,直把人看得神魂颠倒,稍不留神都会错记了风景。林少轩是凤眸,洛长玉也是凤眸,就连凭空出现的黎陌寻也是凤眸。
紧贴的胸膛,一颗心狂乱地跳动,一颗心无声的流泪。强取的珍宝,原来分文不值。洛长玉推开了楚离,潇洒地坐在石凳上。映着月色,静静地抚上一曲。
风卷残红,琴音凄凄。
楚离向后跌了几步,站稳又跪去洛长玉的膝旁。抬起头“主子,我……”
挑起楚离的下巴,漠然道“你也累了,回房好好休息吧。”眉心留下一处香吻,拂袖而去。
夜来微凉,远处水榭几点灯光闪烁。
林少轩左手撑着头,躺在塌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穿好衣服去园中走走。
青石院坝,粉绘高墙,借着月色清朗,竟似一副水墨丹青。
落婉居位于水云宫的东院,虽不似西院碧水居那般奢华,只有一间厢房和独立庭院。但此中精致却不输它分豪,尤至黄昏落日,园中光景更是人间难有,因而得名“落婉”。
独自在院中走了几圈,跳上一棵高大的藤树,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嘴中。还未吹出声音,便撩起袍子跳下藤树。暗忖碧水居在西,而落婉居在东,只要一路西行,肯定能走到那里。心头窃喜,迈着大步踏出庭院。
迂回几条小径,恍然发现自己迷了方向。远见池水中央几点晃动的灯光,迷迷糊糊地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才看清一条颀长的身影。眨眼之际人影消失,紧接着一道寒光从林少轩的眼前划过,锋利的刀刃已抵在他的咽喉处。
林少轩似如梦初醒般,僵硬地举起双手,喉咙来回动了动,一口吐沫咽了下去道“妹夫,是我啊!”
洛长玉收回刀,欠了欠身道“暮春寒夜,陌寻兄为何会到此?”
想见楚离的事自然不能说,随口道“睡不着,随便出来逛逛!”
“三弟陌寒怎么没有同来?”洛长玉问道。
“那厮沾枕头就着,捅捅他却只回我几声鼾雷。”黎陌寻叹息道。
洛长玉淡然道“既然如此,陌寻兄不如陪我喝上一杯。”
“妹夫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推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黎陌寻回敬道。
月明星稀,景物长宜。二人碰杯,似多年未见的故友,相逢不语,却话落千行。大大的月亮眏入水池,随着微风浮动的纹涟缓缓流淌。
长风贯月,玉泽莹莹。洛长玉举起酒杯轻声问道“陌寻兄可否深爱过一个人?他高兴自己会忘乎所以,他难过会心痛如刀绞?”
在别人眼里洛长玉和黎嘉兰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可谁又知道他洛长玉也不过是黎洛两家联姻的工具,未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和谁厮守都不重要。可是一旦遇到那个让他心猿意马的人,就会愈加厌恶这桩婚事。
洛长玉不愿回到自己的寝房,也不愿看到黎嘉兰那张宛若深闺怨女的面孔。爹娘曾催他早日和嘉兰生得一男半女,而洛长玉根本无心房事,总是借口说要去处理些事情。
碧水居留一晚,书房躲一宿……如此便是天复天,年复年。
林少轩怔了怔,摸着酒杯道“现在说喜欢,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
拆开娘亲临死前交到手中的信笺,散墨留香,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几年前水云宫。
接天连叶,荷花映红。林文清紧紧握住插在地面上的剑柄,唇色紫黑似中了剧毒“我林文清一生没做过几件错事,唯独最错的事就是结识了你们几个人,都怪我当初瞎了眼才会与你们称兄道弟。”
“大哥,这不能怪我们,你难道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怎么说来着,我忘记了,大概来讲就是同祸不同福。”洛浩冥用刀尖挑起林文清的下颚。
“呸,同祸不同福,不要叫我大哥。”林文清一口吐沫吐在了洛浩冥的脸上。
洛浩冥没有生气,擦了擦脸“我们三拜九叩才结的异性兄弟怎么能说不叫就不叫,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大哥。”
林文清翻了个白眼,嘴中吐出几口鲜血。
“啧啧……真狼狈,你不是很神气吗?堂堂的一宫之主,现在却像个丧家犬。”黎敬楠凑了过去,一脚踢在林文清的胸口处,热血上涌喷了黎敬楠一身。
“有种你们现在就一刀杀了我!”
“想死,没那么容易。”洛浩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又狞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