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祝映台拨了个电话给马文才,那头接电话的人却是施久。他说马文才今天一早就不见了,好像下去查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祝映台想了想,向施久打听到唐青的电话,又拨了一个电话给螳螂老板。唐青显然很惊讶祝映台会打电话给他,因为祝映台和梁杉柏在相柳事件中帮过他和郑枚却没有给他留联系方式,以他为人三千多年的经验,自然看得出祝映台是一个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
祝映台开门见山地问唐青:「郑队长是不是曾经失去过灵魂?」
唐青愣了一下才不是很愉快地回答道:『不是,当时小枚的身体里是同时存在着两个魂魄,平法的和小枚自己的。平法以为小枚的人格是他捏出来的虚假魂魄,但其实不是那样。』
祝映台挺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又问:「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遇见过没有三魂七魄却跟常人无异的人?」
唐青很果断地否认了。一个人没有三魂七魄便成了行尸走肉,除非有其他东西附身其上,否则怎么可能与常人无异。
「那么你有没有遇见过三魂七魄与常人不同的人,比如,没有人那样的三魂七魄,但是躯壳中却存在着另一种力量源泉?」
唐青的回答是有,但那是如平法那样的天人,他们虽然没有人类有的三魂七魄,但却有替代三魂七魄的东西,比如仙家内丹。
但是梁杉柏的情形又和内丹不太相同,他的身体里是一团混沌……
因为梁杉柏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平凡人,比起某些所谓「敏感」体质的人来说,甚至显得有些鲁钝——这一点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初他和祝映台在祝府初遇的时候,明明被群鬼所环伺,梁杉柏却丝毫没有一点自觉性,甚至明明被祝映台再三警告了不要走出房门,却还是因为缺乏那根神经,而大刺刺地迈出去了几次。就是这样的平凡,使得祝映台从来就没有想过去查探恋人的魂魄有无异常,哪怕发生了从太渊阁的阵法厚土中死里逃生的事情,他也只以为是「祝映台」的力量救了梁杉柏,现在想想,或许这并不正常。因为当时另一个魂魄梁山博也曾经试图附身在梁杉柏身上却失败,而且明明只是相隔四年再重逢,梁杉柏就已经蜕变到摇身成为捉鬼这个行业不错的能手……
可惜的是,如今祝映台已经无法确认梁杉柏身体到底是一开始就是这样,又或是因为金刚夜叉明王才变成了这样,而「祝映台」和梁山博两人也早已重归轮回,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了。
祝映台低低叹了口气。他向唐青表示了谢意,唐青则提醒他要注意阴阳协会的人。妖道、鬼道都避免不了和阴阳协会的人打交道,但是无论马文才还是唐青都不太喜欢那群除魔世家的人。在跟唐青聊天的过程中,祝映台又听说了一件事情,唐青说阴阳协会的管理层面最近有些异动,剔除了一些人,也增补了一些人。这些人中最突出的,就是上官烈。上官家的年轻家长现在已经荣升阴阳协会长老替补,势头十分健旺,另外听说他不久前为了某件事曾和同行大打出手,那个人是B市青龙观的代观主,好像姓朱。
祝映台看向在一旁清点包裹的朱羽君,表示知道了。
到了傍晚时分,祝映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和朱羽君等人用完餐就向归村进发。如同之前一样,旁人一听到他们要去归村就没什么人肯搭理,好在孙晓和胡权来时开的车被警方放出来了,几人便自己开车前往眠灵山。
一路颠簸,等四人来到今早案发地点时已经是夜间八点四十五分,孙晓在天色暗下来之后气势就弱了许多,一直缩手缩脚地走在祝映台和朱羽君之间。一路上,祝映台和朱羽君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戒备,生恐再遇见那只不知名的野兽,但这一路行来,除了气氛压抑,一直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途中,他们曾经经过下归村,在夜色中望去,虽然还不算晚,今晚的整个村庄中却已经没有一盏灯火,就连村口本来亮着的那盏风灯也不知是忘了点还是因为距离关系看不清楚,整个村庄竟然一片漆黑。孙晓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那里了,对他来说,下归村跟上归村一样的可怕,搞不好还更可怕一点!
祝映台却是有些想进下归村去看看究竟如何,但因为时间关系,这时也只能按捺下了冲动。几人很快到了胡权死去的地方,按照孙晓说的,向着背离下归村的东北方向进发。祝映台打着手电筒,梁杉柏执剑,朱羽君则用以符纸引燃,灵力护航的术灯前行。从昨晚孙晓的说法及胡权的信中,祝映台和朱羽君都很快判断出,这条所谓通往上归村的捷径,其实是一条鬼道。
「在走的时候不能停、不能分心、不能回头看,几个人一起走的话不能互相说话,还有如果在那条路上听到、看到什么都要装作没发现。」这都是因为人和鬼,生魂和死灵不同,所以当借道对方之所的时候必须要将自己的形迹藏匿起来,如果一旦暴露了自己,便会遭逢灭顶大祸!胡权很清楚,正是因为在梦里梦见自己反复走在鬼道上,所以才代表着他的劫数已到,至于这条鬼道究竟是谁打开的,还是一直都存在着,就无人能解答了。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踩踏落叶的簌簌声响揭示着这条黑暗的道路上有人在行进。祝映台的手电筒光只能照亮前方两步远,周围浓重的黑暗如同随时会滚落的山石一般压迫着几人。孙晓几次都吓得忍不住想发些声音出来,都被朱羽君及时制止了。
静,静得让人压抑。
就连祝映台都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哪怕他并不是第一次借鬼道,但还是第一次走在这样一条毫无人迹,别说是人,就连鬼怪都没有的鬼道上。大山里明明应该充满灵气,再怎么样都该有各式各样的生灵存在,但是这里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精、魅、妖、怪、鬼,什么也没有,他们就像是误入了一个永寂的虚无世界那样,前不见去处,后不见来路。
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耳朵里隐隐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然后就像是突然从一个世界跨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样,众人眼前突然一亮,已是踏入月光之中。回头看去,只见那一片浓重黑暗竟然如同活物一般向后步步退却,树木草石又再一一显现出来,仿佛被怪兽从嘴里吐了出来,而原本因为山体坍方堵上的路也依然维持着淤塞了土木泥石的庞大样子。
祝映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崖边。那些林木在距离崖边十几步的地方便不再生长了,似乎这是一个绝对无法接近的区域。不仅是大树,就连花草都不曾在这里出现,这是一块完全光秃裸露的地表,前方不远处则可以清楚看到留着斑驳岁月痕迹的断裂石桥。
是奈何桥。
「小心点。」祝映台压低声音说。梁杉柏袖中罗睺剑出手,牢牢握住剑柄,与祝映台并肩向前,朱羽君则手执拂尘,另一手拉着孙晓,生恐他有意外。
今天的天候是多云,夜间的明月虽然明亮却时不时被浓云所遮蔽,因而视野便时而明亮时而昏暗。祝映台走至崖边,首先向对面看去,令他失望的是,那边正如胡三立和李正所言,一种奇特的浓雾遮蔽了一切,叫人看不清雾后的世界。
祝映台踏上所剩不多的石桥残骸,想像着李正眼中的世界。少年胡三立站在这里,山风吹起他的短发和单薄衣衫,让人觉得他很快便要坠下崖去,然而谁又知道,站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李正本人呢?
祝映台俯下身去查看石桥的断口,毫无疑问,那是被人工力量所损毁,石块碎裂,齑粉坍落,火焰燎黑了断口,至今依然留下痕迹。他又俯下身去,向下张望。
奈何桥极高,据李正说,足有近千米,底下云遮雾饶,看不太清楚,但是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水流奔腾的声音,祝映台专注看了好一阵,借着明月短短出来的时间勉强发现底下的河水颜色似乎和一般的有所区别,好像是……黄色?
果然是忘川黄泉,他想,而若是从这么高的高度摔下去,恐怕也只有进黄泉了。
他又直起腰来查看一旁突出的立柱,在断裂的柱身上残留着一圈深深的痕迹,一根老旧褪了色的绳索悠悠荡落谷底,证明了胡三立和胡权的话,的确曾经有人借着绳索来往两岸。但无论是绳索还是那道痕迹都已经很旧了,最近也并未添新,那么,孙晓未婚妻韩玲玲那支探险队是怎么到对崖去的?
祝映台立起身来,想要估测两边距离,想法子过去。恰在此时,一阵山风乍起,吹散了不时遮蔽明月的浓云,也吹散了一直簇拥在对面山崖前的灰色浓雾,在祝映台的眼前那么突然地出现了一座完整的古村落。
无须假借他人之手,亦无须遥遥相约,它自月色中显现,一如从来便在你眼前!
祝映台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明月下,对崖的村落古色古香,瓦顶石墙,飞檐翘脚,回廊上木雕精美,廊檐下新漆尤艳。几十幢建筑物挤挤挨挨,鳞次栉比,月光下甚至还能看到被晾晒在外头,随风微微摇曳的衣物,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像这个村子至今还有人在居住一般。
不……不仅是像!
祝映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对岸一明一灭的灯火。明明应该是个空村的上归村,此时却零零星星地亮着几盏灯火,仿佛有人窗下夜读不辍,又或有人灯下缝补衣衫,着实诡异!
孙晓吓坏了,紧紧拽着朱羽君的袖子,抖着声音问:「朱道长,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上归村里没有人吗?那那些灯火是什么?」
朱羽君也一下子无法判断,不由站前几步去看。初时只是两、三盏灯火,却似乎因着他们的观望竟次第亮起了四盏、五盏、六七八盏灯火,最终至整个村中的灯火全都亮了起来,遥遥望去竟是一片灯火辉煌。
灯火固然辉煌,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人的存在,黄色的光芒映亮了窗户,但窗户上没有半个剪影。上归村毫无疑问是一座空村,但是这一座废弃了二十多年,本该被阴火焚烧干净的空村,此刻却点起了烛火,似乎在欢迎祝映台等人的到来。
「简直就像是挑衅啊!」祝映台难得地感叹了一声,回头却愣了一愣。梁杉柏的嘴角恰在此时微微地翘了翘,像是给出了一个嘲讽的笑。这个表情出现得快却也消失得快,祝映台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回过头来想,却又觉得不是,正在犹疑间,忽听得朱羽君低低「咦」了一声。
祝映台回过头去,但见朱羽君不知何时蹲在地上检查奈何桥的断口,此时正用手捻搓着碎屑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了?」
「还真是奈何桥。」朱羽君直起腰来,给祝映台给他看手上的碎屑。初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灰色石屑,当细看的时候却发现每一个小小的颗粒似乎都在微微地翕动着,像是蚌类一张一合的嘴。
会呼吸的碎屑?
「你下去过没有?」朱羽君意有所指地问。
祝映台点点头:「但没走过奈何桥。」他是有抓鬼的能力,在前世为燃阴宫宫主时想必也少不了跟下面打交道,但是这一世接触的就比较少,更不会走到奈何桥这么深,何况,奈何桥也并不是一个活人能走和应当走的。
「这是亡魂砂。」朱羽君自己都有些不相信的样子,「这座桥居然真的是奈何桥,太不可思议了!」
人们都知道,阴间的奈何桥是亡魂走出鬼域,忘却前尘旧事的最后关卡。在过奈何桥时,很多鬼魂因其生前罪恶怨念,甚至连桥都过不了便被奈何桥下忘川之中自己罪业所化的毒蛇猛兽卷入水中,吞噬在滚滚波涛之中,化为新的罪业之力。这种吞噬往往是无声无息地出现,所以很多人以为那是从桥下的忘川侵袭上来的力量,却不知道奈何桥本身就是忘川的一部分,忘川奈何,魂灭魄融,忘川就是奈何,奈何就是忘川。建造奈何桥的青砖石本就是罪人之骨、罪人之血、罪人之愿、罪人之孽,是从忘川河底的河泥中提炼出的亡魂砂历经千锤百炼煆烧而成。由亡魂砂造成的奈何桥就是一座活的阴桥,故而可以轻易吞噬罪人。
然而,忘川也好,奈何桥也好,本都应该是远在九泉之下,谁能想到在这个神秘的归村,在这千米的高空竟然也会有一座一式一样的奈何桥,而又有谁知道,那底下云遮雾绕的是不是也是一条一模一样的忘川呢?
「怪不得这个地方要列入绝密档案,我还从没听说过在阳间居然也有奈何桥的。」朱羽君思索着,「这种至阴之物出现在这里,也难怪两岸生、死两气的轮回那么奇特,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造一座奈何桥?又是谁造了这座桥?……映台,你要干嘛?」
祝映台对着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放下了左脚,那只脚就这么悬在近千米的高空中。
孙晓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疯了!?」
朱羽君用眼神示意孙晓闭嘴,但是自己脸上也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映台,这样太危险……」
祝映台没有回头,对朱羽君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
祝映台当然没疯。奈何桥是座阴桥,成自亡魂砂,在阴间有其形存在,那是因为它在阴间,供鬼魂走,那么既然鬼魂在世人眼中是虚无,奈何桥在阳世人眼中的真容何尝不应是虚无?恐怕二十多年前被炸断的正是掩饰这座桥真实样子的「影桥」吧!
当然,虽说是「影桥」,那却是供阳世人往来两崖的秘密通道,倘是恢复了「奈何桥」的本来面目,活人要从那上面过却不啻为一条险途。
祝映台想着,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被梁杉柏拉住了手。比他更快的,梁杉柏向着黑暗的高空迈出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明明应该是炸毁了的桥梁,明明底下什么也没有,梁杉柏的身体却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中,如同踩踏着一道看不见的桥梁。他回过身,对祝映台伸出手臂,一阵山风吹过,吹落他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露出年轻而苍白的脸,祝映台猛然愣住了,他竟然看到梁杉柏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
「阿柏……」他不敢置信地低语,「你……你回来了吗?」
对他伸出手来的青年脸上因着这句话慢慢地、慢慢地绽放出了一个如同夏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他说:「嗯!」语音简短有力!
不知是谁在背后用力呼喊自己的名字,但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被山风一吹就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祝映台的眼中,此刻只有梁杉柏而已!
一年多的分别,虽然人在身边,但是感觉却那么遥远、那么痛苦,不停地对自己说,那个人既然承诺过就一定会回来,但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是多么的惴惴,多么的不安,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敢问自己一句:「如果,回不来了呢?」
如果,回不来了呢?
泪水滚下眼眶,祝映台向着前方伸出手去……
「祝映台!」有人大吼一声!
杀气不加掩饰地扑来,祝映台感到从背后冲撞过来的猛然一击!他眼前的世界在瞬间被扭曲,他看到青年脸上惊恐睁大的眼睛,看到他向着自己伸出来的手,他很想去触摸那只手,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飞速地拉远……
急遽流动的空气刮得祝映台睁不开眼睛,失重的最后,耳朵里听到的是「噗」的一声。
净水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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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身下流淌着暖洋洋的水流,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
祝映台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想他是被「鬼迷」了。
奈何桥就是奈何桥,任何一个人踏足其上,必然会遇见自己的罪业和孽,鬼魂因此消亡,对活人则更为危险。在祝映台心中,梁杉柏会变成今天这样始终是因为他,梁杉柏便是他的罪、他的业、他的孽、他的愿,所以当他踏上奈何桥,阻拦他去路的人,便是梁杉柏。
不管对外界装得如何坚忍不拔,一年多的时间里,祝映台其实从没有一刻安稳过,也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拷问自己。
为什么,会这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