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君狐疑地望着上官烈,有种不太自然的直觉在涌动。上官烈为什么要查归村的地形,是领受了阴阳协会的命令,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对了,你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烈岔开了话题,「你刚才说,元一道长给了你任务,是什么任务?」显然是有心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朱羽君知道,如果上官烈存意隐瞒,恐怕谁也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了。
虽然轻视这个人的卖友求荣,但上官烈这个人,仔细想来,确实具备担当要职的一切特质。
一年多前的新年前夕,上官家的老家主上官鸿妄图用祝映台和上官烈两人献祭上官家的护法神金刚夜叉明王,化解上官家的冤孽,但因「昭」和艳鬼苏月容的破坏,不仅没能成功,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金刚夜叉明王失控反噬整个上官家族,吞去了本就人丁凋零的上官家几十条生命,而上官烈也在那起事件中暴露了自己根本不是上官家血脉的秘密。
上官家虽则早已不复昔日大家大业,到底还有数个分家,有平日里就对上官烈的手段看不顺眼的,也有想自己执掌权势的,便趁机打着上官烈非上官家血脉的幌子,要推陆隐来做个傀儡家主。
然而,陆隐对上官家的事本就毫无兴趣,加上元洮的死给了他很大打击,因而干脆直接扔下一句:「我陆隐姓陆,和上官家以前、以后都没有任何瓜葛!」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
之后,几个分家家主妄图作乱,都被上官烈用手段镇压下来,加上阴阳协会八个长老突然鼎力支持,上官烈便真正接替上官鸿坐稳了这个实质而非傀儡性质的上官家主之位,甚至破格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坐上了阴阳协会代长老的位置,成为了第九个也是最年轻的代长老……
朱羽君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他与上官烈的龃龉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怀疑,上官烈可以破格荣升代长老,很可能与祝映台和梁杉柏在S市的行踪被泄露有关,也就是说,他怀疑,是上官烈走漏了消息。一念至此,朱羽君对上官烈的态度便又变得冷淡起来了。
「贫道的事,与上官代长老无关。」
上官烈刚要说什么,适才昏迷过去的孙晓却刚好在这时候悠悠醒转了,朱羽君便走过去查看孙晓的情况。
「朱道长,这里是哪里?」孙晓迷迷糊糊地问,然后突然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浑身打了个哆嗦。
「夜游神!」
「已经走了很久了,没再回来。」朱羽君说,「这里是……」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会儿倒是难住了。
「胡家。」上官烈难得开了口,回答了两人的问题,不知为何眼睛却一直盯着孙晓看。
「上归村巫祝胡青过去的家。」
朱羽君有点吃惊,但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如果说上归村有一个地方是与其他村民的住处不同的,那就必定是胡青的家。这个在二十多年前的大火中与普通村民一起消失的男人,据胡三立所说曾在重新回到奈何桥边的孩子们面前再次出现又浑身浴火跌落忘川,但胡三立的话、李正和胡权的话都互有矛盾,实在很难让人得出个正确结论。
上官烈又再重复了一遍:「羽君,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到这个村子来,你现在受了伤,必须得治,我希望你能先跟我回去,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多做点准备,我陪你进村。」
虽然知道上官烈的建议是正确的,这也是朱羽君之前打算做的事,但是如果上官烈一直在身旁,这就成了件麻烦事,因为朱羽君不能让上官烈知道梁杉柏和祝映台也在这附近。想到这里,他在袖子里暗暗起了个卦,卦象显示的是个「困」局,朱羽君微微松了口气,至少那两人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
「不行,如果你们走了,那我女朋友怎么办!」朱羽君正要找借口,孙晓却突然蹦了起来,人多势众大概壮了他的胆。
「我女朋友被困在这里都十多天了,等你们再来,她还有命在吗?」
上官烈皱眉看向朱羽君,朱羽君不得不解释道:「上个月中旬有一支探险队到归村探险,十一个人都失踪了,其中的韩玲玲小姐是这位孙先生的女朋友,他会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韩小姐的。」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说道,「我也是接受委托来寻找这位韩小姐的,韩小姐的父亲和我师父是旧识,我们是在下归村遇见的。」
本来这是很普通的一席话,但是上官烈的脸色却在骤然间变了变。
「是吗?」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失踪了快二十天才来找?」
孙晓显然是被上官烈的态度惹怒了,气冲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玲玲早就定了明年要结婚,要不是因为工作缘故,加上我们都是老探险队员了,我也不会疏忽大意!」
对孙晓的激动,上官烈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这个态度显然让孙晓更不高兴了,干脆掉过头,开了手电筒,自己在屋里四处探看起来。朱羽君觉得很奇怪,上官烈现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虽然不佳,但他很清楚这个人的脾气并不是喜欢挑衅的类型,他这么对孙晓,实在让人在意。正这么想着,上官烈却突然凑过来,一把攥住了朱羽君的右手,牢牢捏在掌心。
朱羽君愣了一下,刚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上官烈用眼神制止了。
「麻烦你扶我一下,我刚才耗力过度了。」上官烈轻声说道,仿佛真的弱不禁风,甚至微侧了头自然而然地靠到比他还矮了半头的朱羽君肩膀上。
两个人正对着四处搜寻的孙晓的背影,将两只交握的手藏在身后。朱羽君感到上官烈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写着字。
此人,查过?
朱羽君偏头看向上官烈,却接收到上官烈一个眼神,又把头正了回去。
「想不到上官代长老也有力不能逮的一天。」朱羽君镇定地接口道,在上官烈的掌心写下:无,怎么?
上官烈没有回答,只是在昏暗的室内也可以看到他犀利的眼神盯着在屋内转悠的孙晓不放。
孙晓,有问题吗?
朱羽君正想问个究竟,却听孙晓忽然「哎呀」叫了一声,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官烈松开朱羽君的手,马上走上前去。
「怎么了?」
「妈的,什么东西?」孙晓说,用手电筒照向地上,木头铺成的地板上赫然落着一只小小的女式腰包,腰包上还绣着「长空探险队」的字样。
孙晓猛然睁大了眼睛:「他们果然来过这里!玲玲!玲玲!」他立刻抓了腰包站起身,大声喊着在屋里到处转悠,手电筒光芒四处扫射,希望借此能够发现自己女友的踪迹。
朱羽君也打开手电筒,两支手电筒光汇聚到一起,加上上官烈竖在窗台上的蜡烛,驱散了上归村唯一一间被黑暗笼罩的屋子中的黑暗。
上官烈说这里是胡青的家,现在看来这还真不像是个普通的家该有的样子。朱羽君不知道这间屋子在二十多年前就是这样,还是二十多年当中有过变化,整间屋子里除了靠墙的几口空柜子,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空空荡荡的仿佛一间仓库,而人影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但是,就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零散地扔着一堆东西。
孙晓跑过去翻了翻,就激动地大叫起来:「他们真的来过这里!」
朱羽君也走上前去,发现那堆东西是几个被胡乱扔下的登山包,另外在地上也看到了弃置的食物塑胶袋等垃圾。这似乎证明了,韩玲玲所在的长空探险队确曾将此地作为落脚之处。
朱羽君记得祝映台提过的那些简讯,韩玲玲说他们进村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落脚,看来他们抵达的地方就是此处,胡青的家。
想到此,朱羽君微微皱了眉,不为其他,而是胡青的家既不在上归村的村口,屋里的陈设比起其他屋子来说,也显得更简陋和人气不足,如果不是知道有胡青这么个人存在,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朱羽君认为自己不会选择胡青家住宿并认为此处是安全的。但这也或许是因为韩玲玲拥有的灵感力使得她下意识地选择了这里的缘故,因为胡青这栋宅子,不说别的,对比外界来说,气场要显得干净许多。
孙晓自从发现了那堆包以后,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满屋子跑来跑去地寻找蛛丝马迹。他翻过了柜子,一无所获又跑去墙壁上四处叩击,想要找到暗门之类的东西。
朱羽君冷眼看了一阵,也走到那几口空柜子前打量一番,又拉开柜门。柜子里果然是空的,但柜中流出的气味还是证明这几口柜子曾经被其主人好好地使用过,那是一种混合了土腥气、药味,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日积月累才有的奇怪味道。
这几口柜子里以前放的到底是什么呢?朱羽君思索着。
上官烈突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朱羽君的肩膀:「那里有东西。」
朱羽君看过去,孙晓正趴在地上看什么。原来在靠近屋子一侧的地上,摊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装饰用布毯,孙晓掀开毯子,露出了底下一个凸起的铁疙瘩,好像是扇暗门的把手。
大概是增加了寻到女朋友的可能性使得孙晓勇气倍增,他用力抓着那个铁疙瘩,又撬又拉,被锁上的暗门很快发出「咯吱咯吱」的启动声音,慢慢被掀了开来。
孙晓一开始还不敢掀得太开,或许是害怕有什么机关,暗门开一会,他就等一会,判断没问题后才继续再开,这样花了一段时间才将暗门完全打开。门被掀开后,便有一股阴凉的气从底下涌出来,那种低温即便隔着长袖衣服也让人忍不住皱眉头,但是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异动。
孙晓有些等不及了,当先将手电筒照下去:「有梯子。」他说,然后随便找了个东西往下丢。
很快,三人便都听到了物体掉落在地面上的声响,证明下面是牢固的地面,并且距离上面不远。
孙晓先试着伸出一只脚踩了踩底下,发现梯子似乎很牢固后便急不可待地将手电筒用锁扣牢牢挂在背包上,整个人钻进了暗门里。
「我也下去看看。」上官烈说,紧跟着孙晓也爬进了那个黑色的暗门之中。
朱羽君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那个暗门底下目前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危险,但他对那里就是有种厌恶的感觉,厌恶到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而这不单单像是气场的问题。
普通人往往喜欢生气,讨厌死气,对于有灵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但是在上归村之中到处弥漫着死气,朱羽君早就已经习惯了,何况胡青的屋子比外面还干净,但他就是不舒服,就是厌恶!
那暗门下的世界甚至令朱羽君有种想逃却逃不了的感觉,就好像有无数恶心黏腻的血吸虫紧紧黏着在身上,无论如何甩也甩不掉!
照理说,这种程度的异常,上官烈不应该感觉不到,但他却好似毫无负担地跳了下去。朱羽君不太明白,难道这次的异常是只有他才感觉得到吗?
朱羽君一个人又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站了会,上官烈一旦不在身边,这本就空旷的环境一下子仿佛又放大了数倍,朱羽君简直有了种自己被丢入了暗黑地狱的感觉。为了化解这种奇怪的感觉,他蹲下身,没事找事地想要将那覆盖着洞口的毯子折一下放到一边。手电筒光束对准布毯后,却发现那毯子上竟露出了色彩斑斓的一个小角。
朱羽君拿起来看,这才发现那毯子是双面夹芯的,彩色的角正是从中间露出来。他起了好奇心,便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毯子的线脚依次挑开,很快,在毯子正中露出了一幅色彩斑驳的图样来。朱羽君跪在地上,用单手摊平那幅图,一点点看起来。
这整幅方布应该都是用这边的特殊工艺织出来的,彩线勾勒出的图案活灵活现,展示着制造者手工的精巧。
朱羽君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人蜷缩着躺在一个椭圆形卵中的样子,就仿佛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但从图样看,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成人,这便使得这幅图显得很是诡异。
朱羽君皱起眉头,猜想着难道这幅图是宗教用途,所以图形会比较脱离现实,带上神话色彩,又或是这图案其实代表着一种隐喻?他不由执着手电筒,将那整幅图从头看起。
窗台上由上官烈点起的烛火稳定地燃烧着,随着时间流逝照亮朱羽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完之后,朱羽君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布上表达的内容着实匪夷所思!
其上所描绘的正是使人死而复生与返老还童的方法,但那超诡异的画面就算是朱羽君来看,也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先是穿着具有民族特色奇异服装的人们将死去之人的尸体统一搬入到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存放。地窖之中挖着许多深坑,人们将那些尸体以坐着的样子放入坑中后,便有个打扮跟别人不一样的人,对着尸体挥舞双手,开始进行一个特别的仪式。仪式的流程想必很繁琐,布上对这部分只是简单描述,但其中有一步却或许因为地位重要被特别地单独描绘。那个施行仪式的人,朱羽君猜测很可能就是上归村的巫祝,他在仪式的最后,往每个死者的嘴中放入了一枚不知什么质地的虫状口晗。然后,仪式结束,人们便封闭了地窖,相继离开。
举行过仪式的尸体们孤零零地坐在地窖的深坑之中,时间过去,慢慢地,自他们的嘴里竟然冒出了好多好像真菌丝一般的东西,那东西从尸体的口部开始一圈圈往外蔓延扩张,渐渐地便将尸体全身缠住,本来靠坐着的尸体也被迫弯成了胎儿的形状,抱膝低颌,全身蜷缩。菌丝越长越长,将尸体层层包裹,于是整具尸体看起来就像是形成了一个蚕茧。
在这过程中,那个奇装异服的人又出现了几次,不定期地在尸体上撒下些药粉或是药水之类的东西,蚕茧中的东西因此竟然慢慢地向上顶起,像是麦苗抽穗、竹节拔高,又像是蚕茧中的人渐渐伸展开四肢,慢慢由坐到跪,最终直立起来一般。
如是几次后,蚕茧里面的东西好像终于成熟,在某个月圆之夜,巫祝带了可能是祭品的活的动物到地窖中,那些动物的形象也是各种各样,有一些和《山海经》中描述的怪物十分相像。巫祝杀死祭品,热血洒落在蚕茧上,里面的东西竟然顷刻破茧而出,原本老迈或是伤病而死的死者们恢复了生命乃至青春,重又成了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这些复活的年轻人们走出地窖,重新在阳光下生活。
朱羽君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离奇的事!
要单纯论人死而复生或是返老还童,在传说中有大把,像朱羽君因为职业和机缘的缘故,自然也见过一些先例,但那都是有规则可循的。譬如死而复生的多数只是短暂的灵魂附体,终究要离开,又比如返老还童的是因修行至一定程度,可提高肉体的各项能力,使得外貌发生变化,但那并不算是真正的返老还童。
要知道,三界六道原本就都是在规矩之下轮转,普通人说仙家如何超凡脱俗,但其实一样要受死亡制约。普通的死便是堕入轮回,真正的死,大概就是上官烈刚刚告诉他的并入归墟或归山,所以仙与人的区别甚至可以用物种的区别来划分。
可无论怎样,在那浩渺的神话传说之中,在发黄的书页之中,乃至在最偏僻乡村的老人嘴里,朱羽君都从未听闻过有这样一种方法,可以令人简简单单就死而复生。
这不合常理!
下面忽然传来上官烈的声音:「羽君,下面是条通道,很长,一时半会走不到底。我要去探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一个人留在上面小心点,要是窗台上的蜡烛有灭的迹象,就赶紧想法离开这个村子,千万别等我。」
「不!」先于理智,朱羽君已经喊出声来。
下面的上官烈显然很意外,静了很久才犹豫着问:「你想下来?」
朱羽君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虽然对底下的通道尽头有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但他此时却更不想独自留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
「我只是想要尽快找到韩玲玲罢了,没有别的意思!」这么说服了自己,朱羽君抓起那块布毯,就朝着洞中跳了下去。
当朱羽君完全消失在黑暗的洞中时,上官烈竖在窗台上的蜡烛光焰竟忽然开始抖动起来,明明没有风吹过,那金黄色的火焰却不断地挣扎着、变幻着形状,仿佛有股力量在与之拉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