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对你没有不满,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满。」他看着玻璃窗中映照出的李正的模样,想着时间怎么会是这么快、这么坏的东西?当年那个单纯可爱的孩子到哪里去了,当年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到哪里去了!
他是他的第一缕光啊!
或许是因为胡三立的态度,李正也闭上了嘴,屋里只听到钟摆移动的声音,此外,便是屋外淅沥淅沥的秋雨声,唰唰,唰唰……过了好久,李正才像是为了掩饰尴尬般,轻轻说了句:「对不起。」随后却又不甘心地补了句,「但胡权的死真的与我无关。」
「你不用跟我道歉。」胡三立顿了顿,喊道,「小正。」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喊过李正了,久到他几乎都记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记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用昵称来称呼那个人。
「三立……」李正也显然是吃惊了。
「小正,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对我有许多不满,我也知道我做了很多事情让你觉得自己不自由,觉得自己受到了……监禁。」胡三立第一次将这两个字清清楚楚地吐出口。
「我没有啊。」李正嬉笑道,「又不是拍电影。」
「你有。」
胡三立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已经三十八岁,完全变成了个成熟男人的童年玩伴,看着他脸上带着的玩世不恭的面具,「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十年前那件事以后。」
「那是你想多了。」李正这次收起了笑,十年前这三个字显然刺痛了他。
「我承认,小丫的死是因我而起,你要恨我我也是情有可原。」胡三立淡淡说着,李正低下头,藏在阴影中的脸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这些你来我也确实限制了你的行动,但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村里大家都知道的事。」
「大家?」李正听到这里却自嘲地笑了笑,「哪里来的大家,这个村子里不是只剩下你和我而已吗?」
胡三立的眼皮跳了跳:「小正,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三妮、小麦、王大胆、黑皮、四眼、小房、小铁、小周……哪个人不是好好地活着,你怎么可以当他们不存在!」
「哦,你是说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啊?」
「李正!」胡三立狠狠捏起拳头,似乎想要给李正一拳,但他的手最后还是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收了回来。
「打啊?你怎么不打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打我了。」李正用嘲讽的眼神看着胡三立,口气挑衅,「连泥石流都弄不死他们,他们还能算是人吗!?」
「你……」
胡三立显然气得不行了,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承不承认,他们全都是为了你、为你这个村子才留下来的,谁都可以说他们是怪物,只有你不行!被那么多人守护的你没资格这么说话!」
「放屁!」李正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我一个大男人好好地站在这,要个屁的守护!你派那些人来看着我,不就是生怕我出去后捅出这里的破事吗?为了那些什么烂规矩炸桥封村、害死小丫,还把人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狗屁!这都什么年代了!」
李正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嘴巴张了几张,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会刻意放缓了态度道:「三立,对不起,我是急得口不择言了。」
「你不是口不择言,那才是你真正想说的。」胡三立看着李正,「我知道让你一直困在这个村子里很委屈你,但我从不知道你竟然是这么想的。李正,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不会出意外,老辈人就不会订下那些规矩,我也不会再今天站在这个地方和你说话!」
「我们出去了,你也可以继续站在我的面前跟我说话!」
窗外忽然传来隆隆的闷雷声,这异常的天候,令到屋里的气氛更形僵滞。
胡三立的脸上因为这句话显出了一种老态,那是一种远远超过他年纪很多倍的苍老疲惫,不仅苍老并且显得病态,仿佛他得了重病,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三立,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甘心情愿要在这么个鬼地方待一辈子吗?」李正又放缓了声调,伸手握住胡三立的肩膀,「你看,胡权他要不是回来走着一趟,不也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出去呢?啊?我看那两个来村里的人很厉害,也许他们能够打破老村里的规矩呢?到时候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三立,你不是也还没出过远门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南方走走,那里有海有沙滩,小时候你不是常说很想去看看海吗,我这辈子也还从没有看过真的海,我们可以……」
李正停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胡三立正用一种悲伤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三立……」
「你很想离开这个村子是不是?」胡三立问。
「我……」
「你是真的很想离开对吗?」
李正犹豫了一下,这次用力点了点头:「对,我还年轻,我不想仅仅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就困在这么个破地方终老,我想到别的地方去,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我不是已经放你出去好几次了。」
「那不一样!」李正大吼道,「你每次让我出去,都必须当天回来,结果我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Ⅰ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顾虑那些死规矩,制定那些规矩的人都他妈死了,全死了,连灰都不剩下了!」
胡三立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停地抱怨着,抱怨着这么多年来他的努力。他拼尽全力守了二十多年,现在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很多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下一秒钟就要灰飞烟灭。
其实即便真是那样也没什么所谓,没有这个胡三立,总会有下一个胡三立代替他来守着这个男人,这个村子,这就是他们这一族人的宿命。
「三立……」男人轻声叫着,对于他的反应显得很不安的样子。
「如果你真的想走,那就走吧。」胡三立终于开了口,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了。拦不住,便只好用事实来说话。
李正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你……你同意了?」
「我本来就拦不住你。」胡三立苦涩地笑笑,「你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因为这么多年里那许多的意外、变故、秘密、误会而分崩离析,荡然无存了。
李正像是个被天上突然掉下来的馅饼砸晕的孩子,因为太过兴奋而语塞。
「那,那你呢?你也走吗?」
「你想我一起走?」胡三立吃了一惊。
「想!」李正亲热地拉起胡三立的手,「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想带你一起到外面去,离这里远远的。我们可以边走走看看边打工,我会做木工,也念过书,应该能找到工作。我们先到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我去找份工作,穷一点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地攒钱,等攒够了钱就去南方看海。」
胡三立看着李正兴奋的神情,因为他那样幸福地描绘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几乎连他都要以为那些话里的美梦都是能够实现的,但是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李正急不可待地问。
胡三立垂下了眼睫:「你想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你等我一下,我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李正说完便匆匆跑出去,过了一会背着个大背囊回来,「三立,我们走吧。」
他站在门口,淋在绵绵的雨中,向胡三立伸出手来。灯光打在他的头发上,那些雨丝仿佛都在放光,尤是衬得李正整个人也仿佛都在散发着柔光一般。
纵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中间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纵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不如往昔,他却依然是自己唯一的光!胡三立在心内苦笑。
没有再犹豫,他毅然迈出了那一步。
胡三立知道,对自己而言,那将是万劫不复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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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扇门。」孙晓说,手电筒照亮前方一扇铁门。门存在的年月应该已经相当久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工艺处理,在这样潮湿的地底这么多年也没有锈蚀太多。门上没有花纹,一把铁锁牢牢把住了门口。
「锁眼没有锈住,看来这扇门直到近期一直都有人在使用。」他检查铁锁,又补充道。
因为上官烈的话,朱羽君如今看孙晓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他很认真的想要靠自己多想想,但怎么想还是想不出孙晓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孙晓猫着腰,从背囊里掏了个工具出来,伸进锁眼里拨弄了一阵,叫声:「开了!」
铁锁果然在他手中被打开,他将锁头仍在地上,飞快地抽出层层缠绕的锁链。门已经处于随时可开的状态。
「会不会有机关啊?」抓着门把手,孙晓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求助地看向朱羽君。
「那我……」
「那我来开。」上官烈抢在朱羽君之前回来。
孙晓马上让开身,甚至躲到比朱羽君更后面,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朱羽君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当心点。」朱羽君走到上官烈身旁说,「我替你看着。」
上官烈只是笑笑,下一瞬间猛然拉开了铁门。
这一下猝不及防,朱羽君都来不及去斥责上官烈的鲁莽,而且这根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所以朱羽君也完全没料到。门一下子洞开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从门里冲出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朱羽君因为离得太近,呛得头昏眼花,眼泪都要流出来。
太难闻的气味!混杂着物体腐烂的臭味、血腥味、还有……朱羽君辨别着那种具有特征的味道,还有和上面药柜里曾摆放过的药品相同的味道。
对,那几口柜子应该都是药柜!他早该想到的,巫祝的家里怎么会没有摆放巫术使用的药物、道具的柜子,而那会不会就是死而复生仪式上巫祝撒下的药水和药粉的来源?
上官烈并没有在黑暗中等待,门一开,就毅然走进了屋里,朱羽君赶紧也跟了进去。
手电筒光在黑暗的室内扫过的时候,本来安静无比的屋子里忽然传出极大的响动,像是不慎钻进了塑胶袋的老鼠因为受到惊吓急不可待要逃跑的声音,「窸窸窣窣」,响动极大!
「什么东西?」朱羽君将手电筒光照过去,这一照因为猝不及防确实吓了一跳。在黑暗的坏境下,手电筒光束竟然照到了一张苍白僵硬的女人的脸!
「谁!」朱羽君喊了一声,那仿佛贴在地面上的女人的脸立刻变幻出一个无比诡异的表情来。
「啪!」随着按钮被打开的声音,室内突然大放光明。朱羽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逼得闭上了眼睛,好不容易习惯了光明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却想到了一件事,上归村里,竟然有电?如果有电,为什么那些空宅里却都燃着蜡烛?
没错,其实上归村也不过是在二十多年前被弃置,就算是在山里,当时也应该已经通了电。那么那些蜡烛,难道有什么讲究?
他脑子只这么转了一会,就听到背后的孙晓发出了一声惨叫。
「妈呀,什么怪东西!」
朱羽君这才定睛看去,一看也吓了一跳。
他刚刚在黑暗中看到的女人脸确实存在,但那张脸竟然是连在一枚如同蛹一般的土黄色琥珀状物体上。
蛹很厚,部分埋在土里,部分露在地上,但因为有一定的透明度,依稀可以从那露出的一半看到里面包裹着人的身体和四肢,但那并不是成人的四肢,而是蜷缩在一起,如同婴儿在母亲子宫内的样子。细弱的小手和膝盖被许多的丝线所缠缚,还有一条长长的细脐带,连到深埋在地下的部分。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孙晓急叫,刚刚大概就是他不小心按到了电灯开关。
那东西本来好像还在成长,但是因为头部的蛹被什么东西咬坏了,所以整颗脑袋都露了出来,一个成年女人的脑袋。朱羽君忍着恶心多看了几眼,突然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怎么会……
朱羽君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了这张脸的主人——李正的未婚妻倪小丫,十年前死亡后又消失在医院的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她现在是死还是……活?一连串的疑问在朱羽君的脑中打转。
倪小丫突然发出沙哑的嘶叫,就像是被烧死的虫子一样,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身上被滚水烫到了一样,蛹飞快地瘪落、融化,皮肤则烫出血泡,然后破裂、干枯,不到三分钟,她就如同一枚脱了水的蕈菇一般化作了一滩黑沫,只在原地留下了几撮枯黄的头发。
这事情发生得极快,但情状之骇人令上官烈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朱羽君觉得有些反胃,拼命吞咽着口水,忍下那种不适的感觉。
「你没事吧?」上官烈问,又将朱羽君曾经借给他的手帕递还给他。
「不用了。」
「擦擦吧。」上官烈难得地坚持,还将手帕塞到朱羽君手里。
「……谢谢。」朱羽君接过手帕。
「这都是……什么东西啊……」孙晓在旁边颤抖着发出声音,一面也发出反胃的嗝声。
习惯了黑暗的人们在光明中看到了门后的样子。
门背后与其说是个屋子,不如说是个开阔的洞穴状仓库,看样子就知道存在已久很久了。
屋中不少地板的部分根本占不了多大比例。
换言之,那与其说是地板,不如说是在这开阔仓库中行走的「桥梁」,而且因为潮湿的缘故,不少地板都已经发霉腐烂,有些木板上还长出了奇怪的蕈菇,另有一些木板因为完全腐烂而被起了出来竖着架在洞边,等待来日的休整。
木板桥意外是完全裸露的地面,这里的泥土十分奇怪,并不是通常可见的黄土、黑土或是赤土,而是一种紫色的带着点弹性的土壤,看起来就好像是不透明的水晶凝胶一样。就是在那种土壤上遍布着一个又一个人挖凿出来的坑,而倪小丫刚刚所在的蛹便是半截埋在这种坑里的。
「难道这就是布上所描绘的死而复生的场所?」朱羽君脸色苍白地问。
上官烈在倪小丫刚刚「死」去的地方蹲下身,看了看,忽然,从木板桥上跳了下去。他在那狭小的坑底艰难地蹲下身,取了什么东西,过了会对着朱羽君伸出手:「拉我一把。」
朱羽君好不容易将他拽上来,上官烈给他看手里的东西。
「蜕?」
在上官烈手中的是一只还残留着虫体外形的半透明的薄蜕。那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种类,有些像蝉又不完全是蝉,在虫蜕的头部位置有一点新鲜的红色。朱羽君不敢直接用手触碰,刚刚在想该怎么办,那点红色却像是熄灭了的火星,瞬间褪色枯萎了成了一个不起眼的褐点,跟蜕的其他部分混为一体了。
「这里也有!」孙晓喊着,指着另一个坑里,「不对,好多坑里都有啊!」
有些已经变黑了,有些看起来可能新鲜点。除了倪小丫以外,最新鲜的一个蜕在洞璧边缘的一个坑附近,朱羽君在那里还看到了零星几点掩埋在土里的细小的骨头渣子,像是什么小动物的遗骸。
朱羽君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摸身上的背包才想起来在下归村附近土堆里捡到的东西已经交给了祝映台和梁杉柏。
现在想来,那不是鳞片,大概也是什么东西的蜕。
但那是很大的一块蜕!
那是什么东西的蜕?难道就是这东西令归村中的人,死而复生?
朱羽君的视线里忽然掠过一道闪光,他转过头去,那道光却又不存在了。将姿势又调整到刚才一样,眼角余光中便又瞥到了那束光芒。反复了几次,朱羽君确定了那东西的大致方位,便谨慎地向着那里走过去。
孙晓还在到处寻找韩玲玲,上官烈则在沿着土坑逐一查看那些蜕,朱羽君便独自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