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言的揪心感瞬间升腾上来,李正缓过神,慌里慌张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杀手的刀,冲着那传说中才有的怪物冲过去。
「放开他!」李正喊着,红了眼睛一刀刀地用力坎落。那被施了咒术的力气碰撞到凶兽的背脊激发出一串火花,却根本上伤不到那凶兽半点。
「放开他!放开他!你放开他啊!」李正哭着喊出来,从来没有一刻觉得那么无力。野兽啃食的声音大得可怕,胡三立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等待死亡。
「三立!三立!」李正喊他,刀口卷了刃,他又去捡了别的不知什么武器来,想要赶开穷奇。
这次的武器或许比刚才的厉害点,李正一斧子砍下去,竟然让穷奇觉得疼了,那可怕的凶兽蓦然掉过头来,露出沾满了血肉的大口,一掌将李正拍飞出去。
李正摔倒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头撞在石头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在那黑色的图景之中,却有些什么画面在浮现出来。
在上归村中的童年,和胡三立的相遇,那时候彼此都不过才四、五岁,那个漂亮文静的孩童扬起仰慕的脸说:「你好亮啊!」
在胡青的家中,少年郑重其事地说:「我以后会陪着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二十二年前的深夜,天降雷暴,他们试图逃离村子,然而,却被人堵住了村口,始终无法突围。
青白色的火焰燃烧起来,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葬身火海,最高禁制启动,归山母体渐渐苏醒,四周皆是无声的「嘶喊」,他和胡三立带着人一起往外冲,桥被突然违逆天命的落雷炸断,他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胡三立的表情,哀伤的、痛不欲生的表情!那么重要的表情,他怎么会忘了!等到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到了眠灵山中,一切都已平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死亡和重生,夺去了他最重要的记忆!
原来早在二十二年前,他就应该要死了。
胡三立说:「谁都可以说他们是怪物,唯独你不能,唯独被他们守护的你不能!」
是啊,濒死的李正,依靠着归族独有的「寄生」仪式,依靠从别人身上夺取生命力,依靠生活在凭借法术制造的生气聚集之地,依靠他的伙伴们用自己来献祭归山母体得到的「慈悲」,才活了下来。胡三立站在奈何桥边对着归村吐露的那些话,正是答应母体带回祭品的允诺,那才是他无法离开归山的真正原因,因为当他离开久了,他就会死!
他以为囚禁了他,剥夺了他的自由的胡三立,原来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在费尽心血地替他……续命!
李正晃悠悠地爬起身来,去捡拾地上的斧子。
「三立!」他喊着,挥舞着斧子冲上去。凶兽被彻底激怒,抛开胡三立,对着李正发出咆哮。
「不许你碰他!」李正大声喊,「三立,快逃!」
胡三立残缺的身体却静静躺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
「三立!」
伴随着李正的声声呼喊,原本已经不再起伏的胸膛像是微微震动了一下。
「三立,快跑!」李正还在大声呼喊,穷奇一掌下去,便从他的耳朵道下颔道胸膛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并没有多少鲜血从里面流出来,李正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疤,回忆的实感在这时候才终于充分显现。
他真的不是一个普通人……
穷奇低低咆哮着,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两眼中放射出贪婪的光芒。
它喜欢人肉,从来不被驯化以前被胡三立驱使,只是因为能力的差别,但现在,没有人能制住它了。
穷奇往前飞扑,但在咬住李正的脑袋之前,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一把抓住它的上颔,用力往地上一掼。
凶手发出一声痛到极致的哀鸣,趴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嘴。骨头碎裂,口涎和着鲜血流了一地,它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吃到那具香甜的身体。
浑身血污的胡三立只用一条腿站在雨中,因为另一条腿只剩下了道膝盖为止的白骨,这样的他看起来当然不会再有往日儒雅斯文的样子,反而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三立……」李正的一声呼喊闷在了嗓子里。
胡三立顺着李正的目光看了眼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突然冷冷一笑,自己伸手入那些可见骨骸之处,用力往下撕扯,而他身上的皮肉竟然也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树叶花草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干瘪下塌,失去活力……
李正吓坏了,眼睁睁地看着胡三立如同脱衣服一般,将自己一身的血肉从白骨之上撕落下来。
这整个人过程太可怕、太血腥也太匪夷所思,以致于他根本失去了反应能力。胡三立就这么连撕带扯,自己卸去了这一身的肌肉血脉,最终只留下了一副白骨,一副有着淡淡青色、蒙着一层薄膜的透明骨骸。随后,在秋雨之中,他发出无声的潇吼,双手伸向空中。
奇迹发生了。
从下归村的方向突然飘来了无数的光点,光点聚拢来,一圈淡淡的光晕很快包围了他,在那些光晕中国,胡三立的骨骸重新长出肌肉、血管,皮肤生发,莹润洁白,包裹住他瘦削却匀称的肉身,从四肢到身体,最后才是脸部、头发。当一切都修补完成时,出现在李正眼前的又是一个胡三立,斯文、干净,而且看起来仿佛年轻了许多岁,大概才十七、八岁吧,而刚刚被他蜕下的那一身枯萎血肉也在瞬间蜷曲起来,慢慢缩小,最后竟然缩成了小小一团浅青色的透明蜕。
他满意地前后看了看,随便从地上拨了具死尸的衣服,毫不避讳地穿在身上,然后,拍拍穷奇的头道:「我们走吧。」凶兽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站起来,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书香】
「三立……」李正状着胆子喊道,年轻的胡三立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就是那个没用的族长吧。」这个胡三立说,表情戏谑,虽然挂着笑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胡三立为了你这种人送掉一条命真是不值得。」
「你……你在说什么……」李正不明白地问,「你不是三立吗?」
「我是胡三立,归族守护者胡三立,不过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这个胡三立笑道,「你刚刚已经看到了,上一个胡三立,就是你害死的那个已经被我吃掉了,我是新的胡三立。」他说,「我跟他可不一样,我对废物没兴趣。」他说着,转过身去挥挥手,潇洒的走远了。
雨下得更大了,李正呆呆地坐在空地上,过了好一阵才动起来。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以一种行将腐朽的姿势慢慢地、颤巍巍地爬过去,哆嗦着捡起了血泊中那一团小小的空蜕……
第十七章
「刚刚那是什么?」孙晓扶住一旁的树木紧张地问道。地动山摇刚刚平息,然而从上归村的方向窜起的两股光芒却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金色的带着佛气,黑色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阴冷。
「是上官家的人和昭。」祝映台低头思索。他不会掐算,也几乎失去了对于气场的直感,但那两股气太过明显,几乎已成实体,以致于至今还留得光路在上归村上方的夜空之中,宛如凝固的通道,显示着刚刚两方之间有过的一场大的对决,却不知如今胜负如何。
突然自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翅膀翕动之声,祝映台抬眼望去,梁杉柏已然伸出手掌,掌心正中停着一只浅金色的纸鹤,纸鹤散发出微弱的灵光,栖息在他的手掌上,是朱羽君的灵力所化而成。
「离开这里,阴阳协会和此事有关,上官烈是敌人,孙晓是昭。」纸鹤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几句话后便突然跳腾起来,被一股黑色的火焰吃了个干净。
「小朱……」祝映台心下大惊,虽然对朱羽君的遭遇有所猜测,但被坐实却是另一回事。
从这只纸鹤的样子来看,小朱必定是凶多吉少,而那句「上官烈是敌人」和「孙晓是昭」也着实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且不说另一个孙晓竟然是昭幻化而成这件事,上官烈竟会出现在这里,并被小朱称为敌人,便证明连阴阳协会也已经赶到鬼山。
一个昭已经够他们受的,如果再加上一个上官烈和他背后的阴阳协会,祝映台也只得暂避锋芒。
祝映台想到这里,眼望着遥遥高居山顶的上归村,心内改了主意。
他进这座鬼山,原本就是为了找寻帮助梁杉柏复苏的方法,阴阳协会或是上官家与昭之间的争斗,乃至韩玲玲的死活都与他无干,而将他们刻意卷入此事的无论是昭还是阴阳协会,都必然不可能抱持善意。
想到这里,祝映台对孙晓说道:「上面情势有变,上归村之行必须暂时中断。」
孙晓愣了愣:「那我女朋友怎么办?」
祝映台思索片刻,道出实情:「刚才没能跟你说,韩小姐应该已经不在了,我和阿柏在遇见你之前曾经在山道上看见她的魂魄为阴火所灼而亡。」祝映台平静地道出这些话,让孙晓整个人都傻住了。
「你说什么?」孙晓问,咽了口唾沬。
「我说韩玲玲已经死了,恐怕魂魄无存。」
孙晓疯了一样地跳起来:「你放屁!」
祝映台不理会孙晓的愤怒和悲伤,他知道的,自己从来都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人世间有多多少少人,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命数和劫难,哪有什么力量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在命运捉弄之下苦苦挣扎,他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梁杉柏好起来就行了。
他方才想到这里,抬头却见梁杉柏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微微扬起的嘴角,像是一个轻蔑的笑。
祝映台愣了一下,梁杉柏脸上的表情却又消失不见了,祝映台心下疑惑,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梁杉柏,哪怕苏醒了,也不该有这样的表情。但是之前也有过一次,是在奈何桥的对岸,他曾经对着上归村满村的灯火露出了那样一个轻蔑嘲讽的笑容。一次还能告诉自己是看错了,但是两次……
梁杉柏到底怎么了?
「我们现在要去别的地方,」祝映台强自按捺下疑惑对孙晓说,「你要是还想去上归村,最好多等一会,现在上面很危险,我言尽于此。」他刚走了一步,没想到孙晓却拦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要去哪里?」孙晓问,脸上写满了戒备。
「我们去哪里不需要跟你报备。」
「你……」孙晓转动着眼珠子,来回看着祝映台和梁杉柏,「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祝映台吃了一惊,没想到孙晓的观察力如此敏锐,他确实有些猜测,但还做不得数。
「我刚刚听你说,鬼玄武已经绝迹很久了,却在这里重新出现。这座山是不是有什么奇特的力量?」孙晓问,「而且我在外面也听闻,归村里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他越说,眼神就越犀利,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梁杉柏的手,去摸他的脉搏。
「你干什么!」祝映台伸手拍开孙晓,赶紧将梁杉柏护在身后。
孙晓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无比,尤其是手掌抖得厉害。
「果然是这样。」他说,「我一直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刚刚我们逃跑的时候跑得那么快,他却连一点气都不喘,原来他不是人!」
「住口!」
孙晓毫不畏惧地盯着祝映台:「他没有脉搏和呼吸,根本就不是人。你来这里是不是也是想借归山的力量复活他?你找到了这座山的本来力量是不是?如果使用那种力量的话,玲玲是不是也能活过来?」
祝映台完全没想到孙晓会那么快地推导出一切,他自己根本都还处于推测的边缘而已。
能令得阴阳协会和昭来到此处,不惜一决高下,必定代表着这座山中真实蕴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早已绝迹却又出现在这座山里的鬼玄武,消失了几十年却自他们眼前匆匆而过的那三名员警,还有刚刚一路爬山之时遇到的只有神话传说中才有的怪物,这些都导向一个结论,这座鬼山确实拥有让已死之人物重现的能力。
祝映台因此想到了那种蜕。在拦阻鬼山和眠灵山之间通道的土里找到的蜕,在胡三立家中看到的蜕,在韩玲玲死亡场所剩下的蜕……蜕,本身便是一种死而复生的象征,关键是,这座山究竟是如何令那些东西蝉蜕复生,那种力量的作用途径是什么,又该如何驾驭它?
祝映台原本认为只有进到上归村里才能找到解答,但眼下的情势却容不得他进入上归村,而他又因为鬼玄武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抬眼望向四处,这山间的迷雾在刚才的冲击中被短暂驱散后,此刻又再聚拢过来,遮蔽了山坳前方,弥散在林间,丝丝缕缕,却不如一般的雾气沾湿人的身体。祝映台伸出手,穿过那些雾气,那些雾气便缠裹在他的手上,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圈游动着。
这些气并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所以,这不是雾气,是灵气!
祝映台很快明白了这一点,这是深藏在鬼山中的某种东西所散发出的灵气,正是这种灵气赋予了这座鬼山以力量,而所有人想要抢夺的也正是这样东西,雾气的发端便是那种东西的所在,一件会生发死气,甚至会抢夺走胡权魂魄的东西。
孙晓见祝映台不答话,便跟在他身侧道:「总之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祝映台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多言,只自顾自取出罗喉剑来。红色的剑身在他手中散发着一波波的光亮,如同被浸润在水中一般,祝映台举剑向前,那些灵气遇见罗喉不仅不退让,反而主动缠上前来。
果然如猜测一般!
罗喉乃是天下最不可多得的一柄阴剑,既是鬼山中弥漫着如斯多的死气,必定会与罗喉产生共鸣。只要不使用剑气强行驱赶那些死气,那些灵气便会主动地聚集过来,甚至为他们带路。
祝映台放松身体,便感到有股力量在轻轻拽动他手中的短剑,罗喉剑尖转了个方向,祝映台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梁杉柏跟在他身侧,孙晓也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祝映台也懒得再去搭理孙晓,只是闭上嘴,用心根据罗喉上来自各处的力量制衡,谨慎判断着该往何处走。
他们在山间兜着圈子,不时会听得落雷和其他法术相撞产生的巨大声响,证明着阴阳协会和昭那批人之间正在进行的争斗。
一路上,他们也不时遇到只有在传说中才记载过的各种怪物,此刻那些代表着早已湮灭历史的怪物大多在山间奔跑着涌向争斗之所。偶尔有几只想要袭击他们,都被梁杉柏赤手空拳地击退,就连孙晓也拔了瑞士军刀上来帮忙,一时之间,几人倒像是组成了一个默契十足的团队。
他们行至半路,罗喉剑忽然发出「嗡嗡」的敌对声响。
祝映台感到手中一滞,仿佛有股强大的力量凝绞住了剑身,罗喉震动着被带偏方向,红光忽明忽灭。
祝映台试着抽动剑身,然而那股无形的力量却十分强大,罗喉几乎是被紧紧咬住,纹丝不动。
祝映台微微皱了眉,左手画了个剑诀,将自身的灵力导向罗喉剑。剑身上的红光一涨,祝映台立时感到手上略松了松,待到想要抽回时,那剑却像是忽然被只无形的手抽动一般,自他手中游鱼般脱出。
祝映台一惊,追着罗喉剑而去,红色的阴剑原本离了他的手便会化作一柄普通的桃木剑,此时却依旧闪烁着璀璨光华,划破夜空,带起一道弧线,落在远处。
祝映台赶过去,罗喉剑深插地面,唯有剑柄露在外头,明灭不息,并有吟声轻诵,如同有人在一旁轻声哼唱。
「在水一方,在渊之幽壑,在离魂,在九龙腾处……有石中火,燃松凝露,驱阴逐冥,为天下华……九灵殊变,彼之生刻,星沉沧海,月晦日瞑……兵燹野火,金戈干城,孤鸿鸣野,苍生浩劫……」
祝映台手指微微发颤,那些吟诵的声音正是他初次至下归村时曾在村外听到过的,但那时候那些声音飘渺微弱,根本不辨其音,此刻却仿似有无数人在他身旁吟唱一般,重重的声浪几乎要将他压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