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叹息了少时,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径直道:“不过说起来,照烨可是在归墟之海里等待了足足十年,为什么暗夜冥没有选择直接夺取照烨的躯体?难道暗夜冥对于昔日下属,还真有那么一丝不忍心?”
“夺舍之术极难成功,若是躯体之主意志坚定、法力高深,便会反将施术者的魂魄吞噬。”楚云霄作答道。
陈瑜闻言立即醒悟过来:“也对,当时的照烨,魔力想必远远胜过鸣翳。萧宇也说过,鸣翳本来法力平平,比起身居魔使之位的照烨,自然是更好的人选。只不过暗夜冥纵然百般算计,结局却终究未能如他所愿罢了,就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陈瑜一顿,又似感慨般的说了一句,“暗夜冥一生尊崇武力,最后却败于武力之下,倒也像是天道循环,前缘早定。”
楚云霄态度却似极冷静,只道:“天道亦由万物组成。若无万灵,亦无天道。”
“说的也是。”陈瑜浅笑一声,便不再纠缠于此事上,话锋倏而一转,“不过我既然答应了照烨要帮他找到苍聿,如今真相虽然不甚美好,或许会令他纠结痛苦,但我也得告诉他,让他自己来做出选择。”
陈瑜沉吟了一下,续道,“但我想先探探竑焱的口风。毕竟竑焱的心计本来便胜过照烨一筹,如今再加上苍聿的关系,只怕照烨根本不是竑焱的对手。”
竑焱虽然武力值偏低,打架是肯定打不过照烨的,但想要一个人不好过,又何止武力一途。
照烨聪明识趣,办事稳妥,是个很合格的下属。再者,已经相处了两个多月,陈瑜并非冷血之人,怎么样也有几分亲近之情了。
陈瑜其实还算是一个比较护短的人,对于萧宇固然与众不同、极尽心力维护,但对于照烨等其他魔族,也不会袖手旁观。
对于陈瑜所做出的决定,楚云霄几乎不会有任何反对的意见,此时也是一如既往,只道:“你决定了便好。”
陈瑜微微翘起唇角,双目盈盈地睇了楚云霄一眼,随即便转过身去。
他见窗外已经天色大亮,索性直接打开大门,对着屋外笔直挺立、严正警戒的魔侍吩咐道:“去叫竑焱过来。”
“是!”那魔侍立即领命,匆匆离去,办事的速度倒也极快,不到片刻便带来了竑焱。
竑焱依旧是一身大红衣袍,却仪容整洁,身上红衣亦是簇新干净,丝毫不见昨日的狼狈,唯独气色似有几分疲惫,仿佛也是一夜未睡,但是却不比陈瑜与楚云霄功力深厚,无需睡眠便能恢复体力。
走到陈楚二人跟前,竑焱施然地躬身行礼,口中同时肃声道:“属下拜见于辰大人、萧云大人。”态度极其自然,没有半点尴尬不自在,却又不失恭顺,仿佛与照烨他们一样早已追随陈楚二人多日,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归降的新人。
陈瑜本身倒不怎么喜欢战战兢兢、束手束脚的手下,见到竑焱如此姿态也并不动怒,只是微微挑了挑眉,随后却道:“你这是一夜没睡?”
“是,属下既已立誓要为二位大人在一月之内攻破三族,故而正在钻研三族的弱点与缺陷,不敢荒废任何时光。”
陈瑜随口顺着话题说道:“那你钻研出了什么没?”
竑焱垂首欠身道:“属下尚需收集一些消息,还请于辰大人宽限几日。”
“小心谨慎一些自是最好。你打算先对付哪一个?”陈瑜语气不咸不淡地道,“不会打算三个一起对付吧?”
“属下纵有自负之心,却焉敢如此狂妄?”竑焱嘴角似有苦笑之意,却依旧态度恭谨地道,“对付三大氏族的最佳之策便是逐一击破,若让他们联合在一起,只怕难度会倍增。三族之中,属下想要先对付暗夜一族。”
“暗夜?”陈瑜并不怎么意外,神色仿若漫不经心地道,“倒也说得过去,暗夜一族刚刚处决了大长老暗夜浔,族长暗夜凛又是年轻后辈,这次回去只怕要好好整顿一下内务,大约是得乱一阵子,无暇顾及其他事了。”
“于辰大人所言极是。属下只是觉得暗夜凛比其他二族族长年轻,法力有所不及,倒没仔细想过内乱一事。”竑焱面上露出恍然惊叹之色。
陈瑜却不相信竑焱如此表态,顿时容色微沉,冷冷道:“在我面前,不用说这些奉承话。你若想在一个月后活命,最好老老实实地做出一些实事来,其他的鬼蜮伎俩就不要妄想了。”
“是。属下遵命。”竑焱面色一凛,低头应道。
陈瑜见竑焱懂得听命,语气稍稍一缓:“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你。”
竑焱急忙表忠心道:“于辰大人但请示下,属下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瑜听得此言,眉目依然显得有几分疏淡之意,只缓缓道:“你把万魔大会、封魔大典、蚀日噬心阵等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是。”竑焱答应着,随后遂将全部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陈瑜虽然已经从虚危口中对所有事件知道得差不多了,可是虚危所知道的“真相”,却未必便是全部的事实。而且,陈瑜也想看一看竑焱究竟会不会乖乖地说实话。
陈瑜一面听着竑焱叙述,一面与心中已知的真相对照,发现差别倒还真的不大。万魔大会确实是竑焱一手设计的杀招,在他得知鸣翳能够使用蚀日噬心阵这个杀手锏以后。
至于魔君之位与鸣翳旗下一半地盘,不过是个诱饵,为的就是要把四大势力与陈瑜他们集中在凌霄城里,才好一网打尽。而且蚀日噬心阵的范围有限,一朝发动了虽然不能停止,但是可以逃离,只要出了法阵范围,就没有任何作用。故此竑焱不得不想办法让众魔留在凌霄城内,却又不能让众魔起了疑心,便以封魔大典一事来吸引注意力。
当然,有些事却仍是出乎竑焱的预料,比如陈瑜的实力胜过鸣翳、楚云霄更是法力高深难测,又比如萧宇突然当着万众魔族的面拜认陈瑜为主。
并且就算是三大氏族,也有自己的思想与考量,并非傀儡人偶,不会事事皆如竑焱所愿。譬如一开始三族族长并不打算亲临凌霄城,幸好竑焱及时利用赤乌离火剑成功引得萧宇动身赶赴凌霄城,进而吸引来了三族族长,这才让事情能够顺遂地进行下去。
陈瑜聆听完毕,依旧气定神闲、泰然居之,忽而又道:“你还忘了说,当时与三族族长会面,为何你要动用‘傀儡幻形术’来伪装鸣翳?当时的鸣翳究竟在做什么?”
“那时鸣翳全无理智,对周围一切事物皆不认得,属下当时连靠近他都没办法做到,自然无法劝说他去接见三族族长。”竑焱如实回答道,“属下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事情始末,但据属下推测,鸣翳体内似乎比寻常魔族要多出一半魂魄,故而时而清醒,时而却会陷入疯狂之境。鸣翳发狂之时六亲不认,对于任何接近者皆是杀无赦。”
“这倒是有点意思。”陈瑜给予评语道,“看来违背常理而获得的力量,虽有一时威风,却终究是祸非福。”
“是,属下绝不会学鸣翳如此不顾一切,自取灭亡。”竑焱小心恭顺地道。
陈瑜目光微微一寒,道:“这也是当初你一心想要隐瞒我们的事吧?甚至不惜挑拨萧宇与暗夜一族之间的旧日恩怨,只为了让众魔不至于察觉出鸣翳的异常之处?”
“……是。”竑焱虽然迟疑了一瞬,仍是不敢不应,却又立即试图挽回局面道,“但于辰大人慧眼如炬,属下这些小谋小计,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绝无可能成功罢了。”
陈瑜并不理会竑焱的恭维,只道:“还有,”语调一变,更显得冷淡了几分,“你究竟是何来历?连照烨他们都查不出你的出身,可见你确实藏匿得极好。”
陈瑜这样问,却是明知故问,只是面上分毫不露。他这么做,正是为了试探竑焱的想法。
竑焱倒似并无疑心,仅是照实回答道:“他们查不出来,是因为连属下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其他魔又如何查探得出来?属下对于三百年以前的旧事,毫无记忆。”
“哦?”陈瑜尾音略略上扬,似有一丝初闻乍见的讶异,“你就没有想过去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属下确实曾经想过要寻回记忆,可如今已经不甚重要了。倘若真有仇家,在这三百年间早就应该寻到属下身上来了。而这三百年过后,对方不是早就死了,便是仇恨早已消弭了。”
“嗯……仇人确实未必有,可亲人、情人呢?”陈瑜问话问得极其自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态度。
饶是心机深沉如竑焱,闻言也似是略微一怔,随即却坦然回答道:“纵有亲友故旧,但三百余年皆不曾寻来,想必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昔日并没有多么亲密。如此一来,属下有没有记忆,也无甚差别了。”
陈瑜知道,在归墟之海里重生于世的魔族,不但对“前世”毫无记忆,对于归墟之海也不会有半点印象。因此竑焱不会知道自己是重生者,只会认为自己是因为某种事故而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因为对于大多数魔族来说,归墟之海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身边却根本没有见过成功重生的例子。所以大多数魔族也只会相信魔族死后的下场便是魂魄消散、不复存在,而绝对不会想到归墟之海上头去。
总而言之,如今想要竑焱承认自己是苍聿,应该不会特别困难,因为有太清明澈镜的存在;但是想要竑焱变回苍聿,可能性便极其渺茫了。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年,不是三百天、三百月,而经历过三百年的改造和磨练后,竑焱已经与昔日的苍聿完全不同了。
陈瑜很难预估如果竑焱知道自己是苍聿后,对照烨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既然如此,陈瑜也不打算过于介入此事了,还是让照烨自己去处理自己感情上的事。
他心念既定,遂即开口道:“也罢,前尘往事我可以不作计较,只要你今后懂得安分守己,休要胡作非为便是。”
“是!属下谨遵二位大人之训诲,万万不敢有半点异心!”竑焱当即应道,态度极是恭敬。
陈瑜见状,也只是淡然一笑,旋即却道:“你下去吧,顺便去把照烨给我叫过来。”
“是!”
竑焱领命,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随后便向右边一排房室走去。
在璧月殿里,陈瑜和楚云霄居中间的正堂正屋,左侧最近的屋里是箫韶,而右侧最近的屋里则为照烨。
此时照烨正在屋中,气色却也不是很好,脸上肌肤透着几分苍白的颜色,眼神深处却隐隐泛着一丝仿佛绝境逢生般的狂热,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恍若两团燃烧的火焰一般。
见到来者是竑焱,照烨脸色更显得白了一分,神情却冷淡下来,道:“是你。”
“照烨尊使。”竑焱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侧身行礼道。
照烨即刻冷冷回道:“不敢当。不要叫我尊使,我早已不是星纪使了,如今辰云城旗下只有照烨,却没有什么魔使。”
“是,竑焱知道了。”竑焱毫不着恼,依旧笑吟吟地应道。
照烨看着竑焱算得上十分俊秀出色的面容,心里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烦躁来,面上神色更加冰冷了,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若无要事,便请离开。”
“竑焱是奉于辰大人之命,特来请照烨前往正堂,于辰大人恐怕有事要垂询。”竑焱徐徐道来,又在其后添加了一句,“不知道这等事在照烨眼中,算不算得上是要事?”
“你——!”照烨不由立时圆睁双目,直直瞪视着一脸微笑的竑焱。
番外:魔界之行(39)
照烨实在不擅长口舌之辩,性情又素来温厚,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竑焱一语既出,面上也仿佛浮现过一丝烦躁之色,却是稍纵即逝,目光依旧深沉得看不出心中所想。
照烨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终于勉强出言反驳道:“既是于辰大人有命,下次直说便是。于辰大人的命令自然是要事,其余不相干的就不必多说了。”
话声刚落,照烨便已起身向屋外走去,方向自然是陈瑜所在的正堂。
照烨一迈步便未再回头,因此也没有看到身后的竑焱忽然抬起手按住额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既似痛苦又似迷茫的奇异神色。
痛苦的,自然是此时突如其来的头疼,竟是非同小可,不比一般的疼痛,仿佛深入魂灵,无可摆脱,竟叫骨子里其实十分硬气的竑焱也不由得表情扭曲,冷汗涔涔。
而迷茫的,却是更为复杂、难以言传的事。
照烨虽然并不知情,但竑焱自己却知道,他刚才确实是有点失常了。
竑焱心中也不甚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看到照烨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后,立刻便似不受控制般的说出那番话,只想打破照烨那张冷冰冰的面具。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在这个时期应该小心翼翼地与辰云城旗下诸魔周旋、尽量打好关系,免得对方会在于辰或萧云面前提及自己的不是。只要是一两句不经意的抵触,都有可能导致自己一个月后的万劫不复。
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竑焱也自认为自己的耐心很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无论多久也一定不会忘记。
幸好……此时只是照烨一个人。照烨不是多嘴多舌之辈,也不会因为一时言语之争便向旁人抱怨。
虽然与照烨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日左右,但竑焱却已经自觉极为了解照烨的性情了。
竑焱其实心里还有一点不解的,是为什么自己一旦离得照烨近了,便会头疼欲裂。
上一次这样猛烈的头疼……是在天水之境里,他幻化成一名身受重伤的柔弱少年,假名为三火,巧言令色将照烨引出天水之境,同时说动虚危率领魔众在照烨回去的路上伏击照烨。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头疼是照烨暗中下的手,又或者是天水之境里有什么隐秘的法阵叫他给撞上了,可如今看来,应该不是照烨暗暗施法,也非天水之境的缘故,而是因为照烨本人。
还有……
竑焱不觉陷入深思中。
……为什么那时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进入天水之境,周围景物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不知不觉地往前行走,没过多久,就径直撞见了在家中附近采集兽魂灵魄的照烨?当时自己虽然觉得巧合得有些怪异,却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回想起来……莫非自己与照烨……早就相识?
竑焱本来已经全然不在意能不能找回三百年以前的记忆,可是此刻得知自己或许与照烨有更深的牵扯,心中竟不觉生出一丝兴味来,虽极轻微,却不容忽略。
倘若真是旧识……不知道照烨还是否能摆得出一副嫌恶冷淡的模样?
竑焱唇边笑意渐深。
与此同时,璧月殿正堂里,照烨轻步走至陈楚二人跟前,躬身行礼,态度庄重:“于辰大人,萧云大人。”见陈瑜轻轻摆手,方才立直身体,旋即又道,“属下奉命前来,不知于辰大人传召属下,有何要事吩咐?”
陈瑜微微沉吟道:“嗯……照烨,你与竑焱相处得如何?”
照烨不防,略有愕然道:“于辰大人为何如此一问?”
陈瑜面容宁静,仿佛仅是随口一说:“我见你与他似有不和,故而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