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烨这才平心地道：“回禀于辰大人，属下确实不怎么喜欢竑焱……属下以为，竑焱心计阴毒，为目的不择手段，亦极善于隐忍，不可轻付信任，亦不可放任其行，恐他会在日后生事……但属下绝不会因此而耽误正事，倘若于辰大人有任何吩咐，需要属下与竑焱协力办事，属下绝无怨言。”
“嗯，我知道。”陈瑜点了点头，眼中似乎愈发显露出一分不忍，“照烨，其实有时候，知道的真相太多，也未必便是幸事。人界有一句话，叫做‘无知者是福’，倒也不算完全没有道理。”
照烨静了一瞬，随即垂首低声道：“请于辰大人直说吧，无论真相是什么，苍聿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属下都可以承受。”
陈瑜知道照烨也很聪明，一点也不迟钝，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叫照烨过来，而此时又提到了真相二字，十之八九就是苍聿的事了。
陈瑜略一犹豫，却仍是没有先说那个最惊心动魄的真相，而是选了另一件事来说。“你还记得当年在绝影崖上的种种情形吧？”
“是。”照烨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语调却掩饰不住地变得有一点急速起来。“当时的情景，属下历历在目，不敢或忘。”
陈瑜轻轻一点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绝影崖上，所有暗夜冥旗下的部属皆被斩尽杀绝，唯独只有你和虚危两个活了下来。你是因为苍聿舍命相救，可是虚危呢？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照烨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迟缓地道：“于辰大人是说……虚危他……可能向敌方传递消息……所以才会逃得一命……却并非侥幸……”
陈瑜见照烨明明理智上已经反应过来了，感情上却似犹自不愿置信，极轻微地叹了口气，遂道：“不是可能，而是事实。”
“虚危他……原来早就变了心肠……”照烨似乎震惊得过头了，因此脸上并未显得如何愤怒，反倒似有一丝迷茫，“我原本以为他是在这三百多年里变的，却原来早在当年就已经……他怎么能如此狠下心肠！难怪那时我们最拿手的法术招式好像早已被敌方看破似的，而且对方早有应对之法，我本来不愿相信是有内鬼……荆华、青珂、萩容……他们一个个都是虚危共事数百年的好友……他怎么能如此狠毒无情！”说到最后，一向好脾气的照烨也终于露出一点咬牙切齿之意。
“其实当时若非有苍聿救你，大概在你心中，虚危永远都是那个有情有义、生死与共的好友。”陈瑜慢慢说道。
“确实如此……”照烨眼中仿佛闪耀着熊熊火焰，恨意渐浓，道，“我绝不会放过虚危！我一定要他为死去的荆华他们偿命！”
斩钉截铁般的话说出口后，照烨却似耗尽了所有力气，立时沉寂下来。陈瑜难得见到照烨如此又愤怒又难过，心中也颇有一丝怜悯。
过了一会儿，照烨方才再次开口，音调却低沉了不少：“恳请于辰大人直言相告，苍聿他……究竟……此时身在何处？就算比虚危的背叛更让属下痛苦为难，属下也想要知道一切。”
照烨到底不笨，陈瑜明显是怕他不能承受，才选择先说虚危的事来缓冲一下，但这样一来，却也表明了苍聿的真相比起虚危来，或许更加不堪。
陈瑜浅浅一叹，终归道：“其实，你早已见到他了。”
照烨眼睛渐渐张大，其中神色又似惊疑又似茫然，迟滞地道：“于辰大人是说……”
陈瑜既然说出口了，便不打算再藏着掖着，直言道：“你想一想，有谁出身神秘，来历未知，就好像是三百年前凭空现世的；又有谁，纵然面目全非，却还是保留了一点与苍聿相同的喜好……”
照烨满脸震惊，脸色亦渐渐发白，一时间竟似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陈瑜微微一顿，却终究还是把那个真相彻底挑明了：“竑焱就是苍聿。”
话声一落，照烨的脸色也终于彻底苍白下来，喃喃着重复道：“竑焱……就是……苍聿……”
陈瑜心中叹息，却暂时保持缄默，留给照烨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
照烨怔了半晌，才似极惨淡地一笑，低低道：“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物，即便转世，也不可能泯然于众……可是……竟然会是竑焱……为什么会是竑焱……”
陈瑜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照烨，干脆继续叙说真相，免得照烨继续沉浸于负面情绪中：“当年苍聿与你约定在归墟之海里重逢，他其实并未失约，只不过他的魂魄一直被锁魂玉困住，而等到他从中逃脱、赶去归墟之海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
陈瑜顿了顿，复又说道：“你也知道，在归墟之海里重生于世的魔族，必会遗忘过去，身骨重塑，因此容貌性情均与往昔大相径庭。”
“属下是知道归墟之海之效，可是……”照烨似乎尚未完全回过神来，表情兀自有几分恍惚，“属下从未想过……竟然会是竑焱……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陈瑜不免又是微微一叹，却只是道：“竑焱那边，我不会多说一字，就由你自己决定是否要告诉他吧。”话锋忽又一转，“不过，他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帮你作证。”
“多谢于辰大人。”照烨口中说道，慢慢低垂下头，神色却似渐渐冷静下来了，继而又道，“多谢二位大人费心帮属下查明真相，此恩此情，属下必当铭记于心，时时不敢有忘。只是，属下此刻……想独自静一静……二位大人若无其余事务吩咐，请容许属下暂且告退。”
“嗯，你去吧。”陈瑜很能体谅照烨此时的心情，容色和缓地道。
照烨离开后，陈瑜又似出神了一会儿，忽然侧身望向楚云霄，神色颇有一丝怅然之意：“我是在想……你可不要多心……假若当年我死在幻杀绝仙阵中，就算有幸在归墟之海里获得重生，是不是也会变得像他们这样？纵使对面不相识，还差一点死在对方手里……”
楚云霄目光立即一深，面上神色虽无极大变化，语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魄力与决心：“我会认出你。”
陈瑜见他说得这样坚决干脆，忍不住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当初在阜灵山上，明明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出了你的名字。我要是没说，你还会这么快就认出我来？”
楚云霄回答得却毫无半分迟疑：“我会。那时即便你不说出我的名字，我也已经觉得你的言行有熟悉之感。”微微一顿，又继续表态道：“纵然容貌变化，性格更改，我也不会与你错过。或许不能第一眼便认出你，但时间一久，必然不会错认。你我之间，绝不会如旁人一般。”
楚云霄说话之时，眼神极其认真，仿佛在许下一生不变的誓言。
陈瑜这下却撑不住了，脸上微微泛起绯色，目光亦不觉向旁移开，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好啦，我只不过是随口感叹一下而已，你这么认真干吗？你看我现在都已经这么厉害了，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就算是暗夜冥本人真的重生于世，也休想我会再输给他。”
陈瑜说完，又急急转移话题道，“如果日后在某个机缘下，竑焱恢复了身为苍聿时的记忆……”陈瑜一顿，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几分，“大概会后悔……曾经几乎将照烨置于死地吧……”
感慨过后，还是有正事得去做。陈瑜收敛心神，对楚云霄道：“接下来我想和萧宇谈谈。”
楚云霄并无异议，反而道：“你若有意，我可以随时教授他剑法。”
陈瑜略微一怔，随即却绽放出笑容：“你还记得那时我说的话……”
他是在万魔大会上，因为见到萧宇算得上出众的剑法，随口说过让楚云霄有空指点萧宇几下。
“师兄之言，于我皆是刻骨铭心，不会遗忘。”楚云霄的声音低缓而柔和，此时响起，却分外动人心弦。
陈瑜脸颊微微发烫，慢慢侧过头去，神情似嗔非嗔，眼中却有一丝隐约的笑意，轻轻说道：“你说过的话，我也记得十分清楚。”
话声刚落，陈瑜的腰肢便已被楚云霄伸臂搂住。不待陈瑜有所反应，楚云霄旋即又微微俯下头，径直吻上陈瑜的嘴唇。
陈瑜只觉得双唇一热，随后呼吸便被身前之人给夺去了，静候了一瞬，却又忍不住纠缠上去，争夺那一点似有余芳的气息。他一回应，立时便感到楚云霄的双臂更加紧拥住他，竟似铜墙铁壁一般，叫他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在这火热的桎梏下身体渐渐升温，仿佛被传染似的。同时口腔里也感受到了楚云霄更为凶猛的侵略，勉强抵挡了片刻，却在对方的步步紧逼下彻底溃不成军。
陈瑜被动地张着唇，任由楚云霄的舌尖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扫过口内的每一处，绝不遗漏一分一厘之地。平日里毫无滋味的津液，此时却在楚云霄的摄取下，似乎多了一丝突如其来的甜蜜感。
也不知过了几分几秒，楚云霄渐渐放开他的双唇，却尚自埋首于他颈中，肌肤相贴，温热的气息不断地拂过他的侧颊。陈瑜回过神来，只觉得除了呼吸十分急促以外，双颊犹自一片烫意，浑身上下亦是热度未褪。
楚云霄忽然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此时要见萧宇么？”
“……嗯。”陈瑜知道楚云霄言下之意是什么，只觉得呼吸愈发紊乱起来。“先解决了正事，才好……做其他的……”
话到最后，语音已经几乎微不可闻。
楚云霄仍是静静抱了陈瑜片刻，气息渐渐平缓下来，方才彻底松开手臂。
陈瑜也慢慢恢复了正常时的情态，起身道：“我去传音叫萧宇过来说话。”有些事情，还是得面对面的进行详谈。
与萧宇传讯十分快捷简便，只需施展一下炎心秘术就行。
陈瑜与萧宇通话完毕，不过一息功夫，萧宇的声音便已在屋外响起：“主上。”
“进来吧。”陈瑜对于萧宇的行动速度毫不意外，只是微微扬声道。
萧宇进入屋内，步伐依旧轻得悄无声息，恍如一阵微风。
不待萧宇下拜行礼，陈瑜已经摇手说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萧宇却站在原地不动，面上似有一丝犹豫，道：“属下……”
陈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昨日我给你的那颗九转玉髓丹效果如何？身体可还有任何不适？”
萧宇立即回话道：“多谢主上赐药，属下已经痊愈，并无不适。”
“嗯……”陈瑜点了点头，随后却也仿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最好，故而沉吟未语。
倒是萧宇缄默了一霎后，却先一步跪下，俯首沉声道：“属下知错，还请主上降罪责罚。”
番外：魔界之行（40）
陈瑜微微一愕，不由道：“你错在哪里？”
“属下不该自作主张，于万魔大会上当众奉主上为尊，更不该在之后擅自去找鸣翳算账。致使主上动怒，原是属下之过。”萧宇回答道，其间一直低着头，似是表达悔过之心。
陈瑜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终究浮现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道：“萧宇，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知道我究竟在气恼你什么吗？”
“属下……”萧宇依言抬头，眼中颇有几分茫然与不知所措。
陈瑜缓缓说道：“你有不同的意见，我并不会生气；可是你既有意见，就应该直说出来。如果事事隐瞒我，却阳奉阴违，暗中行事……你究竟是把我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还是一个完全不可理喻、专横跋扈、容不得半点异议的上级？”
萧宇立时神情一震，急声辩白道：“属下没有！属下绝对没有这么想过！”
陈瑜知道萧宇性子严谨寡言，从不啰嗦废话，这样连着说相同意义的话，显然是真的惶急无措，唯恐表达不出心中的想法。
陈瑜看着萧宇手足无措的表情，终究还是无法真正跟萧宇生气。“好了。”他浅浅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萧宇尚自语速急促地道：“属下真的没有这么想过……属下绝对不敢对主上有半点不敬之心！”
“我真的知道了。”陈瑜加重语气道，“你以后有什么心事，直接说出来就行，不管是什么难题，大家商量着办，总比一个人埋藏在心里好上许多，对不对？若是有任何不愿意去做的事，也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让我知道。有些事，我本来就不一定非要你去达成，可是你若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不乐意？”
陈瑜顿了顿，声调倒是渐渐放缓下来，道，“比如这次的万魔大会，你若是不喜欢去当那个魔君，直接告诉我便是，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天大之事，我也不会介意。”
“主上吩咐之事，属下并没有不愿意，只是……”萧宇稍稍迟疑了一下，继而道，“属下不希望其他无知魔族，将属下的地位置于主上之上。”
萧宇说完后，便举目注视着陈瑜的表情变化，神色间颇有一丝小心翼翼、唯恐陈瑜会动怒的意味。
陈瑜脸上却无丝毫怒色，只是神情略略变得若有所思：“那这么说，若我原本打算让你去争取魔尊之位，你大概也是不愿意的？”
萧宇登时露出一点无措之色：“属下……”
“不必多说了。我已经知道了。”陈瑜截断他的话，径直道，“你不愿意，我并不会生气，这一点你要记住，明白吗？”
“是。”萧宇低声应道。
陈瑜见萧宇老实听话，遂微微一笑，道：“凡事说开了不就得了？这样你也不用惶恐，我也不用为难，岂非两全其美？以后也别忘了这么做。”略略一顿，又道，“无论魔尊还是魔君之位，也不过小事一桩，你若不愿意接任，我也另有处置，无妨。”
萧宇面上神情颇显纠结之意：“属下只是想为主上分忧……”
陈瑜立即接口道：“那么分忧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是。”
陈瑜继而浅笑道：“这次的事就这么了结了，我又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你也无需再惦记于心。对了，我倒是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萧宇立时垂首肃立，沉声道：“请主上下令，属下必当尽心竭力。”
“也不是什么正事，用不着这么郑重。”陈瑜轻轻一笑，随即沉吟顷刻，方道，“你与暗夜凛之间……私下里有无任何瓜葛？”
萧宇似乎微有愕然，却旋即回答道：“属下与他虽然有过数面之缘，彼此相识，却从无私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