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也不行,哭成莱茵河也不行,”艾德里安为他打开手铐,又捏捏他的耳朵,“等会去会议室,有些难堪的问题。我先过去,你有四十五分钟时间准备。”
克莱斯特慢慢爬起来,叫他的助理为他处理掉糟糕的痕迹。梅申卡见了,什么都没问。仔细地为他的脸上铺了一层粉,盖住疲倦的眼圈。
克莱斯特按时踏进会议室,迎接他的不光是艾德里安,还有法碧安娜和丹尼尔,后两位坐在左右两侧的沙发上,用公事公办的眼神等候他。他还没有从情感的起落中走出来,难以遮掩的疲惫在他身上浮现。
“请坐,中尉,”法碧安娜说,“有些关于你背景的问题需要了解。”
克莱斯特第一次接触面对面的背景调查,但他早有准备。他保持着惯常的服从——事到如今,也没心思再纠结这个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随着婚戒被一起拿走了。
“是,长官。”
“我们的探员在另外的行动中截住了施维格霍夫,他向我们供认了一些事情。中尉,施维格霍夫是你在德国联邦国防军指挥学院的同学,对吗?”法碧安娜发问。
克莱斯特看向法碧安娜,她的表情说明“不许拒绝”,他又转向丹尼尔,则看到记录员似的同情。好吧,迟早的事。
“是的,长官,”克莱斯特回答。
“你曾在指挥学院就读三年,第三年的九月退学了,是这样吗,中尉?”
“是的,长官。”
“你出于什么原因退学?”法碧安娜不依不饶地问。
克莱斯特瞥了艾德里安一眼,仅仅是瞥一眼,他没有看到艾德里安的表情。
“中尉,”艾德里安感到克莱斯特求助的目光,“说出真相。”
“我们的调查显示,你是因为吸毒被开除的,”法碧安娜加重语气,“根据施维格霍夫的供述,为了达到退学的目的,你在身上扎满针眼,伪装成吸毒的样子。学院没有做毒理检查就开除了你。”
并非吸毒的问题,而是不服从,而且学院的淘汰率本来就很高,艾德里安想着。
“那不重要,长官,”克莱斯特麻木地注视着法碧安娜铁灰色的眼睛。
“你在德国联邦国防军指挥学院就读期间,是否吸过毒?”法碧安娜无视他的情绪,继续提出问题。
“我没有,长官,”克莱斯特回答。
比预想得更严重,艾德里安望着克莱斯特疲倦的脸。
“你是否用过莱因哈特克莱斯特这个名字?”她换了个问法。
“确实是我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公民档案上的名字,长官。”
“你父亲是著名的诺伊拉特克莱斯特?”
“是的,长官。”
“那是什么人物?”丹尼尔打断了法碧安娜的询问。
“东德驻前苏联的一位高级领事,”法碧安娜简短地解释,“‘美因茨的克莱斯特’,八十年代的名人。”
丹尼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结果出人意料。法碧安娜思索着措辞,她没想到克莱斯特的家庭背景如此复杂。显然他在少年时期不愿投身军旅生涯,改名换姓证明他对自己的家族相当避讳。
“很荣幸,我们有一位传统军事背景的士兵,”法碧安娜温和地说,但从她的身上看不到半点高兴。
克莱斯特平视前方,没回答。第一次暴露得这么彻底,也是第一次如此不为所动。
“谢谢你的配合,中尉,”艾德里安接过话头,“你可以离开了。”
“是,长官。”
克莱斯特压低声音回答,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杜兰德少校,”艾德里安关上门,“如果想要个古典式的下属,你有权力自行更换,不需要经过我。想收拾谁,拿准证据再动手。”
“不能允许瘾君子进入我的团队,我需要具有坚定意志的人,你也一样。”
“放轻松,两位,施维格霍夫说他是为了退学,”丹尼尔插入谈话。
“要退学提出申请就足够了,为什么要用这种损害名誉的方式?”法碧安娜不依不饶。
“这是该你查清的问题,”艾德里安回到他的座位上。
“下一个是娜塔莉亚梅申卡,”丹尼尔把克莱斯特的档案放到一边,“现在叫她来?”
询问结束后,克莱斯特留下外出记录就离开了办公室,开车过了几个街区,在他常去办公的咖啡馆坐下,点了杯摩卡。背景调查给他带来的实际影响不大,只是必经之路中的一环,他更在意的还是那枚婚戒。它被收回之前,克莱斯特以为它只是个护身符。至于发现它实际承载的远超过他意识到的,克莱斯特自己也始料未及。
咖啡来了,克莱斯特随意啜饮一口,饮料下肚,他的胃也随之刺疼起来。不是第一次了,都不是。克莱斯特想着,刺痛逐渐加剧,他怀疑自己能否回到办公室。这时手机响了,界面显示是娜塔莉亚梅申卡打来的。
“娜塔莎,”克莱斯特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审查你,冷静。杜兰德问了你什么?”
“他们审问了你?”梅申卡压低声音。
“没关系,”克莱斯特夹住手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就为这件事?”
“当然,你要是跑路了,我也饭碗不保。”
“那倒不会……你别担心……”
“等一下……”
“是我,”迎接他的是艾德里安的声音,“出外勤了?”
克莱斯特倒抽一口凉气,不难想到,要是法碧安娜本人截获了他和梅申卡的通信会怎么样。他的判断力在疼痛的影响下变得微乎其微。
“我会按标准工时完成工作,长官。”
“胃病犯了还是头疼?”
“我很好,有什么事,长官?”
“我不觉得你有多好。你在哪里?”
克莱斯特闷闷地报了咖啡馆名字和他的座位号。几分钟后,梅申卡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又去吧台要了杯温水带给他。
“你可真乱来,”梅申卡把药片递给克莱斯特。
“戴维斯上校派你来的?”克莱斯特问。
“是的,我想上校他,”梅申卡坐到他对面,“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他先把你当成了我信任的人,”克莱斯特吞下药片,“你的饭碗丢不了,但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去世了……没关系,公事还得办。”
“可怜见的……你能走吗?”梅申卡问。
“等一会吧,”克莱斯特伏在桌上摆摆手。
“我先给你把妆卸了。”
克莱斯特闭上眼睛,让对方在他脸上施展妆容的魔术。没过几分钟,他又恢复到原来憔悴的样子。梅申卡收了化妆包,打量着他,在他身边蹲下。
克莱斯特马上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算了吧娜塔莎,我可以走……”
没等他说完,梅申卡就把他抱了起来,克莱斯特索性搂住她,嗅闻她身上的气息,梅申卡的气味是普通的大众香水,克莱斯特分辨不出什么。走出店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梅申卡让克莱斯特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伞。
“你和戴维斯上校关系不一般,”她说。
“我被前老板扫地出门,上校收留了我,”克莱斯特撑开伞,他的胃没那么疼了,“所以我为他工作。”
第35章
当天是个周五,艾德里安履行他的诺言亲自准备晚餐,考虑到克莱斯特的胃,他选择了相对清淡的食物,多少缓和了他们之间的气氛。饭后,艾德里安和他的伴侣在客厅面对面坐下。
“很抱歉,今天的审查是我的失误,”艾德里安先开了口,“我没有看全资料就让法碧安娜进行问询。”
克莱斯特回想他的工作,这件事白天在邮件中通报过了。
“没关系……把戒指给我?”
真是走火入魔了,艾德里安装作没听见,推了一杯温水过去。
“我想搞清真相。”
克莱斯特接过杯子,把水喝掉。
“你为什么从国防军指挥学院退学?”艾德里安抛出了他的问题。
“我不适合那里,不适合那种正式的教育。”
“前两年你的成绩一直领先。”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好好回忆回忆。我们查过指挥学院的记录,你有五门课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几位教官还记得你。优异的成绩、教官的喜爱和支持你的同窗,为什么还要退学?”
“我不记得,”克莱斯特迷惑地抬起头,“我对学校印象不深。在那里,几十天过得和一天完全相同。”
“除了施维格霍夫,你还有几名室友?”
艾德里安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准备采取不具效率的迂回问法。
“不用绕圈子,”克莱斯特明白他的意图,“就我记得的部分而言,大概是为了自由,在你眼里或许叫散漫。”
“回答我的问题,除了施维格霍夫,你还有几名室友?”
“我不记得。”
“两个人。”
“哦,是的,赫尔曼怀恩里希和霍格尔施梅林。你查过了,别问了。”
“他们来自哪里?”
“怀恩里希,埃森;施梅林,多特蒙德;施维格霍夫,黑森或者法兰克福?别再问无关紧要的,”克莱斯特一拳砸在桌子上,“谁还认识谁?谁为谁负责?施维格霍夫去搞你,哪里考虑过我?”
“施维格霍夫不知道你我的关系,”艾德里安纠正,“这件事上我们都要理智,圈子不大,巧合就是会发生。”
“我想喝水。”
克莱斯特叹口气。艾德里安拿起杯子,为他的伴侣又倒了一杯。
“学院的竞争很激烈,不适合我,这么说倒不是为了逃避。你知道我不是喜欢发号施令的人,这是天性,不是可塑造的素质。我厌倦了为不能达到的目标浪费时间。”
“依然出于对你父亲的回避?”
“他根本不明白,我说什么都没用。然后我离开了。”
“明智之举。你父亲根本不爱你,无论做什么他都会指责你、发泄他的不满。”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他会出于自身目的为你提供常人不能及的资源,这恩泽你我已经在伊拉克已经享受到了。退学和逃跑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本可以换别的方式,向社区举报、请求教师帮助劝说他,让他对你的伤害减到最轻。”
“我和你不同,我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了,不需要那么多资源,也不想让无关的人被搅进来。”
“你要是你谎言里的那种人,”艾德里安向前,握住克莱斯特的手,“日子可就简单多了。”
“那又怎么样?”克莱斯特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活到现在了?”
“你活到现在,就不是凭运气能解释的。谁帮你离开学院?谁带你前往爱尔兰?又是谁将你举荐给‘鹰巢’的老板?你如何认识他们、又如何说服他们?”
“那无所谓,你手里的资料上都记着吧?我呢,自由就够了。”
“自由的前提是自律和自我。你的意志永远被你父亲的行为刺激干扰、改变,那它就不是自由的、也不是出于你本心的。”
“够了!”
克莱斯特抬手掀了餐桌。某种程度上来说,艾德里安是和他父亲一伙的,都是流言蜚语中令人烦躁的成分、幻想和噩梦里的怪兽,随意把他扒开,再填进他们自己的佐料。艾德里安赶在餐桌翻转之前把它按了回去,没有一件餐具掉落。
克莱斯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瞪着艾德里安,但他的眼神里蕴含的并不完全是愤怒,还带有复杂的释然。艾德里安耐心地等待着,最终,克莱斯特在沉默中安静下来,坐回椅子上。
“我想和你谈理智和事实,你能接受这个话题吗?”艾德里安问。
“问吧。”
“你出于什么原因从国防军指挥学院退学?”
“我闯了祸,”克莱斯特挠挠头上的疤痕,眼神向右下方探去,“对不起,没忍住。这件事算个意外。”
说完,他停住了。
“什么意外?”
“是我的错,我不想在那里呆下去。”
“学院为什么没做检查?”艾德里安抛出他的问题,“而且,如果资料没出错的话,你离开学院后直接回父亲那里,一天也没多等。为什么?”
“别这样,又不是你的事……知道它也没什么用。”
艾德里安向前探身,轻轻握住克莱斯特的手。
“施梅林的老爹和诺伊拉特有过节,”克莱斯特垂下目光,“刚入学他就开始找我麻烦。小事。不说会让人不安,说了又没人理会。第二个星期我们都明白了,开始拉帮结派,折腾了三年。施梅林的叔叔在学院任职,有些压力。最后我被迫离开,就是这样……我不是沉迷成就的人,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对我来说都没关系,但诺伊拉特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自己离开家的,艾德里安明白了。
“诺伊拉特报复他们了?”
“我不知道,他很有忍耐的天性。”
感到艾德里安的温柔抚摸,莫名的心悸在克莱斯特体内炸开。
“他会的,在我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艾德里安抚平伴侣的颤抖。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什么都没做成过。”克莱斯特突然问。
“你为我做成了无数重要的事?不,我只在庆幸我爸是个正常人,起码他不会把我丢进权力场不管。忘了那个学院吧,纯粹是旧制度的折磨。”
紧接着是安慰式的亲吻,克莱斯特没拒绝,也为自己的愚蠢后悔,说出实话没让他轻松多少,被怜悯反而加剧了他的羞耻。他们分道扬镳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好好报复一番,不能只有他自己被过去折磨。
第36章
座机响个不停。艾德里安伸开胳膊打了个哈欠,按下免提。
“戴维斯上校,有一位来自迪拜总部的杜兰德先生,”前台接待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迷惑,“杜兰德先生称他有不必预约的权限,请您核实。”
艾德里安睡意全无,迅速从躺椅上坐起来,调取大堂监视录像。列昂杜兰德和两名随从的身影出现在清晰的画面上,列昂转向镜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让他稍等,我马上下去。”
画面中他可以看到接线员传达了他的意思,紧接着列昂轻轻摇了摇头。
“长官,杜兰德先生要求在办公室见你。”
“请杜兰德先生进来。”
艾德里安下令,看着屏幕中的接待员起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