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推开门,房间混乱不堪,散发着穷苦的恶臭。两个苍老的婆子烧着茶炊,见他过来,无动于衷。克莱斯特绕开她们,向房间内部走去,娜塔莉亚梅申卡跟在他身后。
谢尔盖索科洛夫斯基在厨房里等着他,哥萨克人身材高壮,毛发虬然。他神智清醒,没喝酒就算最得体的准备了。
克莱斯特坐到索科洛夫斯基对面,梅申卡打开提包,从中拿出一捆纸币。
“谢尔盖索科洛夫斯基。”
梅申卡晃了晃手里的钱,把它砸到哥萨克人面前。纸币打了个转,恰到好处地停在索科洛夫斯基手边。哥萨克人看都没看一眼,直视着克莱斯特,等他开口。
“杀人放火,把粪便涂到圣像上,是你们的拿手好戏,”梅申卡说着,又砸了一捆过去。
索科洛夫斯基眯起眼睛看着克莱斯特,捋着自己卷卷的胡子。
“拿手好戏,”哥萨克人说道,“如果您愿意多付点,我还能像候鸟一样来去无踪哩。”
“再给他一卷。”
克莱斯特冷笑一声,梅申卡又拿出两捆纸币,重重拍到桌上。索科洛夫斯基粗估面值,笑盈盈地把四捆纸币收到自己怀里。
“真主在上,要候鸟飞到哪里去?”索科洛夫斯基问。
艾德里安打开门禁,列昂杜兰德熟悉的脸庞在他眼前出现。列昂年逾五十,头发花白,和妹妹相同的铁灰色眼睛中透出权谋的广阔。
“好久不见,列昂。出去喝一杯?”
艾德里安张开手臂,挂上罕见的微笑欢迎他曾经的上司和爱侣。列昂回以笑容,迎接他的拥抱。
“棒极了,”列昂环视艾德里安的办公室,“你很会选地方,艾迪。”
艾德里安装作满足地笑了笑,今不比夕,他们之间的亲密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方式。
“好久不见,我去叫法碧安娜,”艾德里安拿起座机听筒。
“我有话说。”
列昂赶在艾德里安拨号之前,按下话叉。
“我来这里是为了提醒你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几句话。作为董事会的成员,我建议你把小小的阴谋心收敛起来。”
艾德里安离开迪拜时,列昂还是个高级主管。不过以他的资历和能力,进入高层也毫不意外。艾德里安思忖最近的工作,自认没有犯错误。分手之后列昂就没再和他联系,分手本身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然、理所应当。艾德里安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列昂来到这里。
“我偶尔也会办砸,可这种级别的失误不需要向董事会上报。”
“亲爱的艾迪,”列昂的声音里充满遗憾,“你认为我们为什么分手,我又为什么把你流放到此呢?”
艾德里安当然记得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接近列昂,又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打发到蒙蒂西格尔手下。他保持着此时应有的虚伪和沉默。
“萨伊德提交的议案,是我和阿卜杜拉曼一起通过的,”列昂转过身,打量着墙上的照片。
萨伊德是阿卜杜拉曼哈西姆的第五个入赘女婿,艾德里安的地下金主之一,为加拿大基地提供了主要资金。艾德里安实在没想到萨伊德会笨到直接和老丈人要钱。但这话由列昂说出来,他并不担心。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列昂?”
“你怎么知道甩钱就好用?”克莱斯特缓缓把车停入停车位。
“他刚到美国,穷得很,”梅申卡掏出镜子,检查自己是否需要补妆。
“一块钱的票子都行,哈哈哈!”
“一块钱都行哪,住布鲁克林的可怜人。”
克莱斯特把车停到停车场,电梯停运,他和梅申卡走楼梯间上到一楼。大厅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尼科西格尔见他过来,挥手打了个招呼。
“午安,”尼科百无聊赖地说,“电梯停啦。”
“坏了?”梅申卡问。
“迪拜来人了,电梯停用。”
“查我们?”克莱斯特疑惑了。
“不然呢,午休的时候来的,戴维斯上校陪着呢。”
“楼里不止我们一个机构,产权更不是我们的,没理由停运电梯。”
“说是没有权限啊,你看呢,”尼科倚到梅申卡身边。
“迪拜什么人来?”
“说是董事会来查账的,”尼科掏出烟,放低声音,“好像有笔大亏空。”
克莱斯特隐约猜到这个亏空指的是什么,真是个效率的机构,他想着。
“不如我们喝一杯去,女士?干等着多没意思。”
梅申卡白了他一眼。克莱斯特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分,离规定的上班时间还差十分钟。他们部门位于四十楼,他要自己处理这件事情。
克莱斯特给了梅申卡一个眼色,她只得忍着恶心挽起尼科的手。
“他们来了多少人?”克莱斯特问。
“一个大佬,几个跟班,”尼科回答。
“几个?”
“我没数。”
真靠不住。
“三个,五个,十几个?”
“十几个吧。”
有必要吗?克莱斯特心存疑惑地从接待台离开。他回到停车场,取出抓钩枪进入电梯间,他需要更便捷的方式登楼。
克莱斯特粗估了楼层高度,对准三楼的扶手栏杆开枪。抓钩缠上栏杆,发出轻微的咬合声。他缓慢收绳,把加速度控制在身体能负荷的范围内,适应后加速。
几个起落之后,他到了四十楼。
“我不希望你掉进自己劈开的深渊,”列昂温和地说。
“萨伊德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把管理权放给我。列昂,我们之前说得很清楚,我能办到,”艾德里安料到列昂的劝解大于强制,继续保持着笑容,“而且我另有同盟。”
“你没变,我来也不是为了说服你。比起西格尔,我更乐意看见你。你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艾迪。这个机会是一份谢礼,很快你就会知道它的具体情况。”
“这就是你说的‘收起小小的阴谋心’?列昂,你总是吓唬我,”艾德里安轻松地笑了。
“当然,否则你怎么会惊喜?”
“是啊,太惊喜了,”艾德里安拨通了法碧安娜的号码,“法碧安娜,你的死鬼哥哥在这里,我迫不及待要审问他了,审问他为何突然隐匿起来,把我们弃之不顾。”
第37章
克莱斯特拿钥匙开了门,办公室区里空无一人。他跑到工位上,拿了抽屉里的手枪。艾德里安办公室门口站着两名特勤打扮的男子,两个人,麻烦翻一倍。还没等克莱斯特动手,办公室的门开了,艾德里安送列昂出来,和两名护卫一起进了电梯。
克莱斯特躲在角落里没出声,等他们离开,他到电梯门口,电梯已经恢复了运行。克莱斯特回到楼梯间,赶在他们之前下了楼。惯常的嫉妒和不忿已经让他麻木,此刻他更对列昂本人感到好奇。
艾德里安和列昂向大厅外走去,克莱斯特混在等电梯的人群里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和法碧安娜是如何相见,又如何谈笑着离开。他不紧不慢地跟上,手机突然响了,克莱斯特赶紧躲进卫生间接听。
“莱因哈特,我要带你去见某个人,”艾德里安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回不来,”克莱斯特故作镇定地说。
“我要带你见列昂杜兰德,你绝不会想错过。”
“上校,我不会去见你的任何朋友。关于列昂杜兰德,你欺骗得我太多。”
“如果你能准时到达,我会考虑提前把戒指还给你,”艾德里安无视对方的挑衅,心平气和地说。
“你威胁我?”
“我想把你介绍给朋友,仅此而已。至于他死亡的谣言,他自己会澄清。”
“把戒指给我。”
“你知道戒指就在书房里,随时可以去拿。但那绝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你清楚你想要什么。”
“不要逼我。”
“是我该求你放过你自己才对。你在哪里,路况如何?”
艾德里安直接把话题引回问题上。
“我会去的……在那之前我要回去换套衣服。”
“不必,我不会让你见一个计较衣着打扮的朋友。我们私下交谈,不用担心,”艾德里安报了一家酒店的名字,“十五分钟能到吗?”
“不能,到处堵车。”
克莱斯特挂了电话走出卫生间,他有自己的调查方式。他看着三人进了停车场,列昂和妹妹同乘一辆,艾德里安和两名特勤乘另一辆。待车驶出停车场,克莱斯特上了自己的车,这么做有些冒险,但此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列昂杜兰德没有解释他失踪的事情。艾德里安所知道的是列昂于2005年十月凭空消失,然后又在他们面前出现。列昂的解释是:商人哈西姆的事业并非普通的实业那么简单,只有董事会的少数人才有权利知道其中秘密。
“蒙蒂西格尔不在此列,”艾德里安问,“列昂,你把我们下放到美国十个月,就是为了伺机除掉他?”
“好奇的人不计其数,他是权位最高的,”列昂从洁净的托盘上拿起酒杯,“也是最接近、最过火的。蒙蒂到处打探超越自己权限的机密,还毫无遮掩地安插人手——我一进你们的办公场所就闻到了他们愚蠢的气息。西格尔得为自己的僭越付出代价。”
“可是列昂,你这么凭空消失也太让人担心了,”法碧安娜担忧地看着哥哥。
“抱歉,我的小姑娘,这也是不得已。”
他们拥抱了一下,还没等法碧安娜再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后她忧心忡忡地望向两人。
“办公室还有些事情,我先回去处理,”她说。
“好的,晚上我们再一起吃饭,”列昂转向妹妹,“和你的下属一起。不过,克莱斯特中尉怎么还没回来?”
“他会在半个小时内抵达,”艾德里安说,“我送你回去。”
“你留下,艾迪,”列昂放下杯子。
“老男孩的小秘密,”法碧安娜向他们调皮地使了个眼色。
法碧安娜离开后,列昂往两人的杯子里倒入葡萄酒。
“我让人传过信给你。寻找一位有工程背景的士兵,”列昂递过酒杯。
“我有人选,马上就可以见到他,”艾德里安接过酒杯。
列昂杜兰德皱起眉头。
“你的爱侣和最得力的办事员是同一个人?”
“执行和战略上的能人同样难找。”
“好大的代价。”
代价和机会是双胞胎。还没等艾德里安接下话头,敲门声就响起了。克莱斯特出现在他们面前,穿着崭新的正装和皮鞋。
“下午好,先生们。”
克莱斯特迈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列昂杜兰德起身,向他伸出手。
“列昂杜兰德。你是莱因哈特克莱斯特。”
“是的,杜兰德先生,为您效劳。”
克莱斯特用力握了握列昂的手,似乎用错了力道,也没在适当的时机松手。列昂不顾疼痛,反而贴了上来,他的呼吸擦过克莱斯特的脖颈。克莱斯特心中一惊,自认置办新装的时候没有破绽,他不明白这个从天而降的活鬼魂,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你们有相同的气味,”列昂望向艾德里安。
“他是我最好的士兵,”艾德里安回以骄傲的眼神,“我们谈正事吧。”
“自有别人和你们谈,”列昂保持着微笑,“我来是为了看看你的人选,艾迪。”
又是如此亲昵的称呼,克莱斯特心里泛上一阵醋意。
“他比预想得要好,而且,”列昂顿了顿,“也更深情。先去休息吧,我为你们安排了房间。晚上见。”
“晚上见,杜兰德先生。”
克莱斯特向他的新情敌道别,先一步离开房间。
艾德里安追了上去,用力捏住克莱斯特的肩膀,恰到好处的疼痛迫使他停下脚步。还没等他开口,克莱斯特尴尬地抖抖肩膀。
“我要去卫生间,一路跑来太赶了。”
“正好顺路。”
他们进了卫生间,克莱斯特钻进蹲位隔间,艾德里安在小便池前刚刚解开腰带,就听到隔间里惊天动地的声响,可怕的恶臭随之弥漫开来。
“要久一点,”克莱斯特在隔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上帝,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是为了什么,要是这尴尬的场面在列昂面前发生,那就别想再见到他的小动物了。艾德里安没忍住庆幸的笑,一抖尿到自己鞋面上。
“我在洗手池等你,”他向隔间里喊。
克莱斯特没回应。列昂杜兰德本人的出现吓得他魂飞魄散,甚至暂时打破了自封的障壁。他对列昂激情般的好感随着恐惧消失了,不能让艾德里安离开他,不能回到原来的可悲生活中。他过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习惯了繁忙的生活、无尽的命令和私密的抚爱。
艾德里安解完手,赶紧取了纸巾擦干皮鞋,又洗净双手。擦手的时候,公共卫生纸卷空了,艾德里安伸手把它取下。这间酒店禁烟,为克莱斯特提供点小小便利,或许他会高兴点。
等了十几分钟没有动静,艾德里安忍着余臭折回,敲了敲隔间的门。
“莱因哈特,我为你找到了过滤器,你要抽烟吗?”
隔间里没有回应,艾德里安又敲了门,门竟然开了,蹲位正上方的通风口挡板横在马桶上,艾德里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气体会欺骗胃肠,但时机未免太巧。
第38章
克莱斯特依附在墙壁上,把抓钩枪扣回背带里,腾出双手,以最快的速度装好了窃听器,把接收器放到耳边,房间内的声响清晰地传来。信号不错,他满意地收起接收器,期待揭露艾德里安的前任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旁边的窗户响了。
克莱斯特侧身一看,列昂杜兰德站在窗前,轻叩窗户。嘴唇温和地道出话语:孩子,进来。
克莱斯特并不意外,他向杜兰德点点头,后者微笑着打开窗户。克莱斯特控制好抓钩绳,轻巧地跃入房间。在昂贵华美的地毯上打了个滚,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一只应邀进入别人房间的动物。
“谢谢你,先生,我免得再从外墙爬上去。戴维斯上校让我为你安装报警器。”
他把早准备好的谎话倒出来。
“他没告诉你我只住一夜?”
列昂笑着摇了摇手指。一夜不需要报警器。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你是上校的前任情人?”克莱斯特向前一步,带有消音器的手枪顶在列昂的脖颈上,“是,或不是?”
“不是。”
列昂从枪口前走开,自在地坐到沙发上。克莱斯特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从未碰到过此等超然的对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撒谎,”他很快反应过来。
“艾迪是我的心腹,不代表我要亲密地爱上他,他更适合做你的所有物。”
所有物,克莱斯特听到这个词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他们的关系中包含“所有”和“从属”这类词,也许在外人眼里,他才是那个疯狂的侵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