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并不缺钱,似乎也不怎么花钱,伊拉克的任务给他带来了足够休息几年的存款。艾德里安感到克莱斯特的生活条件和这个收入并不相符,他甚至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热爱他的工作。
但克莱斯特总是惊弓之鸟,被调查员提醒之后,他准备逃往别的地方。十二月十号晚上,他摊牌了。
“明天我要回夏威夷见见老板,”克莱斯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房租交到下个月17号,你先住着吧,12号之前搬走。”
“机票订好了?”
“是的,UA,不能改签。”
“直飞?”艾德里安打开浏览器。
“没错,早上八点就走,我很急。”
“纽约到夏威夷,UA直飞,八点之后,你说的是‘企业号’吧,”艾德里安关上浏览器。
克莱斯特不知道企业号是个什么玩意,倒也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他当然不是要去见老板,他甚至都没想到去哪,只要离开这个房子,离开艾德里安,去哪都行。
艾德里安叉起手边的小香肠,“来吃点?”
“我还有别的事,”克莱斯特果断地说,“从现在开始不和你住了,就这么着。”
艾德里安没理他,自顾吃着自己的香肠。克莱斯特在复杂而微妙的自我折磨心绪里等了几秒,见对方没有反应,就进了卧室,床下的夹层里藏有几份文件,他需要把它们取走处理。
做完之后,克莱斯特离开了公寓,并没感到轻松,谎言也提醒他该去拜访老板了,弗朗西斯科的消息或许会为他换来些许好处,顺便再观望一阵。于是他查了航班时刻表,买了第三天上午时分航班的机票,之后在离公寓不远的旅馆开了个房间。艾德里安当然没去找克莱斯特,他总要给对方留出点缓冲时间。
几天之内,克莱斯特什么都没等到,但他不以为事情就此结束。航班当天,他起了个大早准备前往机场,这时老板亲自给他来了电话。
“先生?”克莱斯特提着行李箱下了楼梯,“好久不见,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K公爵,你朋友戴维斯上校要求的任务,佐伊会和你们一起去。”
“任务?”克莱斯特有点诧异,“先生,我在休假……”
“祝你们顺利,”电话挂断了。
与此同时,克莱斯特在楼梯的最下层把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连手机的电池都摔出去了,不知道飞到哪里没了踪影。
克莱斯特狠狠地甩开拉杆箱,一屁股坐在上面。首先,绝不能再得罪老板;其次,不能认输。他愤怒地对墙狠踹几脚,冬季寒冷结实的墙面也还以颜色,疼得他捂着脚跳了半天。于是他又坐了回去,想想该怎么办。
几分钟后,克莱斯特捡起箱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旅馆前台换了个房间。之后他到新房间重新布置东西,又打了退票的电话。就像所有成年后被离间的童年玩伴一样,克莱斯特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这陷阱充满对过去美好回忆的怀念,还有他和艾德里安在伊拉克的奇妙时光。这时他反倒不去想艾德里安此举出于什么目的,他仅仅感到骇人的威胁。艾德里安和他之前的对手都不同。
他深知这一点,也清楚自己不得不去碰碰运气,赌一场毫无胜率的战斗,这焦虑萦绕着他,以至于他装弹夹的时候手都在抖。
艾德里安回到住处时,他的朋友杰瑞德弗雷斯杰医生已经提前等在门口了。
“我总是等人的那一个啊,艾迪,”弗雷斯杰提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等艾德里安掏出钥匙,“你要我买的东西在这儿啦。”
弗雷斯杰医生身材中等,相貌柔和,短发剪得整整齐齐。他原是联邦调查局的侧写师,由于岗位在部门机构中太边缘化转行当了心理医生。艾德里安离开伊拉克之后有过短期间的应激反应,曾换过几个心理医生,在某次转诊的时候选择了弗雷斯杰。
对于心理医生,艾德里安无可奈何,潘多拉之匣,不相信、也不得不用,选择谁都差不多。
弗雷斯杰一眼看透了艾德里安的想法,坦言他的本事还是在侧写上,他可以治好艾德里安,但希望艾德里安在陆军里为他谋个一官半职。艾德里安喜欢合理的交换,治疗结束后为弗雷斯杰介绍了个顾问的职位。从利益开始的友谊并不少见。
“谢谢你来,”艾德里安掏出钥匙开了门,“医生,我需要你做几份侧写,我想招募一批士兵。”
艾德里安将克莱斯特的履历夹在这一批侧写对象的简历里。结果尚可。弗雷斯杰将克莱斯特评估为被激励型的士兵,只要工作环境保持在平均水平,就不会彻底荒废。艾德里安需要人员,除去他们的过去,克莱斯特的履历也符合他当前的需求。他的考虑很简单:让克莱斯特进入他的机构、他的保护之中。杀人是一回事,杀和自己亲近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克莱斯特藏到哪里,不是个问题。趁弗雷斯杰整理报告的时候,艾德里安直接拨打了他朋友的电话。不出所料,电话响了四五声,接通了。
“方便说话?”艾德里安问。
“什么?”
“我需要你协助我一段时期,普通的事务性工作。你老板和说过了吧?”
“他说了,除了我还有佐伊桑德斯。你要多久?”
他答应了。艾德里安并不意外。
“不会多久,两三个月。比伊拉克安全多了。”
“我现在不适合上前线,你说清楚。”
“主要是处理办公文件和接头,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我只能帮你一个月,之后我有别的安排。我早就想辞职了,你不这么办我也会走。”
“如果你做得够快,一个月也够了。”
“好吧……我马上回去。”
“出租公寓我退租了。我有新的住处。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给地址吧,我自己过去,”克莱斯特说。
“我去接你,”艾德里安坚持道。
克莱斯特没回答。
“‘鹰巢’本州分部的人事经理是谁?”
“我不知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需要合同。”
“合同?干什么?”
“让会计师给你开工资。”
弗雷斯杰瞥了他一眼。
“当真要我为你工作?”克莱斯特有点意外,“一个月的话不用合同,你可以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这就是走个流程,为了报税之类的闲杂事情。”
克莱斯特最终报了个地址——离艾德里安的所在地相当远,谈话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
第6章
克莱斯特手里把着几张纸牌,茫然地注视着艾德里安。距离他们上次通电话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或许是喝得太多,他一时不能接受艾德里安再次出现。
“你还真来了?”克莱斯特傻兮兮地开了腔,“我本来准备玩个通宵。”
艾德里安往门缝里乜了一眼,牌桌前坐了三个男子,房间里烟气缭绕。克莱斯特慢悠悠地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晃回屋把纸牌放下,结清筹码,留下几张小额钞票作为提前退场的罚金,跟艾德里安出了旅馆。
两人坐进艾德里安的车子,天上飘起雪花。
“佐伊没和你碰头?”艾德里安打开雨刷,扫去挡风玻璃上的雪花。
“没,她直接找你下头的人事经理去了。”
佐伊桑德斯是“鹰巢”雇佣兵集团中经验最为丰富的女兵之一,能力高强,情绪稳定。克莱斯特和她同参与过伊拉克的局部战争,在撤离巴格达的几场护卫战斗中,克莱斯特和她所属的小队成功保卫了当时的某位重要人物并救护了其他雇佣兵组织的多名成员,她的简历给艾德里安留下了深刻印象。
“好,”艾德里安拍了拍克莱斯特的腿,“你喝了多少?”
“没关系,我不混着喝,”克莱斯特擦了擦眼睛,把自己裹在破烂的外套里,“去哪?”
“我的住处。”
“哦,是吗。”
克莱斯特挠挠膝盖,靠在椅背上。透过车内的反光和各种镜子能看到他的眼神,他的目光里充满激情、爱慕,奇怪的克制忍耐。喝得有点多,但神志还清醒,艾德里安想着,达到目的不难。
他们回到艾德里安的住处时,弗雷斯杰已经离开了。房间清洁,供暖充足。艾德里安给他的朋友喂了点阿莫西林和水,又让他去洗了个澡。做完这些,克莱斯特也清醒过来。
艾德里安则去了厨房,为了今天的重聚,他做了精确的安排。克莱斯特缩在沙发上,嗅着厨房飘来的香气,隔着毛毯他能感到艾德里安无形的抚摸——理所当然。克莱斯特僵硬地倒在沙发上,开始后悔跟他来到这里。
摆在桌上的晚餐有浓汤、甜馅饼和土豆泥,立式烤炉上堆着各种肉类,分量颇为可观。这种吃法或许太过粗野,但足够让克莱斯特暂时忘却烦恼。
艾德里安没有额外为自己准备什么,仅仅跟着对方的节奏进餐。克莱斯特很饿,他的胃难得派上用场,但他依然保持克制。餐桌上的气压低得有如暴风前夕。
“离开伊拉克之后,你去哪了?”吃到一半,克莱斯特终于开了口。
“迪拜。”
克莱斯特只在电影里见过这个地名,怪异的隔绝感从他心中升起。
“我以为你死了,”克莱斯特说,“每天都有噩耗。”
“我很好,”艾德里安拉开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一直思念你。”
“这次找我干什么?”
“我现在负责一个驻美的小机构,需要人事专员,”艾德里安见对方不为所动,直入主题,“待遇不错,扣除常规税费,每月到手大概八万美元,一年合同,可以续签。”
这个数额远超过克莱斯特能接到的任何单件散户任务的报酬,更是一个底层北美家庭全年的收入。
克莱斯特的前东家“鹰巢”是在美国注册的普通保安公司。出于避税为主的各种原因,雇佣兵们的基本工资低得令人发指。加上这个行业活一天算一天的现状,这帮男女身上就没个存得住钱的地方,没有任务的时候甚至连房租都交不起。克莱斯特虽然在整个伊拉克跨年行动中获得了一定收入,但冒了相当高的战时信息风险。离开伊拉克之后,他的任务报酬惨淡无比,艾德里安事先探查到了这一点。
见对方直接谈了钱,克莱斯特心里失望极了,他也只好控制住自己,把糟糕的情绪锁回胸腔。
“我需要你,”艾德里安补充道。
“不是现在,”克莱斯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假期还没完。”
“你可以等到假期结束再和人事部谈。”
“我说了不跟你干。我不跟熟人干——我指像你这么熟的,对我们都不好。”
“不影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你可以接私活。”
“不行,我说了,一个月的忙我可以帮,一年的合同不行。”
克莱斯特怪异地摇了摇头,艾德里安知道今天的劝说到此为止,他们都需要时间来缓和矛盾。
“你再考虑吧,我等你。”
“那我为你推荐几个便宜的苦力,”克莱斯特笑了,“正好最近比较乱,有人要造反……或许能说动几个。”
“我需要的是可信的人,你是最好的人选,”艾德里安为他铲了一勺土豆泥。
“我的荣幸,先生,”克莱斯特微微一笑。
“叫我的名字,”艾德里安注视着克莱斯特,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感到被伤害了。
“你这一年做了什么?”克莱斯特装作没看见,又把脸埋到土豆泥里。
“忍耐。”
“忍耐?”
“忠诚高过能力,”艾德里安平淡地说。
“那可真够遭罪的。”
克莱斯特随口接了一句,说完才回过神,又后悔了。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些事?”
“也为了我们的重聚,好好吃饭。”
“好。”
“好好吃饭”比“干杯”多了一层照顾的意味。饭后他们清洁了厨房,坐在沙发上看棒球赛重播。克莱斯特沉浸在吃饱的幸福感之中,完全不在意艾德里安在看电视时是如何抚摸他的,也忘记了自找的不快。等克莱斯特想起该走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我要回去,”克莱斯特说。
“有些紧急事态,可能要你帮个忙,”艾德里安拿起手机充电器,“留下,先休息。”
既然是公事,克莱斯特把他的嘲讽压在肚子里。点点头表示答应,在沙发上躺下。
“卧室里是双人床,”艾德里安把插头接到手机上,拍拍克莱斯特的腰。
“我不和你睡。”
“客厅没有卧室暖和,我睡过,没到两点就被冻醒。挤一挤好点,”艾德里安绕过对方话中的隐忧,避重就轻地回答。
“你说的紧急事态需要多少人手?要我叫别人吗?”
“我们两个够了,或许需要开几个小时的车。”
“希望到时我体内的酒精代谢掉了。我能知道它是个什么吗?我的意思是,是否需要准备大型载具?”
“不需要。”
“你现在到底做什么行当?”克莱斯特惊讶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艾德里安摊开双手,“或者说,是你的上层经销商。”
听到这话,克莱斯特咧开嘴,露出个类似被狗咬了的表情。
“你要的比我多多了。”
“我要一个基地。”
艾德里安满意地注视着克莱斯特惊讶的表情。基地意味着新的势力和格局,它们的主人都是兼备军事和资本实力的指挥官。
“基地……在那之前你需要很多东西。钱,很多的钱,士兵……而你现在还得靠自己干脏活……噢,祝你成功。”
“我迈出了第一步。”
“是啊,第一步,第一步总不容易……”
“你睡不着的话,电话响的时候叫醒我,”艾德里安扭转话题,拿起手机,对朋友做出邀请的手势。
这个要求的矛盾之处在哪?克莱斯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晚上挤一挤。艾德里安见他跟来,就爬到床上去,为朋友让出地方。
“我可得睡个好觉,”艾德里安打趣地说,“开灯还是关上?”
“我无所谓。”
艾德里安关上床头灯,黑暗中只剩下手机的LED灯光,没多久就发出微弱的鼾声。克莱斯特和衣躺下,尽管尚未从酒醉中完全清醒过来,但他强制自己的身体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艾德里安的鼾声渐渐变小,恢复到正常睡眠的均匀呼吸声。这声音唤醒了克莱斯特心底潜藏的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部分理智。克莱斯特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朋友,混乱的回忆在他脑子里压路机一样滚过,又变成黑漆漆的井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