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夏渊不甘不愿地坐下吃饭,“反正你们以后就知道它有多厉害了。”
吃到一半,那个说书的又上了台,夏渊看到他就有些扫兴,他可不想继续听自己儿子有多惨,起身要走,被荆鸿按了下来。
他朝荆鸿递了个眼神。
荆鸿给他夹了一块炒茄子:“吃饭。”
台下有人让那说书的接着昨天的说,说书人摇了摇扇子,没有“书接上回”,而是重新起了个头。
夏渊越听越纳闷,人物还是昨天那几个人物,故事却是大相径庭。
那个太子从目不识丁变成了大智若愚,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也被他化为了兄友弟恭,还主动送给远行的弟弟一支精锐军护卫。
李国丈反转成了个大女干臣,拿太后和太子的亲子做要挟,试图逼死太子,谋权篡位,而那太子在身处危险之时,还不忘去救自己的一个伴读。
有人问了:“哎,你这说的跟昨天的不一样啊。”
说书的道:“昨天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大家还不了解李国丈其人,今天我就来给大家好好说的说的,这李国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说书的喝了口茶,开始添油加醋地说起李国丈如何仗势欺人,如何目无王法,干的都是买官卖官的勾当,贪了多少赈灾的钱款,直说得群情激愤。
又道:“不仅如此,他还在外面养官女支,甚至还养出了个私生子,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篡位?是为了他自己吗?不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何苦来哉。他呀,其实是为了给那个私生子铺路。后来他的正室听说了此事,一怒之下举着擀面杖当街追打。”
说书的捏着嗓子喊:“就你那个短小的玩意儿!还敢养官女支?我让你养官女支!让你养官女支!有本事你一夜七次了我就让你养官女支!”
他说得滑稽,台下笑倒一片。
孟启烈这会儿听明白了:“这……这不就是荆鸿今天写的那本小黄书吗?”
夏渊讶然看向荆鸿,荆鸿笑道:“这说书先生,自己改了好些,都面目全非了。”
夏渊没说话,只是暗暗握紧了他的手。
他知道,这是荆鸿在安慰他,在想着办法让他出气,给他逗乐,同时也是在给他们的反击做努力。他们现在被逼得无可奈何,混迹市井,可也正因此有了机会,亲手给百姓揭穿那个伪善者的真面目,待他回朝之时,至少是民心所向。
夏渊眼望台上,满堂的笑声,只有一人得知他心中苦涩。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瑜儿割让了四座军州给蒙秦。”
荆鸿回握着他的手:“不是瑜儿的错。被夺走的,我们都可以再抢回来。”
次日,说书人早起吃饭。
有熟人问他:“哎许大旺,你说的那段书,前天的和昨天的,哪个是真的啊?”
许大旺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觉得哪个好玩儿,哪个便是真的呗。”
那人道:“也是啊,皇城金殿,九五之尊,那些权贵们的事,想也不会被你这么个穷说书的给说中了。我是觉得昨天那个好玩,就李国丈被老婆打的那段,哈哈乐死我了……”
许大旺喝了口稀饭,眼望官道尽头,那群人已走得远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要我说,这书里最好玩的还是那对太子和伴读,他们呐,谁离了谁都不能活。”
那人不解:“那个伴读?那个伴读怎么了?”
许大旺把肉包塞了满嘴:“没有那个伴读,就没有我这个故事呐。”
他们一行人绕路到达瓯脱,这一路上都流传着“李国丈篡权为官女支,圣天子落难有情义”的故事,有官家出面阻止,奈何悠悠众口,哪里堵得住。何况越是被禁止的,就越引人遐思,假的也被人传成了真的。
越靠近边陲就越是开放离奇,在瓯脱的城门口,几个小孩子过家家,都追打着在演那段“我让你养官女支”。
夏渊十分惊讶于市井传言的力量,对荆鸿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我的辅学大人,真是太坏了。”
荆鸿拉了拉遮挡风沙的兜帽:“别说了,进城了。”
瓯脱地处五国边荒,属于都不管的地带,就算是华晋“新帝”派来的追兵,也没有权利堵在城门口挨个查人,因此城门很好进,他们稍微稍微乔装了一下便通过了。
夏渊看着城中不同于华晋风格的沙房建筑,熙熙攘攘异装人群,还有远处醒目的比武场地,不禁感慨:“这个天下武斗大会还真挺热闹的,短短三年就能有如此规模,看来宇文势确实花了不少心思。荆鸿,你当初怎么想到这主意的?荆鸿,荆鸿?”
没得到回应,夏渊转头去看,就见荆鸿停在数步开外,望着城门外扬起的一片沙尘,兜帽被风沙吹得掉落下来也不自知。
夏渊心中猛地一紧,已有预感,但他还是开口问了:“你在看什么?”
转眼间,那辆马车入了城。
荆鸿颤声道:“……他来了。”
夏渊皱眉:“别站那儿,你过来。”
荆鸿恍然回神,正要朝夏渊这边走来,那辆马车却刚好路过。
车上的人掀了帘子,沉睿的目光从他身上剐过,带着粗砺的毛边。那人未置一词,只这一眼,就让荆鸿几欲发抖。
夏渊看着荆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揪痛。
两人只相隔几步,车辙却在他们中间轧出两道深痕。
第58章:醋坛子
萧廉在瓯脱城中打探了一番,得知各国王族的观赛团都住在武斗大会老板安排好的院落中,包括早他们半月到达的定嘉王一行人。
“四大塞外国都来了?”夏渊问。
“是,都来了。”
夏渊敲着椅子扶手:“听闻年初封楚新帝即位,内乱未歇,没想到他们这时候还有心思插手瓯脱的事。”
荆鸿道:“封楚不是弱国,想来他们还是有余力对付的,自然不会放弃瓯脱之争。”
“也对。”夏渊自嘲,“华晋闹成了那样,我这个储君还不是照样来这儿游玩了吗?关键要看心情,荆鸿你说是不是?”
“……”荆鸿哭笑不得,“是,殿下心情不错。”
夏渊瞟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世事难料,到头来居然是这个天下武斗大会给我们提供了栖身之地,看来我应该好好感谢宇文势的用心良苦。”
“……”荆鸿没有接话。
夏渊哂然:“走吧,去见见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
华晋定嘉王的院落在瓯脱城西,门口戒备森严,他们几人作平民装扮,尚未靠近就被拦了下来:“什么人!”
孟启烈拉下兜帽,低斥道:“放肆,主子都不认识了!”
那人名叫李达,本就是神威军中人,现在任职定嘉王的侍卫长,看到孟启烈先是一惊,再看他身后那人,登时就要下跪行礼:“属下参见……”
夏渊拦住他:“行了,这些东西就免了。”
“是。”李达连忙让开路,将他们迎进了院子。
夏渊问他:“你们在此处住得怎么样?”
李达谨慎回答:“武斗大会的那个大老板对待我们还算友善,吃穿用度一律安排妥帖,就是王爷的伤……”
“他醒了吗?”
“醒过几次,但情况仍是不好。”提及此事,李达面露愧色,跪地请罪,“属下护卫不周,请殿下责罚!”
“不用跪我,你现在是定嘉王的侍卫,要责罚也是他来责罚,等他醒了再说。”
“……是。”
夏浩还在昏迷中,左胳膊整个呈现乌紫色,上臂紧紧扎着,以防毒素进入心脉肺腑,但他脸色发青,分明还是中毒至深。
夏渊摸摸他的头,触手滚烫:“大夫怎么说?”
李达道:“王爷受伤后,我们请了好几位大夫前来诊治,但没有任何起色,说是这种毒性从未见过,无法对症下药。”
夏渊怒道:“无法对症下药,人就不管了?庸医!若是傅太医或是窦太医在,断不会如此束手无策,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屋里子落针可闻。
“你让他们上哪儿找太医去,”荆鸿叹了口气,“我来看看吧。”
这时候也就荆鸿敢顶夏渊的话,众人皆指望着他。夏渊面色不善,但还是给他让了个位子,荆鸿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低头为夏浩诊脉。
荆鸿翻看了夏浩的舌苔眼睑,问道:“可有吐过?”
李达:“有,喂进去的食物大多会吐出来。”
“把王爷吐出的秽物拿来给我看看。”
“是。”
不一会儿,有人端了一个铜盆上来,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孟启烈瞄了铜盆里的东西一眼,干呕了一声冲了出去。
端盆的人都用一层湿布蒙住了口鼻,靠近床边的时候夏渊也憋得脸色发白,然而荆鸿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取了一双竹筷在里面翻搅,片刻后,他夹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球体,眸光微闪,又把这东西丢了回去。
“行了,拿出去吧。”荆鸿嘱咐,“不要随便倒掉,放在阳光下暴晒一天,然后再深埋,当心不要让任何人触碰到。”
夏渊已经憋得不行了,捂着鼻子道:“这东西没人会去碰的吧,快、快拿走。”
那盆秽物端出去后,屋子里好了很多。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荆鸿看了看夏渊,欲言又止。
夏渊会意,下令道:“都出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进来。”待旁人退了个干净,夏渊哼了一声,“我倒是忘了,蒙秦王擅用的毒物,大半都是出自你的手。”
从撞见宇文势开始,夏渊就一直有点阴阳怪气,荆鸿架不住他的冷嘲热讽,只得垂首敛目,只当做听不到。
写好方子,荆鸿道:“这是黑翳虫,不是致命的毒虫,但拖久了对身体损害很大。方才见王爷所吐秽物中已有虫卵,怕是不能再拖延了。”
“那要如何解毒?”
“想要根除还是需要制蛊人的解药,不过可以先以药物熏蒸,从脚心放血,至少可以先把他体内的毒血和虫卵除尽,至于母虫……还要再想想办法。”
夏渊听他说完,没有表态。
荆鸿心中忐忑:“殿下……”
夏渊不耐道:“这毒虫是宇文势特地下给你来解的,自然是由你来负责,别把他弄死了就行,其它我不管。”
得到他的首肯,荆鸿安下心来,开始着手给定嘉王解毒。
他让人备齐了所需要的数十种药材,把不省人事的夏浩放入药桶中熏蒸,再以银针将他体内的毒血逼至脚心,给其放血。
好在夏浩原本的底子就不错,脏血放得差不多之后,次日傍晚便醒了过来,气色已比之前好了很多,也能吃进去点东西了。
李达等人俱是松了口气,对荆鸿的医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夏浩得知是他救了自己,甚为感激,抓着他的手道:“多谢荆大人出手相救,待我回京,定会向父皇禀明此事,重重赏你!”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沉默。
夏浩昏迷多时,对华晋朝中变故并不知情,如今看众人面色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夏渊把荆鸿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一连给了他数个打击:“父皇身故,母后惨死,夏泽身陷囹圄,聂司徒篡位谋反,瑜儿被他们扶成了傀儡皇帝,我一路逃脱追杀至此,先来替你收拾残局。”
夏浩身形微晃,以为自己犹在梦中:“这不……这不可能……父皇怎么会……我……皇兄你不要骗我!”
夏渊冷笑,拍拍他的脸:“我骗你?你可以出去问问,看我是不是在骗你。你去问问他们,现在的华晋,是谁家天下!”
夏浩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夕骤变,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他茫然看向夏渊:“皇兄,那我们……该怎么办?”
“皇兄,你真要这么做吗?”夏浩捏着鼻子喝药,“怎么说你也是华晋的储君,去打擂台……不太好吧。”
“储君怎么了,储君就不能当打手了?”夏渊穿上侍卫的衣服,意气风发,“蒙秦害我至此,还不许我揍他们几个人出气?”
夏浩喝完药一抹嘴:“皇兄,就冲你这句话,我服你!”
夏渊狂霸一笑:“何况我还有一件旷世神兵,看我不把那帮蒙秦狗打得满地找牙!”
夏浩眼睛放光:“旷世神兵?”
“对,它叫黑锋刃。”
“哇,皇兄你从哪里得来的?”
“买的。”
“一定很贵吧,多少钱?”
“五两银子。”
“……”夏浩咽了咽口水,“皇兄,其实我觉得我的龙泉剑还不错,你可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把黑锋刃一看就是神兵利器!”
孟启烈守在门外,仰头望天:“我怎么觉得,殿下离了荆辅学,又笨回去了呢。”
瓯脱的月光特别清澈,照在细碎的沙土上,仿佛踩上去就能泛起涟漪。
有人踏着涟漪回来,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将他带进了屋子。转瞬间,他被一片浓黑的暗影遮掩,两具身体抵在门板后,炙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你还是去找他了。”夏渊低声质问。
“定嘉王体内的母虫引不出来,需要他的血做药引……”
“借口!”夏渊发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荆鸿吃痛,本能地想推开夏渊,却招来更强势的压迫。
夏渊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理智稍稍回归了一点,吻去牙印上渗出的血珠,他算起了旧账:“你就是想去见他,甚至不惜丢下我一个人出城,如果不是因为父皇突然驾崩,你恐怕早就到他那儿去了吧,是不是?这次也是,什么要他的血做药引,都是借口……”
“殿下。”荆鸿知道他又钻起了牛角尖,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抚,“我回来了。”
“……”夏渊默然,手上渐渐收了些力道,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太了解他了,一句话就可以戳到他的软肋。
荆鸿说:“我只是去给他送了一封信,让他的侍卫转交的,我没有……”
余下的话都被夏渊吞入了口中,他不需要什么解释,那些所谓的理由他都明白,但他还是会慌张、会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输给宇文势的,是这个人的半生时光。
紧贴自己的唇干涩而冰凉,这是荆鸿从未在夏渊身上感受到的触感,他捧着夏渊的脸,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夏渊的眉头蹙了起来,一脸不满。
荆鸿笑了笑,主动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将自己的热度渡给他:“殿下,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做呢?”
夏渊怔怔看着他,蓦地低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