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夏渊收回目光,纵然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却丝毫不感到绝望,只因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始终不离不弃。
他嘲道:“宇文势,你得了天下,失了人心。”
“那又如何?”宇文势抬手,他身后的弓箭手蓄势待发,“是我的,终归是我的。”
夏渊亦挽弓搭箭。
他的箭矢,对准了谢青折心口:“不,荆鸿和谢青折,只能存在一个。”
对岸万箭齐发,却是一根也近不了夏渊的身。
荆鸿脸色苍白,唇角溢出一丝血色。夏渊抱起他,纵身飞掠,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被无形之力阻挡的箭矢骤然落下。
宇文势空手接住了夏渊射来的那一箭,箭上留有一封战书——
铮铮铁骑踏响,王者无双,休夸你四百座军州,八十里望江!
——第二卷·王者无双·完——
第三卷:浮屠残梦
第63章:少年游
世有三千痴情种,总成空,青丝寸寸折,化梦渡惊鸿。
这是场百年不遇的大旱。
万里大地寸草不生,水源枯竭,粮食绝收,百姓们流离失所,饱受饥荒煎熬,连华晋和蒙秦这样的大国都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境地,更何况无所依傍的瓯脱城。
瓯脱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边荒地带,如今更是混乱。华晋和蒙秦都已闭关,进不了关内的难民们聚集在此处,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偷、去抢,更有甚者,杀了人,饮其血,啖其肉,只为了一朝饱腹。
谢青折和胞妹谢青婉初出临祁,本欲前往华晋,依照先祖谢沧海所留镜语,助力天道,引导乱世之局重回正轨。然而途中见到如此惨状,实在于心不忍,便暂时留在了瓯脱。
兄妹俩将满十七,容貌很是相近,只是谢青折的脸颊上有一枚浅褐色的小痣,眉目中透着清逸,而身为女子的谢青婉则多了一分绰约之姿,虽做了朴素打扮,仍是难掩其柔美。
自他二人停驻瓯脱,起初有不少流寇前来骚扰,但未有一人伤得了他们,别说钱财食物,就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摸到。
有一次十几二十个人前去,眼见着靠近了他们的屋子,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堆里,互相询问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能答得出来。都说此事太过蹊跷,几日后,便没人敢去招惹他们。
谢青婉点上屋里的油灯,对刚刚动用过灵术的兄长道:“哥,休息一下吧,瞧你脸色差的。来,吃点东西。”
谢青折笑了笑:“无妨,你先吃吧,我不饿。”
谢青婉没心思跟他推来让去,她看上去温婉,性子却比谢青折要烈得多,当下把碗往桌上一放,杏眼圆瞪:“你吃不吃?我给你弄半天了,你吃不吃!”
谢青折一看妹妹要发怒,赶紧接过碗筷,哭笑不得地应承:“吃吃吃,这就吃。”
谢青婉这才满意了,坐在一边,翻出她哥一件破了洞的衣裳缝补。
这里的水源和粮食实在太稀缺了,就这一碗面都没办法煮开,只能是一坨干巴巴的面线,谢青婉在里面拌了些卫燕那种叫做“泥”的香料,努力让这碗面不那么难以下咽。
即使这样,谢青折还是吃得很艰难,粗砺的干面卡着喉咙,噎得他几欲作呕,他忍着没咳出来,但谢青婉还是觉察到了,赶紧给他倒水。
茶壶里的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泛着浅黄色,里面掺着少许尘土。
这已经是这里最干净的水了。
谢青折就着那小半杯水,继续吃剩下的面。
谢青婉心疼哥哥,嗔道:“前几日那些流寇天天来烦,哥你就消耗了不少精力,现下还要找寻水源,这一趟出谷真是糟心。”
咽下口中干面,谢青折叹了口气:“说是流寇,其实都是些贫苦百姓,他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找水源是目前唯一的出路,我们做点自己能做的就好,否则就这么走了,小婉你也不安心吧。”
“可惜我灵术的能力太弱,不然也好帮帮你了……”
“哪里的话,小婉你的镜语预言比我要厉害多了。”谢青折道,“再者说,要不是你跟来了,谁给我做面条?谁给我补衣服?”
“算你有良心。”谢青婉笑起来。这次离家,原本就是她哥哥一个人的事,是她硬要跟来的,为此还跟家里人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她很怕自己成了哥哥的拖累。
“就是面条难吃了点,衣服补得难看了点。”谢青折见她开心了,就想逗逗她,“看看这针脚粗的,可以把这面条穿进去。”
“信不信我扎你?”谢青婉作势要拿针扎他。
两人笑闹一会儿,谢青婉道:“三叔叫我待在谷里,说什么出来会触了命里凶煞,听着就是吓唬我的,要不我的镜语怎么没算出来?退一步说,再怎么凶煞,有哥哥你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青折吃完了面,听了这话,面露忧色:“如果先祖所言无误,我们插手这一遭,当真吉凶难料,总之还是小心些。”
“嗯,知道了。”哥哥的话她是听得进去的,谢青婉收拾碗筷,见谢青折又在动用灵术,皱眉道,“还不休息吗?再这样下去你怎么吃得消?”
“不碍事的。”谢青折闭上眼,一手抚在罗盘上,“感觉离得不远了,再试试看。”
谢青婉知道她哥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只得随他去了。
罗盘的方位发生了微小的偏移,谢青折凝神,心里有些激动。
这次好像真的找到了。
待谢青婉把最后一针收好,抬头便看到谢青折眼中笑意闪动。
他笑着说:“水源,找到了。”
沙州城里到处都是饥荒流民,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找水找食物,没人注意到,一条阴暗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宇文势撕下衣摆,牙齿咬着布条的一端给自己包扎,他身上满是尘土,嘴唇皲裂,但早已干得流不出血,呼吸间都是炙热的气息,伤口因为没有好好处理,被沙砾磨得生疼。
他奉父王之命来华晋借粮,谁承想遭到蒙秦朝中女干臣谋害,粮草被劫,一行人在返程途中遭到暗算,一路被追杀到沙州。
陪同而来的护卫尽数丧生,只有他惊险逃脱,却在这场旱灾中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宇文势缓了口气,踉跄着爬上马背,催着这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马出关。
一路强撑着不倒下,到达瓯脱城时,他已渴得两眼昏花,坐都坐不直了。
在瓯脱这种地方,若是平时,进来这么只大肥羊,定然是要一哄而上抢个干净的。也算是宇文势运气好,今天这里没人有心思抢他,人都跑到常福客栈那边去了。
他微微动了动鼻子,嗅到一股水气,精神稍微振奋了些,驱马往那边踱了过去。
谢青婉舀了一碗水给瘦骨嶙峋的少年,转头看见远处颠颠跑来的马,马上似乎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朝身后搬运水桶的谢青折道:“哥你看,那个人……”
谢青折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他用衣袖擦了擦,向妹妹示意的地方看去。
他看到那个人半伏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身上还有着干涸的血迹。但那人的衣饰华贵,所骑的马也是千里良驹,按理说是个富足之人,不知为何会沦落到此地。
谢青折在水桶上覆了一层布巾,见那人径直而来,带着一股血腥之气。
宇文势狼狈地翻身下马,他一身落拓,走路都有些踉跄,可那双眼中没有卑微,没有乞怜,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掠夺气息,那抹气息在看到谢家兄妹之后,又尽数收敛。
宇文势最先注意到的是谢青婉。
尽管脸上未施粉黛,衣裳也是粗布罗裙,但在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小城里,如此出尘的女子,实在难以让人忽视。
宇文势略整了整衣衫,就算落魄了,他也要保留一点蒙秦王族的风范,排开面前几名来求水的孩子,他走到施水的摊子前,声音粗哑地道:“这位姑娘……”
话没说完,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就硬塞到了他手上,宇文势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谢青折。
这人的样貌与这位姑娘十分相近,一眼就能看出两人是兄妹,宇文势扯着干裂的嘴角笑笑,正要施礼,却听那人冷声道:“碗拿好了,排队去。”
“……”宇文势倏然无话可说,想他堂堂蒙秦王储,竟也会遭到如此待遇。
不过现下他可没有仗势欺人的资本,只得摸摸鼻子,生生忍着干咳,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还要忍受刚刚被自己推开的那几个小鬼的鄙视。
排队时,宇文势听到几个人的议论。
有人问起:“哎?这哪儿哪儿都是旱灾,到处都缺水,怎么就这里有水?”
前面一个人回答:“这就多亏了谢家兄妹了啊,前天那个兄长说知道哪里有水源,说要召几个有力气的跟他去抬水,那会儿还没人信,就去了两三个人,可他真不是蒙人的,这才一天,就带回来好几桶清水了。那个妹妹也是善心人,早早地搭了棚子给大家伙儿施水。”
“这兄妹俩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问他们也不说,他们有人讲啊,这两位说不准是天上的神仙呢,要不怎么就能找着水了……”
“不光是水,我看那边好像还有米呢。”
“那几斗米是一个好心商客送给他们的,感谢他们慷慨施水,不过兄妹俩把这些米也捐给大家了,喏,那边正在熬稀粥呢。”
“遇上活菩萨了啊……”
宇文势默默听着,看向那兄妹俩的目光带了些深意。
排到他的时候,他终于接下了方才那句话:“这位姑娘辛苦了,天干日晒的,姑娘仗义施水,人美心善,在下心怀感佩……”
谢青婉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得很。
谢青折看妹妹窘迫,又似乎隐有倦容,便接过她手里的舀勺,让她去休息一会儿。
宇文势见姑娘走了,也不灰心,对着这位兄长,反倒更好说话了些:“听闻你兄妹二人有寻找水脉之能,不知能否邀请二位去蒙秦走上一遭?天下百姓皆苦,本该一视同仁。”
谢青折对这人感到很无奈,来时明明一副行将渴死的模样,身上还带着伤,这会儿喋喋不休的,真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势只凝眸看他:“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谢青折失笑:“喝你的水去,怎么这么多话,你不渴吗?”
什么一世荣华,哪里来的一世荣华。
他将水碗递还过去,二人指尖相触,又顷刻分离。
第64章:水中仙
那夜宇文势住进了常福客栈,和谢青婉的房间只隔了个谢青折。现下一屋难求,就这么个破落漏风的小房间,花去了他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谢青婉照旧待在她哥哥房里,看谢青折在收拾零碎,一时无聊,便从袖里取出一方铜镜,一手摩挲着铜镜背后的五行图,一手在镜面上轻轻拂过,看了会儿镜面上浮出的纹路,蹙眉道:“哥,隔壁那人倒是奇怪,我竟算不出他的命数。”
谢青折道:“好端端的,算他的命数做什么。”
谢青婉对着镜子嘟囔:“就是好奇嘛,看他眉宇间尽是贵气,却落个满身是伤,可怜得紧。哎哥,你拿药箱干什么?你受伤了?”
谢青折从药箱里取了些生肌止血的药粉药草,有拿出蝉翼刃在烛火上烤着:“那人一会儿会过来,他伤得不轻,能救则救吧。你也说了,可怜得紧。”
谢青婉连忙理理头发:“你怎知道他会过来?你算过?”
谢青折勾唇而笑,眸中映着烛火暖光:“你都算不出来,我又如何能算得?这等小事,原也无需动用镜语。该来的,总会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不知谢兄歇了没有?在下有事请教。”
谢青婉朝她哥投去佩服的目光。
“进来吧。”谢青折应道。
宇文势进屋看到谢青婉,有些歉然:“姑娘也在,真是叨扰二位了。”
谢青婉拂袖收了铜镜:“无妨,公子请坐。”
宇文势稍微休整过一番,但看上去还是很憔悴。他坐到谢青折旁边,看到那烧得赤红的蝉翼刃,问道:“这是在……”
谢青折垂眼扫了下他腰间:“这是在候着你呢。”
宇文势身形一僵,盯着那柄利刃,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谢青折恍若未见:“你左腰那处伤口,再不上药,怕是要溃烂了。兄台你半夜敲门,不就是为了讨药治伤吗?”
“呃……是。”宇文势松了口气,有些尴尬。
瓯脱混乱不堪,别说医馆,就是游方郎中也没有一个,他拖着一身伤,若是再放着不管,怕是回不了蒙秦了。白天听闻这两兄妹的事,便想来碰碰运气。
谢青折不跟他多啰嗦,示意他解衣:“我们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所能做的不是过替你剜去腐肉,敷上点药粉,剩下的,还得看你自己了。”
宇文势颔首:“在下明白,尽人事,听天命。”
谢青折看了他一眼,幽黑的瞳孔无波无澜,宇文势却觉得自己仿佛被锁住了一般,冰凉的指尖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他下意识地一缩。
谢青折感觉到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叹了口气:“烧得这么烫,难怪日间说了那么多胡话。青婉过来,你按着他,上完药后给他包扎一下。”
“哎,好。”谢青婉也不避嫌,过来帮着哥哥给这人治伤。她从小在临祁长大,对世间礼法不甚在意,只在碰到那具灼热身躯时,脸颊微微泛红。
“嘶……”剜肉之痛令宇文势咬牙抽气,额头渗出了汗珠。
“忍着点。”谢青折声音又冷又稳,手起刀落,散发着腥臭味的腐肉便被削了下来。
亲眼目睹翻出的血肉,谢青婉的手有些发颤,宇文势抬头冲她一笑,示意自己没事。低头看见执刀这人清冷的面孔,他不禁想,这人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心却是极软的,也许真的可以……
又是一刀下去,宇文势忍着痛道:“谢兄,我们素未谋面,你……如此帮我,不怕我是居心叵测之人?”
谢青折不答反问:“若我所料不错,兄台该是复姓宇文?”
宇文势神色一凛,心思电转间,还是决定赌一把,直觉告诉他这人不会害他:“是,在下宇文势,不知谢兄如何得知?”
放下染血的刀,在伤口上敷上药粉,谢青折让妹妹给他包扎。他下手也是有些紧张的,脸上出了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映着湿腻的光。
“猜的。”拿巾帕擦了擦手脸,谢青折笑了笑,“看你衣裳配饰,看你谈吐言语,看你这一身伤,猜的,没想到真的猜对了。”
“……”猜的?宇文势不知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半晌说不出话来。
“蒙秦大旱,粮仓吃紧,蒙秦王多半会派人来华晋借粮,这位兄台既然真的是宇文氏族的人,想必就是担此重任的,此时该是在回程途中,但那所借粮食上哪儿去了?”
“……”宇文势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暗道这人莫不是有颗七巧玲珑心,“蒙秦内乱,粮食被朝中叛贼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