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挣扎和顾虑都被这人摧毁,他筋疲力尽了。
谢青折颤抖着闭上了眼,颤抖着与这人相拥。
他就要,失去一切了。
正殿之上,谢青婉燃着一支蜡烛,看着它一滴一滴,烧成了灰。
容青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蒙秦王最宠与最爱的人住的寝宫。
那里有最深重的荣华,也有最深重的痴惘。
你还想要什么?我已给了你一切。
你所说的荣华,便是她为妾,我为臣?
还不够么?
是啊,还不够么?我还想要什么呢?
逃不掉了啊。
那一刻,谢青折想,他自己作了一个茧,把他们三人捆缚其中,一个也逃不掉了。
一生紫气,尽散于渊……
他说,好吧,我会去为你,除掉华晋那个孩子。
马车在泥泞的小路上轧出深深的车辙,外面的雨沙沙地下着。
荆鸿醒了。
夏渊在给他哺喂汤药,见他睁眼,最后一口药喂进去了就不再离开,这个吻轻柔而苦涩,缠绵得几乎让人忘记他们这是劫后余生。
荆鸿一直分得清。
宇文势的唇让他惊恐,而夏渊的吻让他安心。
他抚上夏渊的脸,眼中的懊悔未能及时掩藏。为什么会错过这个人呢?为什么会伤害他呢?幸好,总算给了他纠正和挽回的机会……
夏渊问:“你怎么了?”
荆鸿摇摇头,坐起身来:“我们到哪儿了?”
“再过三天就能到封楚境内了。”
“嗯。”
他们未雨绸缪,在宇文势发动围城之前,与封楚的四王爷达成了合作的交易。这个王爷胆小怕事,可以说是封楚最不中用的王族,如果不是遇到荆鸿他们,他断不可能逃脱被俘的下场,不过话说回来,封楚王派他到这里来,说不定就没指望让他回去。
“萧廉他们呢?”
“他们都在。”
“这一路也未必太平,殿下还是小心为……”
“荆鸿,”夏渊以额头碰触着他的额头,声音里带着诱哄,“荆鸿,你破戒强行动用了灵术,气血不济,别想那么多了,你头不痛么?”
“我……没事,宇文势他……”
“他赢不了我的。”夏渊说,“他抢走的东西,我都会抢回来。”他的十年痴傻,他的皇位与子嗣,他的八十里望江,他都要他一一偿还。
只要荆鸿还在他身边,只要这个人还在,他就有无穷的信心与力量,无往而不胜。
——奈何他们这一路注定是不太平的。
荆鸿刚刚躺下,马车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阴阴邪邪的哨音。
那哨音穿透雨幕,像是索人魂魄的诡啸。
第66章:断罪监
“天正。”
“……”
“天正,喝点水。”
“……”
“那边路滑,你别过去。”
“……”
“啧,叫你别走那边你没听见?”
“……”
“顾天正!”萧廉忍无可忍,走到队伍另一侧,一把拽住完全无视他的顾天正,“你什么意思?从出了瓯脱就这样,摆这张脸给谁看?”
顾天正看看他抓住自己的手:“放开,顾某区区侍卫,不过是宫里养的一条狗罢了,不敢给少庄主摆脸色。”
萧廉皱眉:“那话是凌烟儿说的,你拿它挤兑我做什么?要按这个说法,我跟你一样都是宫里的狗,谁比谁低贱了?”
“我跟你不一样。”顾天正抿唇。
“怎么不一样了?”萧廉的火气也上来了。
顾天正甩开他的胳膊,目光冷淡:“凌小姐是凌阁老的孙女,她一句话就让凌天阁拼尽全力给我们开道,她是为了谁,图的什么?殿下也说了,我们这次能顺利逃脱,都是沾了你幽篁山庄少庄主的光。”
萧廉道:“当时情况紧急,你也看到殿下和辅学大人的处境有多危险,我自然是为了大局考虑。这事我跟殿下坦白了,也与辅学大人商量过,有幽篁山庄和凌天阁这层关系,也是多了一重保障,这种时候谁还能计较那么多?”
“那凌小姐的这份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我欠的是凌天阁,不是凌烟儿。”
“有什么区别吗?”
“天正,”萧廉郑重道,“人情我自会去还,但绝不会用婚约去还。”
“顾某受不起少庄主这份承诺。”顾天正别过脸,对于这样的局面他感到万分茫然,自己与萧廉之间算什么?什么也不算。怎比得过人家的门当户对、意重情深。
“顾天正,你怎么一根筋呢?”对这人的木头脑袋萧廉很是无奈,“我自己的人情债,还用不着你来成全什么。”
“我……”顾天正还要再说,却听旁边山林之中传来一阵哨音。
“这哨音有古怪。”萧廉皱眉。
顾天正当即挥手示意车队停下,所有护卫戒备。
一时间众人噤声,只余风雨潇潇,还有那阴邪莫测的哨音在空谷回荡。
封楚的四王爷抖抖霍霍地撩起车帘:“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身边的护卫回道:“王爷,前面情况不明,华晋一行人先停下来了。”
这四王爷一路胆战心惊,已经快到极限:“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要、要是冲着他们来的,我们赶紧走就是了,走,别管他们了。”
夏渊手下的人听到这话都觉得好笑,他们一起逃出来的,若是宇文势派人来追,当然一个也不会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明哲保身,这王爷是真没脑子。
四王爷手底下那个护卫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王爷,我们尚且不知来者实力,还是静观其变的好,人多胜算也大一些。”
“对,哎对,人多好,你们,你们都围到我这边来。”
“是。”
等了半天,除了那个哨音时断时续,众人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按理说要是有埋伏,这会儿至少能听见点脚步声或者看见点人影,然而这些都没有。
就因为这样,反而更让人不敢松懈。
就在大家疑惑不解之时,荆鸿趁着夏渊不注意,扶着车栏走下来,淅沥雨水沾湿了他的披散的长发,单薄的衣裳也被淋得贴在身上,但他的眼中敛着光彩,穿过层层雨雾,望向周边寂静的山林。
夏渊一转头就看人没了,气恼地追了下去,一手撑伞给他遮雨,一手给他披上大氅,愠怒道:“做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睡着消停会儿?”
荆鸿收回茫然四顾的目光,朝着北方说:“是虫群,从那边来了。”
夏渊一凛:“虫群?”
“嗯,虫群爬行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有引虫人在操纵它们袭击我们这里。”
“有多少虫?避得开吗?”
荆鸿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荆鸿的话,北边的山坡上突然涌出暗褐色的大片虫群。
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确实很难分辨,而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虫群铺天盖地而来,响应着远方的哨音,很快将他们围在了这片山谷中。
“是毒蚰蜒!”
离得近的人看到,这些蚰蜒比寻常的大两倍有余,毒颚呈红色,显然是被人驯养过的剧毒种类,一只两只还不足畏惧,但数量如此之多,不免让人头皮发麻。
护卫们开始奋力对抗虫群,萧廉看顾天正动作迟钝,几次差点被虫咬到,急道:“天正,发什么呆!”
顾天正一剑斩断爬到裤腿上的蚰蜒,看到那身体的断口处冒出浆液,密集而细长的虫足犹在挥舞挣扎,顿觉一阵恶心,执剑的手越来越僵,脸色也越发苍白。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一条被旁人扫过来的蚰蜒掉在了顾天正的脖子上,顾天正感觉到了异样,脖子下意识地动了下,那只蚰蜒一口没咬到,但上百只虫足在皮肤上肆虐的触感令顾天正瞬间僵硬,甚至不敢用手去把虫子抓下来。
萧廉发现他的异样,来不及甩脱爬上自己身上的毒虫,直接伸手去抓顾天正脖子上的那只。那只蚰蜒察觉到逼近的危险,一扭身转移了目标,毒颚在他虎口处狠狠夹了下,与此同时,萧廉的小腿传来一阵麻痛感,差点半跪下去。
顾天正一惊之下这才回过神来,再想不了那么多,一把扯下萧廉手上的虫子,连同他身上的那些,统统挥剑斩碎。
他拉着萧廉急退到后方,想帮他及时处理伤口,然而这虫确实厉害,此时萧廉已然站不稳了,左手掌上也蔓延出一片黑紫色,顾天正心神剧震,语无伦次:“你……虫毒……”
萧廉却只是笑了下,放松自己的那条腿,半边身子赖上他:“原来你怕虫子。”
顾天正咬着牙不说话,手忙脚乱地替他扎紧胳膊和小腿,防止毒液继续侵蚀。他的脸上血色恢复,双眼也带着微红。
难得看到这人的木头脸上有这么生动的神色,萧廉反而不觉得身体不舒服了,他在他耳边小声安慰:“没事,大不了断条手臂断条腿,死不了……”
“别说了!”顾天正猛地抬头瞪他。
萧廉趁势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别怕。”
说完这句,萧廉就不负责任地昏了过去。
顾天正身上一重,心里一提:“萧……”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萧廉的颈脉:“顾侍卫,别急,这种虫毒会致人麻痹,暂时性命无虞,你先把他扶到那边吧。”
温和的嗓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顾天正终于冷静下来:“辅学大人,殿下,此处危险,二位还是回马车上去,属下定会竭尽所能保护周全。”
荆鸿道:“无妨,你不用顾及我们。”
顾天正一怔:“大人?”
夏渊率先几步走到虫群之中,有护卫上前去拦,却见他身周数尺之内,毒虫尽数避让,竟是对他极为畏惧。
荆鸿朝他走去,两人所立之处,无一只蚰蜒敢进犯。
夏渊回身望向荆鸿,哼笑道:“要么是这人运气不好,用错了方法,要么……他要对付的不是我们。”
众人皆讶异于夏渊与荆鸿的百虫不侵的本事,有人说那是王气驱邪,殊不知荆鸿身体里的蛊气比这些小虫子要重得多,夏渊又是以他的血解的痴魇虫的瘴,自然不惧这些。真要说的话,倒是夏渊占了荆鸿的便宜。
自己的主子临危不乱,这让华晋的护卫们大受激励,尽管毒虫源源不断地袭来,但他们对付起来显然顺手很多。目睹了这一画面的封楚四王爷立刻就坐不住了,肥胖的身躯从马车里钻出来半个,冲他们招招手:“那个,你们过来,到本王这儿来,这儿安全……”
华晋护卫们纷纷嗤之以鼻,这四王爷脸皮可真够厚的,遇险的时候不见他出面,这会儿装起好人来了。分明是他自己吓得哆嗦,还摆着一副“为你们着想”的嘴脸,拖着殿下和辅学大人给他驱虫。
见荆鸿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夏渊连忙拉住他:“你还真要去他那儿?说不准这些东西就是来对付他的,别管他就是了。”
荆鸿道:“殿下,我们一路跟他们行来,多少承了四王爷一些恩情,总不能恩将仇报。而且,倘若四王爷真的在这里出事,我们也会有麻烦。”
夏渊想了想:“行了,我知道了,我去他那儿护着他,你去我们车队那里。”
荆鸿不放心,欲言又止,夏渊干脆把他拉了过去,看他老实待着了才去了四王爷那边。
那个四王爷正在大骂自己的护卫:“没看到这边有两只虫吗?快把它们弄出去!啊啊,要咬着我了!怎么做事的!信不信我砍了你脑袋!”
那名护卫百忙之中把那两只已经被削断百足、毫无威胁力的蚰蜒挑出去,对自己这胆小又不讲理的主子敢怒不敢言。
夏渊道:“王爷莫慌,我已命人去取些樟树叶来烧,雨天虽燃不着火,但能烧出些烟雾来,这些毒虫怕烟,想来要冲出山谷也不难。”
四王爷忙把他拉上车:“哦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你来本王这边坐着。”
夏渊强忍着对他的反感,刚要坐下,空中蓦地响起一阵急促哨响,那声音与之前的阴邪调子全然不同,夏渊立刻全身警戒起来。
与此同时,车队的南边发生骚乱,接踵而来的是十数个青衣刺客,他们直奔封楚四王爷的马车而来,丝毫不顾专心对抗虫群的华晋护卫,招招攻向封楚车队。来人手段很杂,有用毒的,有用剑的,还有许多古怪武器,半点看不出来路,但都武技卓绝,下手狠辣,不过瞬息,已有数十名封楚护卫被杀。
四王爷整个人但都被吓傻了,惊叫着让人保护自己,情急之下紧紧抓着夏渊做挡箭牌。
夏渊心中一怒,下意识地把他扔到一边,不曾想一名刺客的流星锤骤然砸下,生生砸烂了马车的顶部和侧面,顺势把四王爷抡出车外。
回过神来,夏渊想拉没有拉住,就见四王爷脖颈上被射入一根牛毛细针,随即面容泛紫,七窍溢出腥臭黑血,刹那间就被夺了命。
刺客解决了首要目标,对剩下的几名封楚护卫也是赶尽杀绝,华晋护卫想施以援手,奈何被虫群缠身,实在分身乏术,而且那些刺客似乎很不想与他们交手,刻意避开他们,尤其避开了夏渊,在虫群的掩护下迅速撤退。
远远看到此番景象的荆鸿暗暗叫遭,夏渊也是心头一跳。
阴阴邪邪的哨音再次响起,漫山遍野的虫群很快退了个干净,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华晋众人有不少人被咬了,但还不至于致命,而封楚一行人,未留下一个活口。
夏渊走到荆鸿面前,目光沉郁:“这下麻烦了。”
荆鸿叹了口气:“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夏渊皱眉道:“没办法,还是要先把四王爷的尸首送回封楚,无论如何我们需要同盟,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荆鸿替他理了理杂乱鬓发,忧心忡忡:“怕只怕……”
荆鸿给四王爷的尸体做了些防腐,尽管如此,他们到达封楚王都之时,棺木中还是散发出阵阵恶臭。
封楚的城防军发现棺中是当朝四王爷的尸体,立即把夏渊等人团团围住,随后皇令下来,把他们全部收押断罪监。
事情向着荆鸿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然而夏渊只挑着唇笑道:“想我堂堂华晋储君,儿子当了皇帝,自己却还是太子之身,国家危亡而无能为力,如今又要身陷囹圄,当真是糟到不能更糟了。”
此番话他说得飒然,没有一丝悲戚失落,看向断罪监官吏的眼神也是坦坦荡荡,毫不掩饰一身的王族威严。
那官吏问:“你们究竟是何人!杀害四王爷,潜入王城意欲何为!”
夏渊道:“你耳朵聋了么?我一进城就表明身份了吧,华晋君主亲自出使,封楚以此大礼相待,真是让人吃惊。”
那官吏还待再审,却见台阶之上缓步走下一位华服男子,那男子十分高挑,眉骨突出,鼻梁挺直,瞳孔为妖异的深蓝色,眼神如鹰一般锋利凛然,看人时自有睥睨之姿。
官吏垂首行礼:“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