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挥挥手:“说完了就下去歇着吧,想好了再来。”
说罢夏渊打了个哈欠离开真央殿,越齐使者一头雾水。
被冷落了三天后,越齐使者坐不住了。他听闻华晋的皇帝有位辅学,深得皇帝信任,于是备了厚礼前往朝阳宫拜会。
彼时荆鸿正抱着小太子画老虎,他不擅长这个,奈何瑜儿就是要他画,于是面前的宣纸上便勾了两只笔法拙劣的老虎,还晕着瑜儿的口水印。
见到使者来,荆鸿没收他的礼,但把话说得直白:“皇上没听到他想听的,没得到他想要的,自然不满意。”
使者问:“还请辅学大人赐教,什么是贵国陛下想要的?”
荆鸿点了点纸上的老虎:“你看这两只老虎,一只请另一只共同去追一头野牛,若是胜了,你说它们会如何?”
使者没有说话。
荆鸿道:“野牛肉总要一分为二才算公平,拿个兔子肉来搪塞,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瑜儿咂咂嘴,口水又要下来了:“肉肉,肉肉……”
荆鸿忍俊不禁,给他擦擦口水,对使者道:“前线战事吃紧,还请越齐王早作打算。”
五日后,使者携越齐王传书来的诚意再次觐见夏渊:“我王愿与陛下共治瓯脱,以萨甘河为界,以北归越齐,以南归华晋。”
夏渊这才正眼看他:“萨甘河是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使者摊开瓯脱地图,在羊皮卷上划下一道:“萨甘河就是这里,据说当年大旱,有仙人引水至此,河水甘甜,终年不尽,故当地人取名萨甘,这条河可为两国共有。”
“哦,仙人引水……”夏渊想起谢青折就是在这里招惹上宇文势的,心里很是不爽,但总不能因为赌气把百姓的水源给断送了,只得咬牙忍了,“那就这么办吧。”
“谢陛下。”使者终于松了口气。
夏渊此时幽幽道:“是他提点你的吧?”
使者愣了愣:“陛下指的是……”
夏渊漫不经心地说:“朕的辅学,他收你的礼了吗?”
使者以袖拭汗,老老实实道:“辅学大人廉洁,不曾收下。”
“哎,就知道他不会为自己想想,白做这份好人有什么意思。”夏渊一挥手,“他没收我替他收,多拿点你们越齐的龙爪参来,他要补补气。”
“……是。”
二月初一,华晋正式向蒙秦宣战,不过不是直接加入瓯脱的混战,而是使了一招围魏救赵,只分拨了两支小部队前往瓯脱,皇帝御驾亲征的王师直奔望江,誓要雪耻。
夏渊穿着铠甲纵了一会儿马,身上出了不少汗,扎营休息时,荆鸿拿了汗巾给他擦,夏渊就势把他拉近帅帐:“陪我一会儿,一想到要去跟那个宇文势干架我就静不下来。”
荆鸿帮他卸去铠甲,闻言没有说话。
夏渊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嗅嗅:“怎么?心疼了?心疼他还是心疼我?”
荆鸿叹气:“陛下,你就是没事闲的。”
夏渊捧起他的头,笑着跟他柔柔地接了个吻,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应才放过他。
“你让我把朝政交由安庆王代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陛下不计前嫌,如此坦荡待他,若是安庆王再意图不轨,那就真是不识时务了。而且皇城有孟小将军守着,当不会失。”
“也对。”夏渊无所谓地说,“要是他真有那个本事篡我的位,这回我也不回去抢了,干掉宇文势,然后带着儿子带着你,跑到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过神仙日子去!”
“……”荆鸿给他递水的动作顿了顿。
“怎么?”见他在发傻,夏渊转头问他。
“没什么。”荆鸿把水送到他唇边,敛目隐去眼中的感怀。他知道夏渊说的未必是真,然而这玩笑一般的话,却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如果有的选,不为王,不为官,只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也未尝不好。只是身在局中之人,往往将自己越困越紧,再难逃脱。
宇文势与曾经的谢青折都是这样,难得夏渊既有成王的野心,又有放手的胸襟,所以他的王者之路才会势不可挡。
蒙秦腹背受敌,战事一时陷入胶着。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坐镇后方统筹大局的蒙秦王,竟一夜之间消失了。
宇文势只留下一封书信交待给百官,说自己要亲临战场。
至于是哪个战场……
望江三城是由望江的两条支流分开又交汇形成的三座江中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是对华晋还是对蒙秦而言,都是单独隔离出的一块地域,在战略位置上不如瓯脱,但同样可以作为一个扩大领土的突破口。
桑沙站在望江楼上,面对视野两侧的滔滔江水,心急如焚。
“戚杰,从蒙秦到望江,最多十来天行程,怎么君上还没到?”
“君上之前传信说要过来,可现在突然失踪,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要不还是让我带一队人马去寻吧。”
“你去寻?你要往哪儿寻?”桑沙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应当沉住气,“君上特地下令让我们严守望江等他过来,想必是不想让我们插手他的事。罢了,至少桑琳还在君上身边,出了事她一定会跟我们联系。”
戚杰皱了皱眉:“就她一个人护卫,没问题么?”
桑沙道:“这个你放心,就算你右臂完好,也未必是我妹妹的对手,她能常伴君上身边,护卫和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与此同时,通往望江的长汐古道上,华晋的军队正在缓缓行进。
这处临崖而建的古道甚是凶险,一面是刀削斧凿的绝壁,一面是滚滚翻腾的江水,然而这里却是华晋进入望江周边腹地的捷径。兵贵神速,夏渊想在蒙秦兵力调度过来之前先给他们一记下马威。
古道十分狭窄,所有人只能徒步通过,因此夏渊只带了急行军走这条路,大部分马匹和物资都由大路运输,原本他想让荆鸿也跟着大部队那边走,但荆鸿执意要随他一起,他假意劝说了几句也就作罢,能这么“共患难”一把他也高兴。
“你是担心我吧?还不承认,死鸭子嘴硬。”夏渊得意洋洋地说。
“……”荆鸿懒得理他。
“其实就是路难走一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之前叫人探查过了,容易坍塌的路段都做了修缮,应该还算稳妥,你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荆鸿皱眉望着远处的群山,他总觉得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他们,一个避无可避的陷阱。
“嗯?那是什么?”
荆鸿摇摇头没有说话。
夏渊因为他的不安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次加强了探查与护卫的任务,在通过古道之后,也依然保持着小心谨慎。
他们翻越第三座山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山间路陡,夜里的视线也不好,夏渊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扎营,等待日出再继续前进。
为防止野兽袭击,营地周围点了火把,夏渊和荆鸿的营帐被围在正中,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荆鸿的紧张感依然没有减弱,他迟迟不睡,夏渊瞅着都心疼了。
“睡吧,别想太多了。”夏渊把他按在榻上,强制他睡觉。
“……嗯。”荆鸿看到夏渊眼底的疲惫,也不忍让他过于担忧。
两人躺了一会儿,夏渊的呼吸渐渐平缓,荆鸿僵着身体,始终睁着眼。
除了守夜的士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外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然而就在此时,荆鸿缓缓坐了起来。
那个人来了。
他在找他。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引蛊香的味道,这种香常人闻不到,也没有任何危害,但对于荆鸿而言却是十分明显的信号。他体内的固魂虫蠢蠢欲动,叫嚣着要他前往引蛊香所在的地方。
荆鸿并不是不能克制这种躁动,但他犹豫了。
那人一定不是带军队来埋伏的,私下前来,潜藏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要求与他见面,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荆鸿不会贸然去见他,正在思索对策时,夏渊醒了。
夏渊搂着他打了个哈欠,见他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
荆鸿道:“宇文势来了。”
夏渊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夏渊和荆鸿深夜出了营帐,护卫立即跟来,夏渊下令他们继续驻守营地。两人循着引蛊香一路南行,大约走了四五里,荆鸿停下了脚步。
“就知道这个跟屁虫会跟过来,青折,你养的宠物还真是听话。”
低沉的男声从前方的阴影中传出,夏渊凝神细听,这附近确实没有设伏的迹象,宇文势就这么单枪匹马地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两国是刚刚开战吧,你身为一国之君,就这么跑到我华晋的地界上来,难不成是来送死的?”
夏渊挡在荆鸿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找故人叙旧的。”宇文势从暗处走出来,当真未着片甲,甚至连武器都没有。
夏渊眸光闪了闪:“蒙秦王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里哪有你的‘故’人,又哪里来的‘旧’可以叙?”
宇文势哼笑:“你听不懂很正常,那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呢。”
夏渊毫不示弱:“是啊,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现在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什么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尸骨都冰凉了吧。”
“行了。”荆鸿不想浪费时间听着这两人吵架,他站出来看着宇文势道,“你这么费事把我叫出来,要跟我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宇文势道。
宇文势和夏渊都看着他。
荆鸿无动于衷:“夏渊是个小傻子,你比他还傻。”
直接被捅刀的宇文势:“……”
莫名被拉下水的夏渊:“……”
荆鸿道:“可我不能再傻下去了,回蒙秦去吧,这一仗你必输无疑。”
宇文势的脸色变了变:“这么说我无可挽回了?”
荆鸿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经赢得够久了。”
宇文势勾起了唇,目光阴冷地扫向夏渊:“没有他,我就能一直赢下去。”
说罢,他飞身一掌袭向夏渊,林子里的落叶被气劲卷起,唰啦啦飞了漫天,霎时将三人笼在其中。
夏渊丢下手中黑锋刃,亦是手无寸铁,正面迎上,于半空旋身接住宇文势的掌风,一时间两人气力对冲,把周围扬起的落叶震了开去。
两人都没有硬拼内力的打算,掌心一触即分,随即近身缠斗,转瞬间就过了上百招。
宇文势招式狠辣,有着雷霆万钧的沉厚,而夏渊以巧化险,任他再强再重,总能寻到破绽以克之。两人风格虽有不同,但无论武技还是内功,竟都是烛天一路。
宇文势嘲道:“他所教给你的,无非都是我练剩下的。”
夏渊毫不示弱:“他以前是瞎了眼,教出你这么个废物徒弟,比我多吃这么多年饭,也就比我高个两重功力,还不一定赢得了我。”
宇文势冷哼了一声,手上杀招直逼夏渊面门。夏渊因为被他分了个神,招式慢了一步,眼见再无退路,却不知从那儿甩出个短刺,纯黑的刺尖咻地一声穿进了宇文势的肩头。
宇文势身体失衡,只得强行收手,脚上蹬踹树干,试图跃至安全距离。
“你暗算我?”
“你以为我扔了兵器就真的空手跟你打了?我的黑锋刃你不是也在武斗大会上见过么,里面的机关我自己都怕,你也不知道防着点。”夏渊嚣张地说,“再说了,我跟你讲什么道义,你在我身上使的暗算还少了吗?”
夏渊一朝得势,岂肯放过他,步步紧逼,想趁着这人受伤干脆一下子解决算了。不过他倒没想叫营地里的士兵来,到底是年少气盛,这人为私事而来,他就要私下跟他决个胜负。
“夏渊,别去了!”荆鸿突然在他身后喊道。
夏渊脚步一顿,还未回过神来,就见一道暗色的身影飞速掠过,将宇文势带离战圈,那道暗影手持双钩,死死护在宇文势面前。夏渊定睛看去,竟是个容貌俏丽的姑娘家,只是那凌厉的眼神也是杀手的眼神。
“哦,还是带了个帮手嘛。”
就在夏渊的注意力被桑琳引开之时,荆鸿看见宇文势袖口微动,一个东西消无声息地掉在了厚厚的落叶上。
天色太暗,荆鸿没看清楚是什么,但宇文势定在他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宇文势道:“看来你是不会跟我回去了,以后便是战场相见了。”
荆鸿如同告别一个陌生人般:“后会有期。”
夏渊还是放人走了,在他看来,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宇文势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罢手,难道真的只是来看一眼荆鸿?
不过荆鸿却知道宇文势真正的目的。
趁着夏渊低头摆弄黑锋刃的时候,荆鸿捡起了宇文势故意遗落的东西。
那是宇文势未能打开的锦囊。
束口处的蛊缚亲昵地勾缠着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唤回他曾经的念想。
第80章:战望(下)
自望江被割让给蒙秦,原本驻守在此的五万华晋水军都撤到了长汐城,操练的校场也挪到了距离望江交汇口数十海里的江域。
二月初九,江上大雪。
夏渊带着精锐部队率先到达了长汐城,只见远处江水奔流,如满腔豪情尽付其中,而两畔则是纯白静穆,保留着大战前最后的净土。
“荆鸿,我准备先派两艘船去打几场骚扰战,不跟他们正面交锋,但也不让他们过安生日子,你看选这几个地方行不行?荆鸿?”
“嗯,”荆鸿目无焦距地看着夏渊手里的地图,“陛下思虑妥当,自己决定就好。”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在想宇文势对不对?”夏渊脸色不善,“你到底怎么了?从那天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我不是把他打跑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惦记的?你是不是对他旧情复燃了?”
“不是,我……”荆鸿知道夏渊又要较真了,赶紧收敛心神,“我只是觉得宇文势这次的所想所为实在难料,他既知道我们走了那条古道,定会早做防范,陛下不可轻敌。骚扰战可以,但万不能深入敌阵。”
“这个我知道。”夏渊见他慌忙岔开话题,心中负气,但也不忍再逼,“本来我是想快军深入,打他个措手不及的,谁晓得他这个疯子会跑到古道那边自讨没趣。他不按常理来,我就比他更不按常理来,看谁玩得过谁!”
于是夏渊憋着一肚子的火,命令几艘轻装快船去搦战,挑衅完了就跑,虚虚实实地打两下,把对方将士也惹得一肚子火。
此时望江有宇文势坐镇,桑沙肩上的担子立刻轻了很多,只是他不知道君上肩头的伤从何而来,桑琳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他也不敢多问。
宇文势对夏渊的骚扰不甚在意,夏渊来搦战,他就跟他周旋,追追打打像是在闹着玩,但他心里也有疑惑:主力部队还没到就敢来挑衅,那小子是在玩空城计?
从瓯脱战场转移而来蒙秦军也还没有部署到位,但望江城的守卫原本就不弱,不管夏渊是不是在玩空城计,既然已经开打了,他也不用跟他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