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廉眼瞅着夏渊把整只鸡啃得只剩下骨架,满嘴油光发亮,不禁感慨道:“当皇帝当成你这么憋屈的,我真是第一次见。”
夏渊嘬嘬手指:“当侍卫当成你这么不听话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
“我知道你在江湖上的身份,冲着你这次护驾有功,回头我给你个赏赐。”
“陛下要赏我什么?”
“还没想好,等回去了慢慢想。”
“这么说是个重赏啊,那为了这份赏赐,属下拼了老命也要把陛下平安送回去。”
“看你的本事了。”
萧廉吃饱喝足,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陛下,我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说是来刺探敌营知己知彼,可是布防图也没拿着,被追杀快两天了还说时机未到,恕属下愚钝,真的弄不明白。”
夏渊道:“宇文势生性多疑,明日又有增援要到,布防肯定会做大的变动,所以布防图本身倒没有多重要,我只不过先大致了解一下宇文势排兵布阵的手法习惯。至于我在城里城外绕了这么久的目的……”
外面有蒙秦士兵跑过,夏渊顿住了话头。
嘈杂声渐渐远了,萧廉忽然有了点头绪:“陛下是在找什么东西?”
夏渊眼中透出森然寒意:“我是要剜了宇文势的心头肉。谢青折的尸体,他一定带到望江战场来了。”
华晋军营。
荆鸿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接到萧廉的报信,他知道夏渊暂时平安,总算是放下了半颗心,但是他不能告诉将士们夏渊身在敌营,他必须要稳住这边的局面。
然而自从宇文势挂出首级之后,整座军营军心浮动,几位将军已经多次要求面见皇上,要不是有孟启生大将军和顾天正严守主帐,恐怕早就镇不住了。
饶是如此,荆鸿也已撑到了极限。
昨日夜袭敌营,虽说对攻陷下城有所进展,但死伤也不在少数,荆鸿毕竟权不在身,仅凭玺印在手,仍有许多人认为他担不起责任。参与先锋的涂将军浑身酒气地要冲帐,顾天正顾及他带伤归来,出手留了些情面,竟一时没有拦住。
涂力冲进主帐,顾天正匆匆跟进来。荆鸿坐在屏风前,冷眼看他:“涂将军擅闯帅帐,扰了陛下休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报?”
涂力借着酒劲撒泼,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你这狗屁不懂的女干人!蒙秦都欺到家门口了,皇上的首级都挂在了桅杆上,你却龟缩在这里装神弄鬼,指挥老子前去送死!老子才不听你的!要我说,你定是跟那个蒙秦王串通一气,一起谋害了皇上!”
“放肆!”荆鸿拍桌而起,走到他面前厉声道,“那蒙秦王诡计多端,略施小计便让我华晋军自乱阵脚,作为将领,你不去上阵杀敌,却三番五次违抗旨意,强闯帅帐,如今还诅咒天子命绝,涂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
“哼,你蒙骗得了旁人,蒙骗不了老子!老子今天就是拼了一条命,也要看看你这屏风后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顾天正!拿下!”
顾天正剑扫涂力,但涂力比他快了一步,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猛地勒住荆鸿,大刀架到荆鸿的脖子上,威胁顾天正道:“狗奴才!你也是他们一伙儿的!”
说着他一脚踹翻了屏风。
尘埃飘散,屏风后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没有!果然什么都没有!哈哈!老子要告诉外头的将士们,告诉华晋百姓,你就是个骗子!你谋害了皇上,还要把整个华晋赔出去!”
大刀在荆鸿的脖子上划出血痕,顾天正碍于荆鸿被挟持,不敢轻举妄动。
“涂将军,你这么做才是真的把华晋拱手送给蒙秦!”
“老子听你放屁!皇上驾崩了,你隐瞒不报,拿着玉玺作威作福,让我们成千上万个弟兄给你卖命,逆贼!”
“涂将军!”
“老子为民除害……”涂力满以为荆鸿只是个文弱书生,手上正要用力,冷不防被拽住手腕,荆鸿一个巧劲夺下了他手中大刀。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荆鸿旋身一退,刀刃削过,毫不留情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血溅主帐!
就连顾天正都傻了眼,他看着荆鸿漠然拾起断头,不忍道:“涂将军也是心系华晋,急于争功,罪、罪不至死……”
“违抗军令,惊扰主帅,意图动摇军心,依照军法,也是该死。”荆鸿把涂力的头递给顾天正,往日的温和神情尽褪,“杀他一个,震慑全军!”
第82章:反间计
涂力的死固然强行震慑了心思浮躁的将士,没人再敢擅闯帅帐或公然散播谣言,但同时也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好几位将军对荆鸿的做法颇有微词,以至于荆鸿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抵触。
雪上加霜的是,此时宇文势又有了新动作。夜袭后的次日清晨,他提出休战,并且亲自乘船来到江心,为表诚意,只带了十艘护卫船,要求与荆鸿会面。
华晋这边派出了上百艘的战船。
荆鸿一身素衣立于船首,袍袖灌满了江风,连日的疲惫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的凛冽与镇定让他在万军之前丝毫不显弱势。
两方对峙,荆鸿道:“蒙秦王提出休战,是要议和?”
宇文势不答,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末了唇边带笑,叙旧一般说:“你我上次一别才过几天,怎么又瘦了。”
荆鸿拧眉,他身后是孟启生麾下的四位将军,宇文势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开场白,让他瞬间受到了几位将军目光的洗礼。
“荆某位卑,当不起蒙秦王的问候,还请蒙秦王有话直说。”
“好,那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今日提出休战,是想让彼此都缓一口气,顺便给华晋的诸位将军引荐一个人。”
宇文势转身,他身后的侍卫让到两边,现出了甲板中央的一把椅子。那椅子上铺着厚实的黑狼王皮毛,上面坐着的人玉冠束发,身着蒙秦上卿的深紫官袍,袖口锦带随着江风拖曳飞扬,遥遥牵连着荆鸿的方向。那人微微侧首,安祥地闭着眼,像是还没有睡醒。
椅子下装有木轮,宇文势推着椅子来到近前,华晋军对这人的身份很是好奇,有些小兵甚至伸长了脖子,就为了看上一眼。
再次见到自己的尸体,荆鸿的心里却不像以往那般波澜起伏。
于他而言,过往的自己仿佛成了隔世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的,大概是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来偿还夏渊那个债主了,其他的,他已无心在意了。
宇文势站在椅子边,让那人侧靠在自己身上:“这是我蒙秦的上卿谢青折,想来华晋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孟家的将军也是与青折交过手的。”
华晋的几位将军吃惊不小:“谢青折?谢青折几年前不是就死了吗?”
荆鸿对宇文势道:“谢青折已经死了。”
宇文势恍若未闻,继续说道:“诸位将军也许不知道,现在站在你们船头、代施天子号令的‘荆鸿’荆大人,原本名叫谢惊鸿,是我们上卿大人的同族,他们都是临祁人。
“青折是我蒙秦最当之无愧的上卿,只可惜天妒英才,令他罹患重病,一睡不醒。不过他在我身边多年,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关于临祁人的事。
“临祁人有窥探天命之能,而且擅用蛊虫,我与荆大人在瓯脱见过,当时便觉得有些古怪,为何他千方百计要去当那个太子辅学?为何华晋太子一开始就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宁可放弃江山跟他一起逃亡?
“现在想想,多半是他假意辅佐你们的太子殿下,实际上早已用蛊虫迷惑了他的心智,如今时机成熟,便借我们的手除了天子,皇帝的玺印又在他的手上,大权在握,这可正是篡位的好时机啊。”
宇文势的一席话,让整个华晋军沸腾了,也茫然了。
谢惊鸿?临祁人?临祁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荆大人和谢青折有什么关系?他的出现太过凑巧,而且太子的很多变化确实古怪,难道他是蒙秦或者那个什么临祁的女干细?
他们的皇帝真的死了?还是被皇帝最宠信的臣子谋害的?
可是敌人说的话能听吗?会不会是反间计?
华晋军营中有将领大骂蒙秦王信口雌黄,也有人望向荆鸿的眼神充满疑虑,然而无论人们信或不信,宇文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旦荆鸿失去威信,华晋军将成为一盘散沙。
除非天子亲临,否则再也镇压不住。
西风吹来无数雪籽,众人在彻骨寒意中打了个激灵。
宇文势执起谢青折的手,为他束好袖口的锦带,原本宽松的袍袖缓缓收紧,遮掩了那截细瘦的手臂。
荆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看着宇文势,轻声叹道:“你总是这样,不把人逼上绝路,决不肯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将士们发出痛苦的哀嚎。
“呃啊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咬我!”
“好痒!好痛!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啊有虫!有虫在我身体里钻!”
周围陷入一片混乱,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滚,有人拼命抓挠着身体,指甲中都是鲜红的血肉碎末,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种痛痒。
那些细小的虫子从他们的毛孔进入,因为喝了人血而逐渐胀大,越发疯狂地往里钻,钻到深处啃食他们的骨头,那是钻心噬骨的痛苦,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挖出来烧掉。
“刺骨虫。”
这些虫细小如烟,从谢青折的衣袖中流泻而出,如雪籽般随风飘到华晋的船上。
荆鸿是这些船上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
他知道宇文势的用意,宇文势不是要对付这些将士,而是要对付他。
他要逼他做出选择——要么对这些痛苦的将士视若无睹,见死不救,要么为所有人化解虫毒,承认自己临祁人的身份,与华晋天子的“反常”和“死亡”脱不了干系。
无论荆鸿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将失信于阵前,失信于华晋。
宇文势眼中带着自得而兴奋的笑意,他诱哄道:“回来吧,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可以放弃这绝佳的进攻时机,只要能葬送那人作为荆鸿所拥有的东西,就是值得的。他要他回到他的身边来,他要他再次成为他的谢青折!
华晋军的哀嚎声越发尖锐刺耳,就连顾天正都支持不住,脸色发白,强忍着痛楚勉强站立,执剑的手颤抖着握紧。
荆鸿取过他的剑,转身面对着已然毫无战斗力的华晋军。
这群人,当初信誓旦旦要夺回望江,如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要他想,他真的可以放弃他们,甚至毁了他们。
荆鸿走向甲板正中。
与他同船的几名将领见状,恐惧地指着他:“你你你要干什么!你这叛贼!你……”
荆鸿万般无奈,空余一声轻叹:“自己做的孽,最终都要由自己来一一偿还。当真是……一点也逃不过……”
剑刃划过,手腕上先是浮现出一道细细的红线,随即鲜血汩汩而出,不断滴落下来。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他割划的伤口又深又长,白皙的手臂上留下数道蜿蜒的血痕,血液流淌在甲板上,很快汇成了一小滩。
嗒,嗒,嗒……
一片嘈杂中,血珠滴落的声响却如同渡魂的铃音,悠远而清晰。
荆鸿任凭自己的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冷,没有再动。
他站得笔直,像是在等着什么。
江风从他的身后吹来,那身单薄素衣张扬地飘飞。
须臾,整个望江上蓦地一静。
那一瞬间是绝对的安静,仿佛江水、战旗、落雪、呼吸都没了声音。
一瞬之后,是骤然来袭的狂风暴雪,只是那风换了风向,从东边吹来,吹迷了蒙秦人的眼睛,吹远了宇文势那几艘护卫船。吸食过骨髓、长成白色丝线状的刺骨虫从华晋军士的身体中钻出来,被大雪裹挟着涌向荆鸿。
荆鸿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轻轻翻掌,便将聚集而来的刺骨虫驯服,收拢在那一滩血泊之中。一星火种丢了进去,那些刺骨虫连同他的血一起被焚尽蒸干。
宇文势说:“你救了他们,他们却不会把你当做恩人。回来吧,我可以给你一切,青折,我答应过你,要与你共享盛世。”
荆鸿背对着他,还是淡淡的语气:“你的盛世里,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谢青折的心都烧焦了,他不会再活过来了。”
宇文势笑了笑:“他会活过来的,只要你把你的心和魂魄还给他。”
荆鸿走回了船舱,没有回头。
既已失了威信,荆鸿便借天子之名下令,把自己关了起来。
天子疑被蛊虫控制,下落不明,孟启生大将军出战前线,尚不可归,荆鸿又再难服众,当下的华晋军营俨然成了一盘散沙。
顾天正也没了以往的稳重,急道:“荆大人,皇上再不回来您就危险了,军营里不少将军说要把您就地正法,还说要处以火刑。”
“呵,火刑。”荆鸿靠在囚室的墙壁上闭目休息,他流了太多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依旧镇定安然,“放心,有孟大将军派来的人守着这囚室,撑到明早还是可以的。”
“明早……”顾天正皱眉,“要是明早他们还不回来呢?”
“他们会回来的。”荆鸿道,“皇上虽然顽皮,但很有分寸,这么些天,他也差不多闹腾够了,该回来了。”
对于同样失踪的萧廉,顾天正又何尝不挂念:“但愿如此。”
荆鸿扯了扯唇角:“实在赶不回来的话,便是我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第83章:跪算盘
彼时。
夏渊并没有看到望江上宇文势与荆鸿对峙的一幕,但他知道宇文势把谢青折的尸体带出去遛了一圈,回来后,由于调遣来的援军抵达望江上城,宇文势匆匆安排了桑沙运送谢青折,总算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萧廉掏出油纸包里最后一块酱牛肉,递给夏渊道:“就这么多,没了。”
夏渊也不管手上脏不脏,抓过来就吃了个精光:“我家荆鸿果然料事如神,晓得我这就要凯旋而归了,吃食带的刚刚好,一点都不浪费。”
萧廉暗想:是啊是啊,您家荆鸿做什么都是对的。
两人又摸了套蒙秦军的衣服穿着,这次是将官的衣服,级别比较高,就算有人看他们脸生,也不敢贸然盘查他们。
夏渊吃完酱牛肉,远远看到桑沙推着个木轮椅走了,身边守卫不多,但看得出来个个都是精锐。他朝萧廉打了个手势,两人吊在后面跟了上去。
萧廉问:“上次我们不是跟这家伙照过面么,把他劈晕了,却没要他的命,也没拿那个布防草图,宇文势那么多疑的人,没对他起疑心?”
夏渊勾唇一笑:“若是宇文势知道这事,定是会防着他的,但如果他不知道呢?”
“你是说,这个桑沙隐瞒了遇上我们的事?”
“桑沙也不是傻子,他要是向宇文势照实汇报了,第一个倒霉的不会是我们,而是他。我们什么都没做,他犯不着自己去招惹宇文势的怀疑。人都是这样的,在告发别人和保全自己之间,自然是选择后者。”
“嗯……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