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允休心中不耐,却不得不佯装毫不知情地顺着他的话道:“王爷一句话,有得是愿意双手奉上之人。微臣一清二白,忠心朝廷,还有什么能给王爷的?”
萧韫曦肃声道:“我只向闻大人求一知心人!”
闻允休长叹了口气,心道他终于是不再遮掩,要说出来了。随即正色道:“王爷果然是为这事而来。”
萧韫曦一怔,脱口道:“闻大人知道了?”又想毕竟两人是父子,闻允休擅长观察揣摩,说不定闻静思也有此心,被父亲发现。这样一想,心里的雀跃之情几乎让他即刻跳起身来,连手中的茶盏也差点滑出掌心,努力绷紧了笑脸道:“闻大人这是允许了?”
闻允休斜斜睨了他一眼,道:“王爷,臣不是迂腐之人,对婚姻大事,无所谓父母之命媒酌之言,虽身份悬殊,只要你们二人心中有情,我自然无二话。可我那孩儿对嫁入皇家高门深感不安,又喜欢脾气温和,耐心包容之人,与你相识那么多年,一门心思将你当成是良师益友,半点异心也没有。总不能因着王爷一时心动,让我这孩儿受一辈子的委屈罢。”
萧韫曦心中一沉,一股怪异之感油然而生,又说不出闻允休话中的蹊跷,只得竭力分辩道:“我爱慕他已有七、八年之久,他嫁给我为妻,只会让我如获至宝,绝不会将他当成普通王妃对待。我有的日常用度他一定会有,我有的权力人脉他也会有。他所有的理想抱负,我都会尽全力为他实现,绝不断他双翼,让他平庸无为地过完一生。”
闻允休摆摆手,脸上尽是无奈。“臣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儿还是了解的。她若对王爷有心,便会有真情流露之时,她对王爷无心,即便王爷对她再好,也只能博个怜悯之情。天下之大,王爷何必只取唯一。”
萧韫曦摇头道:“三千佳丽虽好,不及半点知心情。闻夫人去世多年,闻大人未曾再娶,想必闻大人也是深有体会的。”
闻允休叹道:“臣与王爷不可相提并论。王爷之情深厚谊,臣心中感佩。我那孩儿是王爷的知心人,王爷却未必是她的知心人,若王爷真心爱她,为她着想,何妨放一放手?”
萧韫曦沉默下来,将他的前言后语反复咀嚼数次,脑中骤然一亮,胸中顿生愤怒之意,深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情绪沉声质问道:“闻大人以为我要的知心人是谁?”
闻允休端茶就饮的手微微一停,心中直叹他太敏锐,不过两三句话便被听出了端倪。他佯装成万分疑惑的样子,盖上手中茶盏,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王爷既然来臣家中提起婚嫁之事,臣只有心儿这么一个女儿能嫁,还能说谁?”忽然神色肃穆道:“难道王爷也学前人,喜好男风,蓄养男宠,要拿我闻家儿郎寻开心?”
萧韫曦心中冷笑一声,收敛了心神正色应道:“我此生所求,不过闻静思一人。我与他相识相知十余年,真诚相待,毫无半分作伪,言出如山,绝无半点悔改。闻大人,我待静思如何,你应是最为清楚,何来拿他寻开心之语?”
闻允休将茶盏往小几上重重一搁,沉声道:“王爷,臣三个儿子中唯有思儿最为出色,他又是下任家主,前途不可限量。若被王爷要去了,世人如何看他,王爷又置我闻家百年清誉于何地?两人之情,总要经得起世间伦常,对得起祖宗颜面,就凭王爷一人之情,臣为了思儿,为了闻家,绝不答应。”
萧韫曦头一次遇见如此强硬明确的拒绝之语,焦躁之余也有一丝颓丧。他低眉敛目,凝视着茶盏上闻静思的肖像,心中逐渐冷静下来。窗外夜幕深沉,万籁俱静,偶然有积雪从枝叶上掉落在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屋内烛光熠熠,照得室内一片明朗,炭火旺盛,却暖不了心底那一点苍凉的寒意。两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无话。萧韫曦一手托茶盏,一手拇指轻抚肖像,吐纳片刻,悠然开口道:“闻大人为了静思,为了闻家,答应下来才是上上之策,两全其美。静思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当得起贤臣良相,只有我能毫无忌惮之心,下放重权,让他施展抱负,一尝所愿。况且天下百姓,受之盛惠,生活安乐美满,富足丰裕,即便知道静思不是完人,又怎会将感激之情换轻鄙之心,恩将仇报,坏他名声?而闻家有我为盾,何惧宗家强横蛮悍,权财噬人?闻大人在朝中心思甚为清明,自会分辨轻重。若闻大人答应我所求……”他稍稍停顿,将茶盏放在身旁小几上,朗声道:“我愿事成之后,以相位赠予静思,聘他为后,这聘礼就是我大燕的半壁江山!”
闻允休边听他说,边已有拒绝应对之策,只不料他最后一句,当场震撼地无法言语。饶是他见多识广,经历风浪,手中的茶盏也有些拿捏不稳。他见萧韫曦面容沉静,双目烁烁,神色之间坦坦荡荡毫无畏惧,不由脱口问道:“王爷人中龙凤,思儿不过中上资质,何以青眼相加?”
萧韫曦淡淡一笑,道:“凌云壮志,濯我情怀,喜忧颜色,醉我心神。”顿了顿又道:“闻大人,以静思一人换一代贤相之美誉,与闻家百年荣耀,并无半点亏损。我不逼闻大人现在就答应,等我大业成功,将承诺一一兑现,闻大人再来斟酌也是可以,只是以后,闻大人勿要斥责我以权谋私啊。”
闻允休肃容道:“王爷多虑了。王爷既然有心有意有承诺,我便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思儿……”他叹了口气,才继续道:“王爷与他相识多年,也知道他的脾性,看似随和,也有极为坚持的时候。王爷若能得他首肯,臣自然无话可说,他若不答应,只怕权势强压之下,刚极必折。还请王爷再许一诺,思儿若无此意,绝不能逼他就范。”
萧韫曦郑重道:“闻大人尽可放心,我对静思惜如珍宝,爱之入骨,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话已至此,再无其它可谈。他站起身来,由着闻允休陪同走了出去。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寂静地飘荡着零星的雪花,偶尔沾上萧韫曦的脸颊,一触即融,只留下些许的凉意。闻府之中的廊灯不如宫中的多,稀稀落落,影影憧憧。萧韫曦行在其中,只觉得眼前明暗交替,浑然不似人间大道。想起今夜闻允休的几番话,越想越是诡异,竟是像早有准备。他这一行,既没有得到闻允休放手闻静思的承诺,也没有得到闻允休真心的认同。想到此处,脚下猛地一停,先是低低闷笑,继而朗声狂笑,一拳捶在廊柱上,愤声道:“闻静思!”心中却是无力之极:“我为你誓做明君,若还得不到你,此生何乐之有!”默默闭眼冷静了许久,深深呼出一口白气,拢了拢狐裘,才慢慢地沿着石径走出闻府。
闻允休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萧韫曦的身影消失在小院月门外,才转回房内。他走进内室,贴墙置着一条桌案,亡妻的牌位端正地立在中央。他袖手靠在一旁,怔怔出神了一刻,才半似自问,半似感慨道:“我这样做,究竟好不好?绣衣,你泉下有知,托个梦给我也好啊。”
深夜寂寂,远处只有闻静思的书房还有灯火。隆冬寒冷,也有春暖花开之日,夜幕浓重,总有旭日东升之时。
第十章:璞玉无芳自有华
萧韫曦从闻府回来的第三天,便带上自己的人手和闻允休派出的刑部官员一起前往殷州调查马庆平一案。闻静思听父亲提起此事,已经是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的三月。
临近礼部试,整个燕国各大书院的知名才子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京城。文人一多,即便考试在即,也挡不住各种接踵而来的流觞雅集与诗文茶会。闻静思一心扑在诗书文章上,有时实在推不掉史逸君的盛情,也会应邀而往。只是他不像别的京城世家子弟,爱依仗着自己皇城脚下的身家,和外来士子在文章上比高低争输赢,弄得面红耳赤风度大失,反而多是询问当地百姓温饱和官府政绩。他言辞温文有礼,待人眉慈目善,对蓄意挑衅的学子能和颜悦色,温言相劝,而前来求教学问的人又能尽心教授,绝不私藏,尽显闻家子弟的气度风范。因此闻静思露面不多,在京城世家学子中却是评价颇高。
三月十八日,会试在礼部贡院开考,闻静思获皇帝亲赐的恩额,跳过了院试、乡试,直接进入会试。而雁迟有宁王保举,也直接入了兵部武科的考场。武科与文科不同,既有笔试的兵法策略,又考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入试的考生既有各州尚武的武士,也有来自江湖门派的子弟。只是大多江湖高手持才傲物,随心自在,不喜被官府拘束管制,加上雁迟天赋异禀,武艺绝伦,才第一天考毕,就已经是声名在外了。
三月二十二日,文科武科三场考完,全城学子终于放松下来,虽有喜有忧,却无碍考生们在诗会茶社的大小阁楼畅饮至通宵达旦。闻静思双脚刚走出礼部贡院,便在史逸君的笑声中,被一众打过几次照面的学子们强拉硬扯地带到诗琴坊。美名其曰预祝金榜高中,实则想要依仗世家子弟的财势享受京中的繁华地。闻静思与史逸君带着七八位学子落座诗琴坊四楼,便见萧韫曦曾经的侍读郭岩、杨景和幼年玩伴林溪之坐在另外一群人中。郭岩座位正对着闻静思,乍一抬头,也是一愣,随即遥遥抱拳为礼。杨景和林溪之见了,也回头朝这边致礼。
史逸君笑着对闻静思低声道:“是人还要靠衣冠,郭岩那样傲慢的一个人,见了你也不得不给三分颜面啊。”
闻静思尴尬道:“史大哥这样说,把宁王置于何地。郭岩礼待我,不过是看在宁王面上。”
坐在一旁的学子听到了,咋舌惊讶道:“早就听说闻公子身为太子侍读,却和宁王深交,看来此次必然荣登三甲。小弟等下一定要敬你一杯,高中后莫要忘了往日情意啊。”
另一殷州学生摇头道:“我看未必。我听人说考试前一晚,那个丰集来的江公子带着侍从进了宗家的后门,所为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宁王虽然得宠,宗家毕竟权势更盛。闻公子要脱颖而出,不是那么容易。”
闻静思听几人争论这些旁门左道,心中既气恼又无奈,不由沉了脸色道:“莫说今年是皇上主考,就算是宁王主考,凭我这点学问,也进不了三甲之地。我与宁王自幼相识,唯见他公正廉明,赏罚分明,从不偏私。若我恬不知耻地向他开口,不仅辱没了我闻家门楣,更是败坏我二人的名声。武人重义,文人重名。名节二字与区区三甲头衔相比,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孰轻孰重我还分不清么?”
那两人见他面带愠色,已然有怒,又想他往日行事作风正派谨慎,待人接物有口皆碑,确实不像做得出贿考之人,不禁纷纷道歉。恰逢诗琴坊的侍从前来上菜,两人急急斟满酒杯给闻静思赔罪。闻静思也不愿将事闹僵,罚他们各饮三杯才算缓下脸色来。史逸君见他眉间有浓浓地郁色,倾身问道:“你既然没做,又何必担忧这些风言风语?”
闻静思轻嗅着杯中黄酒烫过后散发的香气,沉声道:“我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怕这些谣言。我担忧的是宁王赴殷州查办马庆平,已两月有余,毫无半点消息,也不知他查得怎么样了。”
坐在闻静思下首的一位学子忽然插口道:“说起马庆平这个人,还是同为殷州榕城的林兄更了解。”
那林公子单名一个稳,今年未及二十,却有一张俊雅成熟的面孔。他为人谨慎,很少开口,从不跟风起哄,道人是非。闻静思曾向他询问过殷州的风土人情,他答得条理分明,颇有见解,对百姓疾苦的根源也看得十分透彻,可算是个少年老成,心地善良之人。林稳听旁人提及自己,见闻静思瞧过来的双目尽是期盼之情,不由略略思索片刻,轻声答道:“榕城的百姓是不敢在背后议论马太守是非的,但是百姓们都知道,马太守性好美色,家中蓄养的姬妾美童有十数人之多,更好习修长生道,供养了几个游方道人替他炼丹,日日服食五石散。他名声虽不佳,却没人愿意上告他,皆是因为每逢天灾,他都会小施恩惠于百姓。缺柴米油盐时,他令商贩按常价出售,不准抬价。他冬季会安顿无家可归之人,年年举办百叟宴,又常在农忙时行走田间,令衙役捕快下田帮忙。这些小恩小惠的事做得多了,百姓们便对他大兴土木水利,从中敛财一事闭嘴不言,就怕他一旦调走,新来的太守连这点表面小事都不肯做。”
众人听他说罢,纷纷斥责马庆平心机深沉,擅使手段。闻静思却越听越是震惊,一口饮下杯中酒水,叹惜道:“百姓长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饮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后的贪赃枉法,这舍大义求小仁之举,宁王见了,又会是何等的痛心。”
众人听他说罢,纷纷斥责马庆平心机深沉,擅使手段。闻静思却越听越是震惊,一口饮下杯中酒水,叹惜道:“百姓长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饮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后的贪赃枉法。这舍大义求小仁之举,宁王见了,又会是何等的痛心。”
史逸君抿嘴一笑,捏着小勺舀了满满一勺豆腐羹放在闻静思碗中道:“你大可放心,马庆平擅长收买人心,宁王却是擅长收服人心。百姓不敢上告,未必是被小恩小惠蒙蔽了心眼。比起那些蝇头小利,谁不在意长久的利益。你且安下心来等放榜,宁王那边不是一时半刻能查完的。”
闻静思盯着勺中浆糊似的豆腐羹,忽然笑道:“史大哥说得对,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至此,两人招呼学子们饮酒吃菜,又介绍诗琴坊上下四层楼各层的妙处。史逸君擅长交友,谈吐妙趣横生,闻静思随和亲切,举止得体有礼,学子们只觉得和这二人交谈十分舒畅,毫无压迫之感,这一席皆吃得十分尽兴。宴至戌时过半,众人一一告辞。史逸君最后一个走,正要出门,被郭岩叫停了脚步。两人爱好不同,平日少有交集,史逸君诧异之下也十分好奇他所为何事。郭岩伸手一邀,史逸君会意,两人一同走出门外,在星夜下慢慢踱步。过了片刻,郭岩才试探道:“小弟听家父时常夸赞史兄聪慧过人,有胆识有远见。此次会试,史兄难道不知闻公子必然榜上无名么?”
史逸君心道:“隔墙有耳,果真不假。”随即淡淡一笑,长叹一口气,沉声道:“阿思这个人,与他相处久了,便会不忍伤他的心。”
史逸君没说破的事,闻静思最后还是知道了。
三月二十九日,离会试放榜还有十多天,闻静思带着弟妹和雁迟一同去城外赏花。这个时节,游玩的人们脱下棉衣轻裘,换上锦绣衣裳,贵公子们聚集一起赛马而来题诗作词,碧玉闺秀手提食盒结伴乘着香车赏花,也有一家老幼席地而坐尽享天伦。游人虽多,却是三五成群,年轻人聚众投壶,老年人坐看围棋,而小儿少年则荡秋千、骑竹马、放风筝,尽显天真活泼之色。
闻静思一行人寻了个僻静处,闻静林铺上竹席,取出红泥小火炉,丢入橄榄碳。闻静云背着竹筒去前方泉水处取水,闻静思和雁迟则将带来的食盒茶叶罐一一摆放开来,闻静心无所事事,兜起裙摆去摇晃桃树,湘妃色的衣裙上落满了各色桃花瓣。待泉水取来,闻静思将小妹集来的桃花瓣清洗干净,放入壶中煮至稍沸再来冲茶,既有茶香又有花香。闻静思专心备考,已有许久没有好好和弟妹们相处,今日趁这好时机,一一来问两个弟弟的功课。
闻静林首先苦了脸,嚷嚷道:“大哥就爱煞风景,总要戳人痛处。我自阿迟处学了剑法,怎不见你问上一问。”
闻静云也咋舌道:“我以为大哥忙着考试,没空闲理我们,原来也有秋后算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