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维明很快接通了电话,刻意说得很大声,顺便漏给程鹤白听:“谭先生,唉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儿正好碰见小程,嗯,程鹤白,看他走着挺辛苦想捎他一段。他在跟我客气呢。”
“耽误了您宝贵时间真不好意思啊。”邵维明说得特别诚恳:“我们给您赔不是。您接下来有安排吗,没有的话我请您去坐坐,一来也是聊表歉意,而来也是感谢您今天的特别出演。”
“行,行。那就这样定了,您座驾跟着我的车。对对对不去雅居,那是谈生意的地方,咱们今儿换个地方。我把小程也一起带着吧,也让他跟你道个不是。”
邵维明挂了电话,主动把车门打开招呼道:“鹤白,你都听见了。三请过了还要四邀么。别耽误谭先生的时间,快点上车吧。”
谭岳隔着前车窗看见程鹤白回望了一眼,慢慢腾腾地钻进邵维明的高档轿车,皱眉道:“人能做到邵维明的程度也真是够了。”
“他请您?”
“如果说故意把我堵在路上,让我跟他走能算是‘请’的话。”
吴栋讪笑着,发动跟上了前面的车。
邵维明黑暗中看着程鹤白贴着车门坐着,端着严阵以待的架势目不斜视,轻佻地出言叫他放松一些。他手撑着坐垫,往程鹤白的方向靠了靠轻声说:“当初我见你,只觉得是一块璞玉,有待磨开石壳加以雕琢。现在看你,越发觉得像一块钻石,只欠抛光。”
“邵先生何出此言。”
“你知道那邢云韬和刘可真么,他俩是本届培训班最佳学员。自身素质自不必说,这两年里宏新可谓用名师教导他们所有的演艺技巧。而你,倒是轻轻松松就跟他们并肩。”
“听您的意思,难道更希望我是一块榆木疙瘩。”
“哪里。我刚说了你是钻石,单只现在就已经美得让我难以置信。”邵维明自然而然伸手去探程鹤白的脸侧,被他不留痕迹地转头避过。
“鹤白,我跟你掏心窝说一句:你的表现超出了我的预期。你是珍宝,我自然不会毁了你。何况……”邵维明轻嘲:“不到一个月,你用自己的实力就证明你能达到相应的高度。”
凌青原看着邵维明,平静地说道:“我是宏新旗下的艺人,利益关系本就是一致的。我很感谢邵先生给我提供的机会,也相信您不会难为我。”
邵维明眯了眯眼睛转而去摸他的腿:“我更希望听你换个方式说,我们的利益关系是一致的,陪我压根不算难为。”
“邵先生。”凌青原按住他的胳膊,言尽于此的意思很明白。
邵维明假装气馁地缩回手,自怜自伤道:“好吧好吧,我听你的。鹤白,你够耐人寻味,当然,可以留作慢慢品味,咱们都不急于一时。”
两辆车驶入一个和式庭院,院内是茂盛的竹林,不同于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路灯,几盏石灯笼散发萤火虫般的光芒。邵维明放低姿态,等着谭岳下车,引他走过矮草坪上的石阶路,大概是远离闹市,他们能清晰地听见惊鹿和石钵的舀水声。
“这是一个朋友自己经营留作自用的,说不上做出了多大名气,单纯自娱自乐。好在每回只接待一桌,舒适性是能保证的。”邵维明笑容可掬。
“邵先生有心了。”谭岳说。
凌青原一言不发尾随在后,他们三人经过走廊走进和室,障子门隔出幽玄的空间,屋内装修虽与庭院是一致的和式,但让人好奇的确实陈设。屏风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墙上挂的是奔马图,壁龛内供的不是盔甲宝刀或者神佛香炉,而是一套袖珍的武生靠旗甲衣。
屋内没有多余的电器,墙边矮柜上,指示时间的是一台老式西洋座钟,旁边围绕一圈跳舞的陶塑娃娃,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拇指公主和小天鹅。
“这都是那位朋友按照自己喜好随意摆放的,屋子也是留作赏玩。若见到不伦不类之处可不要笑话。”邵维明解释道。
谭岳随邵维明在屋子中间的小桌前坐下,笑问道:“如此擅闯人家,不知是否合适。”
邵维明亲手把茶杯满上递给谭岳:“不能这样说。这片别墅区,虽说这间乌桐名义上是那位朋友的居所。但他实在太不常住,闲置未免可惜,拿来招待朋友的朋友何乐不为。”
凌青原的视线在墙上的国画上停留。这张奔马图十分耐看,因为他前身家中也有一张八骏图。可惜他对美术也就粗通,大约主题同是绘马,画中生灵总有形态旨趣相似之处,如此看来也有些亲切。
邵维明对站在墙边欣赏画作的程鹤白说道:“西边那面绘着山水画的障子十分奇妙,看上去像装饰的壁橱,其实内有洞天。鹤白,你去推推看。”
凌青原依言走过去,推开一人多高,蒙着障子纸的竹格门,发现里面另有三米多的进深。他走进去一点,地面的脚感变了,不是有弹性的榻榻米,而是木质地板。刚好右手边有一盏老式的落地灯。拉亮开关,橙黄色氤氲的光线落在一架黑色烤漆的立式钢琴上。
琴上没有乐谱,掀开盖子保养得还是很新。他指尖划过琴盖内侧的标记,以这间屋主人的身价而言,无论从收藏还是使用角度,似乎都不该出现这么品牌如此亲民的琴。不过,亲民有亲民的好处,那便是恰巧跟前身家里是同一品牌。
“我这位朋友,真是个妙人。”邵维明笑着,是在跟谭岳说话:“花钱打造出自己喜欢的居所却从不来住,正好也成全了我们这些想找清净地儿的俗人。”
“趁现在饭菜还没呈上,鹤白,就先请你让我们的耳朵享享福吧。”
三十五章
“趁现在饭菜还没呈上,鹤白,就请你先让我们的耳朵享享福吧。”
邵维明又给谭岳和自己续了一杯茶,他俩盘坐在矮桌前,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气氛融洽得跟一点矛盾都没有的亲兄弟似的。
凌青原听到他的话,自然乐得应允。本来,以程鹤白的身份和那两位大佬围坐一桌就很奇怪。邵维明的行事风格向来不能用常理揣度,他是一个放长线步步为营的人,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意无意叫着自己做陪,请谭岳究竟是什么意图。
“请问谭先生有什么要点的曲目吗。”邵维明笑道:“鹤白相当厉害,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考倒他。”
“我也是个俗人,点不来什么曲。小程就依着环境氛围随便弹吧。”
“谭先生上次去雅居,我们商定《虎斗》的时候,不是有想听的曲目吗。那时候刚换的琴师他不会,我还觉得很可惜挺抱歉。今天鹤白既然在这儿,就让他弹来听听吧。”
谭岳未置可否,默认了。
凌青原在琴凳上坐下,弹起了《船歌》。期间邵维明试图找谭岳搭话,不过对方很专注地在听程鹤白弹琴,完全没有谈性。
音乐倾泻,江水东流。十年前后,青原鹤白终究是不同了。再弹起这首曲子,凌青原忽然对电影中兄弟的分离有了不同的理解。
他当年创作的时候,那么坚定地认为是战争,是迫不得已的暴乱时局打破了那二人平凡的生活。那种强力,扭断了他曾经有过的一段不知名且无疾而终的感情。光阴流转,当他作为程鹤白,站在十年之后河边滩涂,看着随东流水远去的孤帆,看着过去的自己,恍然觉得拆散兄弟的不是战争。
是选择。
哥哥向往军校,立志投身革命,甘洒一腔热血。弟弟别无所求,惟愿家人平安,因而守在家边,就了等军阀谢幕天下太平之后他们还能有个家。
既然选择不同,分别也是不可避免,那便互相祈祷此生平安罢。
凌青原从容弹出大段华彩,音乐的节奏渐快渐急,连续琶音之后转为八度和弦,是战争的悲壮也无法掩盖祝福的心声。勿远行,等吾归。是哥哥临了对弟弟平安的乞求。没有死讯就是好消息,弟弟怀着这般心情踏上征途。
世间万物无不随水流转,再惨烈的战争、再波澜的时局也终将平息。弟弟追寻哥哥的脚步如水流不止息,走着走着,记忆终会被时间稀释,他也会逐渐淡忘曾经的分离。向前走,还有新的际遇。
一曲终了,凌青原发现自己也有什么东西付之于流水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
“……青原十年前的电影,一段配乐。”
“故事是讲什么的?”
“战争和兄弟。”
“难道不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邵先生有深度了。”
邵维明笑笑:“是之前鹤白这样跟我解说的。”刚好这时候饭菜呈上,邵维明招呼程鹤白来席就坐。后者离开钢琴,合上障子门,坐在下首。
谭岳依然在和邵维明闲聊。他克制自己去看程鹤白,他发觉自己听了他的音乐,总有太多东西想说,郁积于胸又不知从何说起。两首《船歌》风格截然不同,都很悦耳,两首也都能引起某部分共鸣。而他更喜欢今天这一首,如跳跃而激昂的浪花,有百川入海的开阔心境。
谭岳举起酒杯说道:“邵先生有心,特地请陪这一回。本来,胜者表演节目也是事先说好的事,无需这般有劳。”
“哪里。其余三人本来也是宏新的艺人,要怎么折腾他们倒是无所谓。只是谭先生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的。劳您上台表演节目算一则,晚上耽误了您时间又算一则,该赔的就要赔。”邵维明自己举起酒杯,还把程鹤白面前的满上:“鹤白,你说是不是。”
凌青原点点头:“邵总说的是。谭先生请。”
邵维明看程鹤白干了这一杯后,又接着给他满上说道:“几番下来谭先生这么抬举你,你是不是也该敬他。”
凌青原明白邵维明是要自己陪酒,二话没说就连饮了两杯。
“鹤白,我是看你和谭先生特别投缘,今天才带你来的。你说你是不是该喝。”
凌青原自知立场受制,苦笑着又敬了邵维明,而这位被敬酒的人到现在嘴唇还没湿。谭岳揣度场面,温和劝道:“这些都是小事。”
“是小事儿也是巧事儿啊。天大地大这么多人,古代人把喜欢同一幅画同一首曲子同一坛酒的人引以为知己。我看鹤白也是巧了,他也喜欢凌青原导演的作品吧,难得谭先生您也喜欢。”
谭岳听着邵维明的口风,猜到他又要让程鹤白喝酒,连忙岔开道:“邵先生呢,您在圈内是数一数二的通晓四方的人,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风格的作品。”
“我呀,我是个商人。”邵维明好不掩盖地说着大白话:“风格无所谓,我关心的是投入和产出,以及最大化的收益。不过呢,凌导演宏新也确实感兴趣过,几年前,哦对了《忍冬》入围奥斯卡那会儿,我小叔试着接触过他,不过可惜了。谭先生您呢,早就听说您挺看重他的作品。”
谭岳顾此言他,轻轻揭过:“看重说不上。就像饭菜,总有吃的特别对胃的,却不知道缘故。”
邵维明笑着转向右手边:“鹤白呢,在年轻人中间喜欢纯粹艺术片的越来越少。你为什么喜欢凌青原的电影。”
凌青原连灌了几杯酒反应变慢,邵维明这般问他他一时答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喜欢自己的电影,这叫人该怎么开口呢。对面谭岳也在看他,他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他说不上来,迷迷糊糊看得见抓不住。
凌青原傻了半晌说:“这菜,好吃。”
听到答案邵维明很开怀地笑了,趁机伸出一只手捧着他脸颊晃了晃:“鹤白就是单纯。好吃就多吃,想吃就再来。”
谭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平举数秒径直喝了:“今天本来也没多大的事儿,反倒劳邵先生在这么雅致的地方摆上一桌,实在过意不去。”
邵维明赶紧抽手回来陪了他一杯:“不敢当。今天能看到难得一见的探戈才是真值得庆幸的。这不知道谭先生还有这份惊艳四座的才艺。”
“大学的时候练过,早生疏了。业余选手,让沁馨笑话了。”
两人话题于是转回节目和接下来的工作。邵维明带着酒气拿筷子指着程鹤白朗笑道:“我早说鹤白有天赋,这小子一个新人,全凭自己,表现得这么好。噫,我看第五轮也不在话下。”
“鹤白,你都不知道吧,你现在网络人气可足啦。等今天的节目播出,你猜猜会不会更进一步。没想到,宏新签下的艺人成千上万,我都没见到有你小子这么厉害的。”
“你怎么还愣着呢,喝呀。”邵维明带着些霸道,又把杯子灌到满,强塞到程鹤白手里。他接着又对谭岳道:“谭先生最看好哪个选手,《虎斗》还可以提携提携有潜力的新人。嗳,剧本导演改过之后,总算入得了人眼了。”
“选角的事儿还是听张术黎导演和邵制片的吧。我就不瞎掺合了。”
“谭先生您什么都好,就太谦虚。宏新的那些小子真该好好跟你学学。怎样,经常合作常来坐坐,也好让王乐笛知道天外有天。”
谭岳听出来邵维明话里想要挖角的意思。叨了一口菜,只说合作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勉强不来。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宏新就是没有一个像样子的一哥。王乐笛孩子气太重,也不太照顾后辈,哪像谭先生这般有人情味,为了后辈,方文隽,亲自去看他电影来提携。”
“文隽成长空间还很大。”
“是啊新人奖嘛……我也悄悄跟您说,后来魏丰和迈天影城主动加了场次,上映时间也延长了两周。票房应该是相当理想的,保守估计,破亿吧。”
谭岳有所指地说道:“这么好的成绩,投资方应该挺开心吧。”邵维明轻轻推了一下,说主演方文隽应该开心才是。谭岳笑笑拿着酒杯说:“小方就这二两,继续灌也装不下。”
邵维明泛泛地说没有投资人不愿意见影片回本的,两人也就都点到为止,不再深究了。
酒过三巡,不管真假,三人都有些酒气微醺。窗外草木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拉开竹卷帘,落地窗的玻璃外,锦鲤池粼光闪闪。
“雨下得不小,行车不便今夜就先留宿在这儿吧。”邵维明极力劝说。
“谢谢好意。不过这里位置有些偏,明天去公司以及赶通告会不太方便。”谭岳猜想邵维明心机颇深,定不会安什么好意,一口咬定绝不停留。
谭岳这样说,邵维明就不再挽留了,他拉着程鹤白准备一起将谭岳送出别墅的门。已经是夏末了,晚上的雨凉意十足。光线晦暗,和式庭院大宅第显得十分空旷。雨滴敲在竹林里,跟打在木鱼上一样。
凌青原不敢醉得太深,他是被邵维明灌了很多,可也本能地用两分演技维持最后一点清新。他怕醉,邵维明是一只狐狸。谭岳和邵维明的对话他是没插嘴,可一句句都听见了。他们两个,每一句话都不是空的,隐隐都有所指。他也怕昏了头,本能反应说了不该说的话。
吴栋开着谭岳的轿跑从车库里出来。邵维明说影帝太简朴了,如果有意来宏新的话,他愿奉上一辆豪车。谭岳说他不太在意这些,然后将视线移到程鹤白一边。
邵维明把程鹤白拉来做陪似乎是个迷,难道说他单纯就想让这年轻人伴奏一曲吗。如果不是自己太敏感的话,他察觉邵维明对这个年轻人有某种捏不准的意图。当然若说是内幕交易,养育关系的话……谭岳固然深为不耻,可这是宏新的地盘,本无他出头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