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原想要离开这里。他看准时机,提出自己醉得不像样子,不该再打扰了。他明白,以现在的状态,单独和邵维明相处绝对不会好过。
“你这样子能走么,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今天刚夸了你,别禁不住夸在谭先生面前丢自己的脸。”邵维明假装脾气上来了,装着用有些刻薄的态度训斥手下的艺人。他伸手搂上程鹤白的肩膀,作势就要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谭先生是客,送客之道你忘哪儿去了。我是主,同意让你走了吗。”邵维明冶声道。
凌青原嘴里泛苦,他不知道邵维明这一竿子插在他心口要穴上是什么意思。邵维明要留他做什么,当着谭岳的面,凌青原不想被谭岳看成是一个蝇营狗苟求上位之徒。
“每个人都有喝醉的时候,模样千奇百怪没什么好丢脸的。”车已经到了,谭岳还站在原地看着邵维明说:“刚才咱们不是还说,要对后辈宽容些。小程真醉了,醉酒误事。邵总要是不介意,我顺道捎他到街区,让他打车回去吧。”
谭岳出面搭手的举动让邵维明眯起眼睛。佯装醉酒的邵维明清醒如灵狐。而且让人意外的是,邵维明非但没有坚持己见,反倒就势假意嗔骂了程鹤白两句,说他讨到巧,让他好好感谢谭岳。看到程鹤白连连称是,又对谭岳说了一通麻烦了过意不去,才放他们走。
两人跟车走后,夜色阑珊庭院里落得一片阒寂。邵维明在屋檐走廊上的台阶坐下,随手拽了一根沿阶的白茅根,他闪烁的眼神就如雨中晦明不定石灯笼。没有留下程鹤白是可惜,可也验证了程鹤白的价值。邵维明不由思量,他怀里若换了一个醉酒的人儿,谭岳依旧会出面助他脱身吗。
“好一首《船歌》……我不懂音乐,但是我知道做戏敷衍与全情投入的差别。”邵维明在脑内滚动了一遍程鹤白的履历,家庭困难,一母一妹,少年丧父,教育程度不高……偏偏有着神眷的天赋,他另外追加一笔:还和当届影帝莫名投契。
时间总长着呢,玩耗子,总得玩腻歪了再慢慢吃掉。
“你住在哪儿。”车开动起来,谭岳问程鹤白。刚才出声截下邵维明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未及细想。只下意识而为之,下意识地,不能让他留在邵维明身边。
“进了市区停一下就行。我能找回去。”凌青原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坐垫上,仰头努力抑制反胃的恶感。
稍微冷场了一下,谭岳直接问开车的吴栋知不知道宏新娱乐的公寓区在哪儿。吴栋报了个地址,谭岳征询程鹤白,像是在求证:“你若不说,吴栋就往那儿开了。”
“……是鑫鸿小区,麻烦了。”
“要是不太舒服说话,就别说了。休息一下,到了吴栋会叫你。”
凌青原轻声道谢,头转向窗口合上眼睛开始放空。他能感觉到谭岳有如实质的目光笼罩着他,给他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也许彼此都是这般的心存疑虑。
“《闻香识女人》的是谁拍的?”谭岳问。封闭的车厢里,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如诱导,却把探究埋得很深。
“马丁布莱斯特。”凌青原懒懒地应着。
“小程,你是青原的影迷吧,该知道他每部戏的上映时间。”谭岳依旧和他闲聊。
“唔。零四年《逝水》,零六年《忍冬》,零九年《孤岛》,一三年《暌违》,然后是《魂兮归来》。”若说影迷,知道这些也无可厚非。凌青原顺着酒意不过脑子,打了个哈欠继续犯懒。
“《逝水》没在内地获准映……”谭岳敛目看着程鹤白,一字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那时候你才多大,你又看明白了些什么……以致能把它的主题曲以电影风貌奏出。”
“选择……”凌青原呼吸沉滞,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谭岳,像是被撩着毛的猫。
《逝水》这部电影,十有九个观众读出的都是战火拆散的兄弟情。谭岳却知道,凌青原当时构思执导这部戏,是为送给他的好哥们,他步入婚姻殿堂的挚友。由表及里,故事的主旨,其实是对兄弟被迫各自天涯的控诉,两人之间无法再见的思念。
这写得又不止是战争,不单是兄弟。
“你先休息吧。”
谭岳一路再无多言,只是侧头看着程鹤白,入定般地看了一路,几乎能数出他浅浅的呼吸。车到达鑫鸿花园的时候,晚间突如其来的阵雨已经小了不少。吴栋停稳了车,回身要叫醒程鹤白。谭岳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犹豫了一下稍微往程鹤白的方向倾了些。
“小程。”谭岳拍了拍他的胳膊。他睡得不熟,不过是养神的程度,谭岳这一叫意识很快就回来了。他按了一下额头,坐直身子就去开车门。
“谢谢,太感谢了谭先生,也麻烦吴师傅了。”
“晚上走路小心些。”谭岳没有多说什么,任何人眼中,两人也只几面之缘前辈后辈的点头之交。旁边的程鹤白很快下车,帮他们关好车门,看着轿跑走远后才慢慢挪回小区。
“岳哥,那小孩儿是……”吴栋知道谭岳为人,表面看上去对人好是没话说,但也有分寸,不至于做到对一个醉了酒的小新人这么照顾的地步。
“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看过电影,在海报后面听过一对兄妹在说演戏。这就是那个哥哥。”
吴栋搜寻了一下记忆,忽而感叹道:“哦,就是那个能说会道的小子嘛。我记得他没吃过猪肉,偏偏煞有介事知道该怎么养猪。”
吴栋的比喻实在太通俗。谭岳也接了一句玩笑:“我总感觉,他不仅养过猪,还会杀猪。人进过猪圈儿,味道会飘很久的。”
“那他算什么呢,一个小年轻,是猪兄弟遗失在外的堂表亲戚?”
“臭嘴堵上吧吴栋,再说就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哪里是猪啊,圈儿里的人,一个个不都鲜亮得很么。”
吴栋挺委屈地叫了一声岳哥,说圈子是猪圈的明明是他。只听谭岳又说:“最近我的错觉是越发离谱了,总觉得见到了不可能再见的人。”
吴栋连忙安慰道:“岳哥是最近工作太辛苦了。”谭岳点点头,道了一声可能吧。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旁边坐过的年轻人,想起他眉间常带出的清冷,以及笑起来像火花一样灵动的光。
三十六章
凌青原回到公寓倒头就睡,第二天傍晚两个室友回来发现他还像死猪一样倒在床上,满屋子没挥发干净的酒气。
“该是陪酒了吧,鹤白也挺拼的……”袁薪今天去跑了一个视镜,被录的可能性很大。正如之前所说,节目上的失败并不要紧,重新积累经验慢慢往上爬,总不会所有路都被堵死。
“把电脑打开,《演绎星时代》该播了。”邹文宇刷开了视频,首先点击的是评论栏。刚好是谭岳和苏沁馨跳舞的那一段,有谭粉就抱怨苏沁馨贴得太紧了,动作太风骚眼神太勾引,脚步都直接往他腿下钻。
有个评论以“看我男神巍巍昆仑”为用户名,干净利落写了两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美色诱于身而不动心。
就有苏粉跳出来说谭岳脑残粉不懂艺术,探戈就是热辣张扬,谭岳跟苏沁馨完美舞姿相比就是个木头疙瘩。
舞蹈间隙有一闪而过的镜头给了两个伴奏,程鹤白和邢云韬。对他俩的评论,下面一排保持队形的:在一起。小提琴配钢琴,云韬配鹤白,英朗与清新,完全是本命好不好。
邹文宇扒开程鹤白埋着的枕头,去欣赏被观众点评称略带忧郁的安静美男子的那张脸。“如果他醒着的话或许会好些。”他嘟囔着就要去发评。
“我醒着。”凌青原伸手抓住邹文宇的衣角,让他别去搅混水。
邹文宇掰开他的手指:“你醒着怎么不做声啊。”
凌青原打着哈欠坐起来一边抱怨累得紧,乏得不想动弹。邹文宇问他是不是进最终轮了,他纳闷地回道:“进了,我没告诉你们么。”
“你没给我托梦。”邹文宇不善地回道,他眼角瞥了一眼袁薪,稍微收敛了一些。袁薪倒是很大度:“不用猜肯定是你们四个。”
邹文宇耸耸肩:“所以昨天是什么,提前小聚的庆功酒?”
“一边呆着去。我要起驾了。”凌青原轰人。他翻身下床一飘一飘地走向洗手间,对着镜子他看着程鹤白的脸,深呼吸了几口气。
这样才对。他是初尝成名甜头的二十四岁程鹤白,不该那么老道,不可能那么有经验。二十来岁未经世事的小年轻,正是有冲劲渴望成功的时候。昨天晚上,不止一次,他有一种身份的错乱,尤其是对着谭岳的时候,会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到现在,他还依稀感受得到谭岳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想要一探究竟,却心怀疑虑驻足不前。
他第一次反省,自己是不是还不太像程鹤白。他无意中展现的“天赋”,已经过于惹眼,不止邵维明,甚至连谭岳……
凌青原尝试着揣度了一下,谭岳对自己电影的执着可能要超越观众喜爱一种类型作品的程度……凌青原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一捧水,决定不继续胡乱推敲。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走好今世的路。
洗去了一身酒气,他换了一件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从浴室里出来,路过餐桌叼了一个不知道是谁买的豆沙包,顺手抄起桌上的手机。
“陛下出浴了,你手机响了好久,给你放在桌上。”邹文宇朝他喊道。
基本都是他经纪人祝和平打的,见他太久不接,干脆发了个短信。首先是用难以置信的语气祝贺他进入第五轮,然后交代他多营销一下自己的形象微博啊什么的跟公司艺人互动多一点,另外就是工作的事儿,明天宏新会给进入最后一轮的四位选手拍摄专题照,也是乘着正劲的风头,做一举多得的推广。
“文宇,你最近新歌录得怎么样。”凌青原一口口咬着豆沙包,靠在门框上。他思量这口味肯定不是袁薪买的,就用另外的方式对包子的主人表达某种程度的谢意。
“别提了。唱片那边都围着AQUA团团转,说什么台柱不能倒。哪有多少精力顾及我们这些金字塔底边儿的。打发我们先弄出作品,再想其他。我呀,录音棚是天天跑,公司不上心有什么用。”
凌青原也就随口问了他一句,倒是引出他一大段吐槽。凌青原也就直言安慰他:“单曲出来了想拍MV的话,可以找我帮忙。”
“八字没一撇呢。再说你帮什么,做男模?”
凌青原知道他嘴快,笑笑没多说,朝他们招招手说自己出去走走,回家看看。离开鑫鸿花园,他决定先去找妹妹程鹭白,今天刚好是周日,想来她应该有空。
凌青原快到她学校就她发了短信,然后在大门口等她。其间进进出出有不少学生,本来就是宏新旗下的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大都会看《演绎星时代》。不少人上去问他是不是程鹤白,得到肯定的答复,好几个女生都和他合了影。直接的就说支持,喜欢他的演技或者形象。傲娇的就说和他一起照相,就算间接和某某大神合了影。
本来就是同辈人,又都是走在星路上的人,互相就更能开得玩笑。程鹭白出来的时候,看见门口一群人相当热闹。
“哥!”
凌青原看见程鹭白来了,就跟周围学员们道声了告辞,去迎妹妹。这一群大都是女生,直说好温柔好体贴,然后笑嘻嘻地散了。
“哥,你下次来早点告诉我呀。我等你,我去接你。”程鹭白一蹦一跳地跑到他身边挽起他胳膊:“你今天傻了吧唧站在门口,还弄得交通堵塞。”
凌青原谢了她的“孝心”,玩笑说没想到自己又这么大魅力。
“哥,这才几天啊,你都快变得我要认不识了。”程鹭白正色道:“我最近常想,那舞台上又会表演,又会弹琴,还那么帅的人是我哥吗。”
“我还以为你想的是谭岳的签名照呢。”
“也想也想,拿来拿来!”程鹭白绕着她哥转了一圈,握着他手腕央求道。
凌青原点了一下她鼻尖:“等你表现好再给你。在培训班还好吧。”
程鹭白有些泄气,踢着石头陪她哥继续往前走:“都挺好,同学也大都不错。毕竟都是往一个目标的。不过他们功底都好好……都比我有舞蹈呀音乐基础……”
“这不要紧,你的其他同学他们两年之后是要直接走进演艺圈的大门。你不同,你半年一年后还要另外受学院教育。”凌青原想了一下问她在附近中学走读,文化课那边怎么样。
“求别说。”程鹭白做了个鬼脸,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转移话题央求道:“我和他们一样,在培训班上两年不行么。”
“你才十六岁。”凌青原说,怕她不明白想了想又决定把真实原因告诉她:“哥其实不想让你留在宏新。培训班作为考影院的跳板可以,但是你要从这里毕业成为宏新的艺人,哥哥不同意。”
“为什么……哥你不是……”
昨天邵维明给凌青原提了个醒。越多的东西放在这只狐狸的手底下,就被他拴得越牢。自己一个人,有经验也能寻得门路,总有办法脱身。倘若牵扯到程家母女,就隐隐捏到程鹤白的软肋。
“哥要尽快养家嘛。你不同,多些时间学习磨砺,对你更好。”凌青原说:“你若过了艺考,进了公立学院,到时候别说谭岳的签名,就是你想见真人,我也会想方设法让你如愿。”
“好,一言为定。”
两人走着说着,就回到了原先居住的小院子。兄妹两商定以后在程母面前不要提太多娱乐圈的事儿。这是凌青原的意思,反正程母也不关心潮流,一些事儿但凡做“儿子”能做主的,就不要多让她担一层心。
近来程家的生活不再紧巴巴了。程母是操劳惯了的女人,虽然还兼着几分零工,但是儿子比以前工资多多了,女儿给她的消息也是过得不错,所以她比以前乐呵得多。
一家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席间程鹭白一直在说学校各种好玩的事儿,程鹤白也说自己工作一切顺利,三人坐一起其乐融融。
吃过晚饭兄妹俩就走了。明天是工作日,程母也留不下他们。凌青原把程鹭白送回培训学校,长兄如父地叮咛了她几句。程鹭白小脾气偶尔吵架,心里还是信服她哥哥,乖巧地应了。哥哥微笑着摸了一下妹妹的头,转身走了。留下程鹭白钉在原地,看他披着夜色的背影,始终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她思绪纷杂地想那个镜头内外毫无瑕疵的男人,居然真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第二天祝和平专程来公寓接程鹤白去宏新大厦。自己带的艺人崭露头角,有些价值了,他做经纪人的该怎么陪、该怎么捧还是不能少的。
“小程啊,你听说了吧,这周六第五轮节目,拿的是三部剧本中的片段视镜啊。”
“我知道。”坐在捷达里,凌青原言简意赅。
“以这三部的分量啊,别的新人求都求不来。就说《虎斗》是张术黎导演,谭岳和甄莼主演,听上去已经了不得了对不,名导加演帝;可是啊,我跟你说《日光之下无新事》是专门为王乐笛量身定造,公司就计划着用一部戏把他推上明年演帝的宝座。还有沁馨的《琉璃锁》,那可是从人气网络小说改编的,之前传出筹拍消息的时候,转发都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