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谈话根本没有进展,他就像一个完全不明状况的白痴,不,如果他的确不明了这一切,那么这样的对话也就能说过去。
我调查户口一般把他家里三代问了个遍。
“嗯,你刚刚是说你父母在你高考之后离异了?那么现在他们还在c市吗?”我询问道。
“母亲去了美国。”他道,“父亲和我一起住,但大一之后他搬走了。”
“搬走了?”
“他有了新的家庭,我也已经能自己生活。”他耐心地解释道,“他每月会汇款给我当生活费。”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人生活寂寞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许一瞬间放松了警惕,随即便清醒过来,恢复严肃的神情。
他笑容黯淡,佯装轻松地笑了两声,注视着我,道:“大男人说寂寞不寂寞的、太扯了。”
“嗯。”关于这点,我不置可否。
“那请问你父亲的职业是?”我继续问道。
“铮裕地产行政总裁。”他答道,并不带多余的傲慢或炫耀,单纯的回答而已,就像在说‘我爸是厂房技工’。
“所以你住的别墅也是……”
“父亲给的。”他答道,有些不自然。
富二代不接受父亲阔绰的好意就好比风尘女子拒绝高雅贵族的求婚,一个字,蠢。且是那种让所有平常人家出生的孩子恨得咬牙切齿的‘蠢’。
我觉得坐在自己对面这人蠢到家,却不得不投去赞赏的目光,依照常识来判断,这样的人的确不像犯罪,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屑于犯罪,因为高傲——不是流于表面的骄傲,而是他殷实的家境、自身的能力带给他的,骨子里的高傲。
不过我的职业从不允许我因某种愚蠢的常识而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
正当他说着家里的事,而我在思考时,我的手机响了,袁老来电。
第三章:转机
“陈景然有下落了。”
“什么?有下落了?”我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明明犯罪嫌疑人正坐在我对面,为什么受害者会有下落?逃出来了?我用余光瞥视赵谨行,他正抬头看我,表情并无惊讶不安。
“情况怎么样?”我蹙眉问袁老道。
“是绑架,绑匪要求明天中午把三十万放到火车站。”袁老在那头气喘吁吁,“好在三十万对于陈景然家并不是什么难事。”
“好,我明白了,我回警局细说。”我匆匆挂了电话,与赵谨行道别。
“丁警官。”他忽然叫住我。
“怎么?”我正掏钱付账,有些不耐烦。
“可能是我多想,不过我觉得你们好像把我放在重点嫌疑人那块儿……”他起身道。
“唔,的确,你没多想,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我坦然告诉他。
“丁警官,说实话这样很伤人。”他有些尴尬,不过此时来声讨我,就像是在即将燃起的柴火里倒点煤油。
“在正处于危险之中的生命面前你就不能暂时委屈一下你可悲的尊严吗?”我刻薄道:“如果你是无辜的,等事情结束我们自然不会再找你麻烦。你会陷入这种境地,只能怪你自己太可疑。”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你们觉得我可疑!”他百思不得其解,那瞪眼的表情就像是白痴遇上了苏格拉底。
“我懒得跟你废话。”接过了服务员找的钱,我迅速拾掇起东西。
“丁警官,我想知道为什么,或许至少让我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拉住我的手腕制止我收拾东西。
职业反应,我无比自然地使出了擒拿手,只听他一声惨叫,大嚎:“我要举报你!暴力执法!”
“暴力执法?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当犯罪嫌疑人企图伤害警员时警员应该做出相应的自我保护,且制服犯罪嫌疑人。”我将他推开,他双手手腕已经红肿。
“鬼知道这些事什么时候会完。”我撂下此句话,在咖啡馆经理出面之前逃离现场。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警局,女孩家长已经等在办公室,母亲双眼红肿,仍在不停抽泣。父亲将手肘搁在膝盖上,仅时隔一天,父亲像老了十岁,双鬓也有了白发。
“袁老!”我找到正工作的袁老。
“小越,你来得正好,先安排一个女警员安抚家属,你带几个人去火车站踩点儿,确定好放款位置,安排几个人连夜蹲守,注意可疑人物,我来和绑匪沟通。”袁老偏头示意身边几个警员,给我分配任务,“绑匪要求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把三十万现金放在火车站排队进站点,也就是过安检之前的人堆里。还要求用和陈景然当天背的同款背包装赎金。一旦发现警察就要撕票。”
袁老语速太快,我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绑匪打电话说的?”我问道。
“绑匪用陈景然手机发信息,并且拒绝通话,目前我们只有我刚刚说的那些消息而已。”袁老道。
“给站前派出所说过了吗?”我边收拾东西边问袁老。
“我已经打电话跟他们讲明了情况,你到那里之后再去打声招呼。”
我来不及多想,急忙叫了六个警员换上便装出发。到达火车站后,我与我局站前派出所和铁路警察派出所打过招呼,踩好点儿,便将车停在离进站点不远的地方,绷着神经等待嫌疑人。
等到深夜,我已经无法再集中注意力,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火车站前往来的人群。这时候我才想起,陈景然是被绑架,那就意味着此次案件与赵谨行无关,也与丁寻案无关,之前袁老做出的所有的推测都是错的,我们冤枉了赵谨行。
一回想起下午的无礼,只觉得我作为一个警察的职业能力被自己狠狠地羞辱了一通,之后该怎么向赵谨行道歉?我愈发地不愿接受自己判断错误的事实,也不想面对赵谨行。
难道说我真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会如此无理地去怀疑赵谨行?
“哎。”我疲惫地长叹。
“丁儿,你去休息会儿得了,瞧你那虚样儿,赶明儿工作更重,你这怎么吃得消。”搭档的警员夏晓成劝我道。
“嗯,行。”我揉眼,肚子又应声叫起来,我问夏晓成:“我去买点吃的,你吃什么?”
“能填肚子就行。最重要是带包烟回来,再没那玩意儿来刺激刺激,我趴方向盘上都能睡着。”夏晓成伸懒腰道。
“得嘞。”
我买了两个汉堡,两杯咖啡,又辗转到超市帮夏晓成买烟。付银时从玻璃柜的倒影里看到一个极似赵谨行的身影,我转头确认时,那个身影却迅速地转身离开。我直觉不安,急忙追上前,但男子越走越快。我追他到火车站前,眼看他就要没入人群里,我一个箭步上前制住他肩。
男子也被吓了一跳,迷茫地转过头。
不是赵谨行,除了身材和衣着,确实没有什么地方与赵谨行相像。
“我是警察。”我出示警徽,正色道:“我们现在正在抓捕嫌疑犯,请出示身份证配合检查。”
他递给我身份证,不解又不耐道:“大哥,我火车就要开了,能不能快点?”
身份证没有异常,他的表情及行为也没有异常,是我多虑。
“不好意思,耽搁你时间,抱歉。一路顺风。”我歉意地笑笑,将身份证还给他。
“算个什么事儿。”他埋怨着走远。
我捏捏眉心,最近的确有些神经过敏。
回到车里,我已经乏力不堪,吞了汉堡下肚,喝了咖啡才终于清醒了些,之后又熬了一夜。
翌日中午,女孩父亲把装着赎金的书包放在检票队伍里,自己则离开检票队伍。他身后的一个人绕过书包,继而排队的所有人都绕过书包,开始检票,人群流动,书包被淹没在人群里,袁老低声说了句不好,急忙分配人员到另外的观察点,但人流量太大,难以捕捉可疑人物,书包也放在原地一动未动。
我们等到下午三点,疑犯仍然没有出现,赎金也没人前来领走。陈景然母亲状态有些失控。
为什么还没人前来领赎金?我心中擂鼓。
将近半小时后,陈景然母亲接到电话,陈景然已经回了学校,现正在班主任办公室。给景然母亲打电话的正是陈景然本人。父母心中的石头放下了,袁老却一直神情严肃,现在更是如堕五里雾中。
“那小女孩还挺聪明,知道脱险之后回学校求助。”夏晓成送了口气,还转头跟我开起了玩笑。
我配合着笑下,转念一想却觉得蹊跷,不回家,不报警,去学校?还是说她本来就待在学校里?再加上没人前来领赎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被玩儿了?
我不解地看向袁老,袁老眼中没了焦距,迷茫地注视着我。
“不对!”我猛地想起什么,睁大眼惊呼。不顾众人问询,飞奔至交换地点检查书包。
书包里不是钱,是报纸。疑犯什么时候换的?是我们疏忽了?
现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疑犯趁我们不注意换走了书包。第二种,从一开始书包里装的就不是钱。
书包里的赎金由袁老监督,不会出什么问题,只可能是绑匪拿走了钱。
袁老下令搜查,但偌大的火车站怎么搜查?绑匪拿走赎金后最大的可能不是进站,而是离开火车站,因为绑匪无论如何也不会蠢到拿着一个装满钞票的书包过安检。袁老之为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陈景然父母回校与女儿相会,绑匪逃走,人质平安,此案就此不了了之。
袁老表情无比介怀,却转头安慰我说‘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孩子平安就好’。
之后警察询问陈景然事情经过,陈景然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据推测,很有可能遭受过侵犯,但顾及受害者自尊及心理状态,其父母并没有选择进行身体检查。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案件结束,回家之后我睡了一天,母亲为我煲了银耳粥,看上去很是心疼。
除了疲惫折磨我的肉体之外,案件的遗憾和对自己的无能所感到的深深的厌恶之情折磨着我的精神。
休息两天后我突然想起,是时候去找赵谨行道歉了。
我乘公交,在距离铮裕别墅区一公里外的公交站下车,显然,赵谨行他老子在别墅区地皮的选择上根本没有考虑过公共交通的问题。步行一公里后,我对富人家这种公开炫富,刻意拉开国民身份地位差距的行为表示深恶痛绝。
再次路过喷泉,加上古典乐的烘托与流水潺潺的声响,人鱼雕塑显得无比端庄,比精灵高贵,比女王灵性。或许是工匠无意为之,它精致的脸上总带着愁容。
别墅区绿化极佳,偶尔几个雕塑让人仿佛置身精灵境,唯一让我不满是从门口到赵谨行那栋别墅的距离实在太远。
赵谨行的房子是别墅区内唯一独栋别墅,在地势稍高的山坡上,王者般俯视一切掌控全局,别墅背对自然景区,我估计站在赵谨行家里阳台上就能享受在景区内露营才能享受到的风景。
且不说选上这块地皮的赵父多么有眼光有能力,被赵父如此溺爱的儿子赵谨行,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c市为所欲为。
这样的奢华虽令人艳羡,但其中的某些气息让我作呕。面子上堂皇,里子里全是尔虞吾诈,或许还有被掩藏起来的犯罪。恶心至极。
我敲开赵谨行家门。
他看上去很是吃惊,恐怕没想到我会前来拜访,还认为我又来找他调查陈景然的事,一开口便说:“丁警官,我听说那女孩都回去上课了,你别告诉我你们这次又怀疑我窝藏逃犯。”
我心生尴尬,赔笑道歉道:“不不不,不是,上次是我不对,我误会你了,是我态度粗鲁暴力执法,我已经严肃认真地反省过了,”我一本正经地向他道歉,拿出一盒对于我来说算得上奢侈品的糕点,“这是礼物,就当我赔礼道歉。”
不过我的礼物与房内的装潢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准确的说,当我无意间瞥到大堂内那架三角钢琴和巨大的水晶吊灯时,我就已经后悔将礼物献出来。
赵谨行对我低声下气的态度仿佛非常满意,正经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即噗嗤笑出来。
“丁警官,你言重了,我知道你救人心切,情有可原。”他礼貌道,笑起来让人目眩,话毕接过我手中的礼盒。
“呃,那个,你能明白就最好了,我们执法时候最怕遇到不配合的,呃,那个。”我穷尽半辈子的语文功底来想个委婉点的名词来代替‘嫌疑人’三字,见他认真的表情我更加慌乱,干脆直接敷衍过去,继续道:“真的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因此对我们警局产生什么,呃,那种情绪。”我同样在想该如何委婉地表达‘敌视’。
我的笨拙仿佛迎合了他的某些恶趣味,他笑得愈发灿烂,只道:“这次真是你太介怀了,我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反而很欣赏你的作风。”
“哦哦,呃,谢谢谢谢,那个……”我目光闪躲,有些心虚,道:“那个你不介意就好,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撤了,那什么周末愉快。”我点头示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种尴尬的处境。
“丁警官……啊!”
他又企图拉住我的手腕,我再次无比自然地使出了擒拿手,这次我甚至听到了骨骼摩擦的轻响。
我急忙松手,躬身向他道歉,他狼狈地揉着手腕,有些无奈地笑着,道:“丁警官,我是想问,今天周末,下午如果没任务的话要不要在我家喝个茶再走。”
“哦哦,”我面红,忙借口道:“那个绑匪在逃,我暂时闲不下来,下次吧下次吧。”
“好吧,”他语气有些遗憾,立刻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等等我丁警官,几分钟就好!”说罢,他匆匆跑进后院捣鼓起来。
别墅后院被他改造成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正盛开的花朵只有黑玫瑰,温室一角摆放着纯白桌椅,桌上还有正冒热气的茶壶茶杯。半晌之后,他从后院回来,带出一小袋儿茶叶。
“正好大学时候的同学送了我一点武夷山大红袍,我一人在家喝不完,这个你带回去喝。”他温和笑着,把茶叶递给我。
“不不不,别客气,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我是警察,不能收你东西。”我急忙拒绝。
“你别多想,”他笑道:“我没别的意思,而且就算有什么想法,只用这点茶叶来贿赂你也太寒碜了。”
我有些尴尬,的确,我一个小警员,他偌大家产,何必来贿赂我呢,再说,局长副局之类的人物,还不是他爸一两句话就能搞定的事。
他见我没表示,生怕气氛冷下来,话锋一转,道:“那这样吧,如果不方便携带的话,下次等你空闲了,我再请你来我家喝茶。”
我心叹富家公子哥就是不一样,连圆个话都能说得这么有心机,正中我下怀。
“呃,好好,下次再说吧。”我这样的人物就只能随声附和,“那我就……”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还等着你来尝尝我的茶叶呢。”他打断我道。
“哦哦哦,好,我号码是……”
我在公交车上回想当时情形,越想越为自己感到脸红,丁越啊丁越,你怎么能只有这么丁点儿的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