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岳一脚把吴栋从自己家踢出去,躺在沙发上一盏落地灯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红笺。刚才扫得粗糙,这回他注意到了细节,目光完全停留在几个名字上。他拨通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凌道远是魏丰实业的大股东你知道吗。”
“我猜到了。”凌青原眯起眼睛静静问道:“你收到了邀请?”
“嗯。”谭岳听到凌青原这样问,便明白了:“这么说明天能看见你……我很开心。至少今天晚上,我能忍着不去夜袭医院……找你。”
“你最好忍住。”
“你这么绝情。”
“如果你想和邵维明来一场硬碰硬的话,他是这家医院养的狗。当然,也许倒过来说更合适。医院是他邵公子养的狗。”凌青原淡淡:“包括明天。”
“你觉得明天我俩只是单纯地偶遇吗。”谭岳听见电话那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谭岳想他想得心里毛躁,像是心里有只弓起背、喑哑狂吠的野兽,怎么顺毛都不妥帖。最近他们俩都处在极不安的状态中,谭岳一天到晚等到的消息都是他受伤、他住院、邵维明怎样,苏沁馨又怎样……
“我有几天假期……你最好能想出办法,让你能悄无声息地……被我上。”谭岳难耐火气,哑声道。他太需要摸着他抱着他,确认两个人的存在,以及他们仅用信任来维系的情感。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文质彬彬内心狂野。感谢秦子钰,是她加深我了对你的认识。你既然决定背着她偷腥,也该对我说点含蓄动听话。”凌青原毫不留情地反驳回去,却是男人式的调情。
“意外的该是我……”谭岳笑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都五讲四美得跟小学田字本封面似的。结果,偷腥这俩字儿从你这品德标兵三好生嘴里说出来,居然特别有味儿。”
“你查字典就知道实至名归了。”
“话里带酸。你这样挑逗我,我不偷你偷谁。”谭岳翻了个身,侧卧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躬身摸向自己的柔软,脑海里不断描摹那个人的剪影。
六十五章
凌青原想起昨天晚上俩人的电话,还会面红耳赤。事实证明,谭岳不愿忍干脆就不忍了。也是他终于回到自己家的缘故,自然可以行为放纵。而凌青也是个医院常客,深刻体会到人在医院偷腥的不便。
隔天,凌青原不管死活地办了出院,在黄锡无奈下回公寓收拾了东西换了衣服,然后去接苏沁馨。因为女人挑衣麻烦的缘故,苏沁馨便把他让进了家。
苏沁馨打量着程鹤白灰色大衣里的单扣的丝绒西装和毛料长裤,正式中带出活泼,于是拿出几套礼服让他参谋。嘴里有些小抱怨:“鹤白你这是跟我抢风头呢。”
凌青原适当给她指了几件色系合适的衣裙,又帮她看了配饰,苏沁馨一番精心打扮方才不觉得自己落人一成。
两人下车后来到魏丰国际的会场,苏沁馨悄悄问程鹤白紧不紧张,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新人只风平浪静说了句还好。
让凌青原紧张的不是场面,而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听谭岳昨天的电话,凌道远必然会出席了,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公子作为魏丰集团的大股东,这也进一步验证了凌远道的母亲是魏丰创始人余魏泰的妹妹魏然。
去年年底就回国的凌远道怎么到现在还没走。以凌青原对生父一家不算多的了解,也就只了解他们无论投资或是产业的核心都在海外。难道说这回凌公子以魏丰集团大股东的身份露面,也牵扯到凌家财富继承相关的事情吗。
凌青原挽着苏沁馨走进会场的时候,人尚寥寥。大厅里三五人聚在一起,各自闲谈。凭借凌青原的经验,这种周年庆来捧场的应远不止娱乐圈的人,商业合作方哪怕是劲敌都回来体体面面地捧个彩头。
当然越是有戏的地方就越少不了记者,这些称职的捕风捉影的渔人往往比正式宾客到得都早。
凌青原问穿着高跟鞋的苏沁馨需不需要先去会厅旁边的休息间暂坐一下,待时间差不多再入场,却被眼疾手快的记者拦住了。粗晓流行的人都知道《琉璃锁》,而明眼人更是看得出来他俩的氛围非常好,这记者上去直接就问他们俩是不是在交往。
苏沁馨笑得非常甜美,她看上去非常喜欢做采访的主要对象,凌青原也自然善解人意地配合把一切由她发挥。
“我和鹤白很早就认识了,戏里戏外感情好是自然的。”苏沁馨分明留着话头,让记者继续询问。记者当然也很有眼见,就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当时什么印象之类。
“最先是在拍摄广告的时候邂逅的。鹤白是一个非常有灵气的模特,倘若比喻的话,就像微风拂面,十分宜人。若是看了我们在《琉璃锁》的搭戏,就知道了,和他在一起真的非常愉快。”
记者若有所悟,又对准了程鹤白,只听他夸奖苏沁馨的灵巧靓丽。记者嫌这个答案不满意,又追问他们到底是不是交往,对于姐弟恋有什么看法。
这回凌青原倒是表态了:“没有啊,我觉得这完全不需要挂怀。只要感情到了,什么都不是问题。”
记者的问题没有进行下去。眼见时间快到,受邀宾客陆陆续续。凌青原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王乐笛也来了,还有唱片那边的一线歌手,估计也是来表演节目助兴的。
还有谭岳,走在哪里都无法让人忽视。他携着秦子钰,可谓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如果有记者称程鹤白和苏沁馨是金童玉女的话,那么谭岳和秦子钰就可以算作神仙眷侣。
凌青原无法想象。说起来也可笑,昨天晚上两人隔着电话做了那事,一天之后就各自携着女伴相见。见便见了,还得假装不过点头之交。
凌青原反正做到了,他对谭岳只给了一个止于礼的点头,多日不见的怀念和难以遏制的身体的颤抖都被他巧妙地收容在镇定的举止中。
连手挽手的苏沁馨都没有察觉程鹤白与谭岳的任何异常。即使之前谭岳被照片曝的时候,她有过些许疑问,但在连番漂白澄清之后,这条消息也早就被她抛诸脑后。从向往男人的本能来说,女人总是对异性宽容,从这份宽容延伸出了粗心,让她自然不希望也不愿怀疑谭岳的取向。
谭岳黑眼珠在眼眶里滚动了一下,瞬间将他的模样收于眼底。他没有停下脚步迅速走过前厅,更没有搭理扑上前来的记者,直接领着秦子钰在会厅就席。
“走吧。”凌青原招呼苏沁馨。苏沁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子钰的背影上,听见招呼,回过神之前就被他牵着走了。
就坐后不久,会厅就变暗了。在灯光熄灭前,凌青原看见前方贵宾桌闪过一袭刀刃般的亮色,邵维明带着他一如既往意味深长的调笑回头看他。
中心舞台聚光下面,余成渊先做了致辞,无非是感谢大家的到来,以及介绍了公司的情况。接下来他又请出了凌道远,以魏丰大股东的身份发言。
凌道远回国接棒的消息让会场记者眼前一亮,一片闪光灯闪电似的照在台上的年轻人。凌青原看着比自己小十来岁有着一半血缘的弟弟,他的面容落在心里如同烧灼一般。
凌青原前身的长相更像母亲,一言以蔽之就是雅。外加长时间受秦音熏陶,在艺术氛围里泡着,还带出点古镇雾霭,雨打芭蕉的味道。
至于凌道远,作为他生父与续弦的长子,也许是生长在商业世家的关系,从里到外都带着锐意进取的劲儿。上次的照面,他小肚鸡肠地拒绝凌青原碰他的东西,到底是这位公子哥瞧不上他演员身份,还是排斥他的气质。
凌青原想起秦音曾说过的,离婚就是绝不会再见。那个温婉柔和的女人对待她的前夫态度却异常坚决。她说他们注定再也不会走到一起。彻底一刀两断,放在儿子辈身上,依旧验证无误。
凌青原想自己的心事儿神游遛了号,回头看见发言已经结束,会厅灯光亮了起来。舞台边支起了几个话筒是室内乐团来奏乐助兴,另外之前见到的几个歌手也离席准备献唱。
有一些宾客也跟着起身,邀请女伴向中央舞台走去。场边等候着不少马甲西裤的服务生,他们举着托盘开始再各桌往来。
苏沁馨拉了程鹤白一把,意在提醒他接下来是这次周年庆的主要环节。酒会自由交流,以及中心舞台的舞会。苏美女自然有想要结交的人,新宏和魏丰有话语权的人物都是她的目标。她本着用舞姿引人瞩目的态度,询问程鹤白会不会跳舞。
入场男伴如果不会跳舞,虽然有些掉面子,但也给了她机会去和别人搭档。没想到程鹤白站起身将手伸给她,做了一个再标致不过的邀请动作。
“三拍子,华尔兹。”凌青原听见乐队开始奏暖场。
“鹤白,我现在觉得你迷人得有点过分。”苏沁馨把手递给他的时候,温香软玉的吐息喷在他耳侧。
凌青原微笑,他也觉得苏沁馨说半真半假的话时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妖娜,这是她演技都无法突破的境界。凌青原知晓自己于她而言不过是架梯子,所以他也不关心她真心何如。
凌青原看见谭岳起身,心里漏跳了一拍。他邀秦子钰的动作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一般。旁边的苏沁馨嘴唇蠕动了一下,凌青原感觉,她是想成为那样的女人。
许多嘉宾袅袅娜娜,余成渊牵着好久不见的邵薇薇,邵伟坤的舞伴是一个与余成渊有七分相似的女人,该是余家的女公子成洋。至于凌道远,身边也有一位娇丽的舞伴,以他的脾性,想必是不会从娱乐圈里选人的。其他还有许许多多只在新闻里出现的人物,身份堪相比肩。
凌青原自嘲地觉得程鹤白这辈子足矣,和这群牛逼哄哄的人物同台共舞,这般附庸风雅的体验,是他上辈子都无福经历的。他搂着苏沁馨,尽可能和谭岳保持半圆弧的距离,专心致志地摒除所有杂念,把意识都集中在舞步之中。
苏沁馨神采飞扬,裙袂翩翩,一双眼睛顾盼生姿秋波更是逢人便送,像是超市大甩卖买一还送一似的。一曲毕,凌青原看出她想交换舞伴,自个儿也懒得应酬,自然乐意成全他。
“沁馨,我堂哥有意请你跳一曲,他期待欣赏你的舞姿。”一直在场下品酒的邵维明走过来对苏沁馨说,后者喜不自胜急于结交,主动为另外二人留出了空间。
“我不和你跳舞。”凌青原看着邵维明说。
“我自然是想请你的……请你跳舞,再看看还有没有人会冲过来把你打横抱走。然后让他的澄清变成自己打自己脸,让他的女伴成为风中零落的秋海棠。”邵维明言笑晏晏,狭长的眼尾轻轻上挑:“可惜这是成渊的场子,我不会那么不识抬举抢了他的风头。”
“邵先生既非真想请我跳舞,又不愿闹出热闹砸余先生的场子。我便不知您叫我来参加这么隆重的活动又是何意。”
邵维明双手插兜,笑问:“你有没有发现在场都是些什么嘉宾。”
凌青原耸肩道:“自然都是与魏丰有合作的集团或者公司的贵客。”
邵维明反问他:“那你呢?”看见程鹤白敷衍地提起一边嘴角,他又说道:“你看在场的哪位艺人是等闲之辈。做演员自然向往宽屏幕,要说宽屏,哪儿能避开魏丰。”
“邵先生一天到晚都给我坐轿子。”凌青原听出邵维明把自己归在非等闲之中,嘲笑他又在给自己带高帽子。
“可见我有多想要你进门。”
谭岳也只和秦子钰跳了一支舞,之后他很大方地把舞伴让给了余成渊。余成渊对他依然很客气,不过那神情分明是知道底细的。
谭岳看见邵维明又在纠缠程鹤白,面上不好表露什么,却一直在远远地留意。他看见邵维明领着程鹤白到会厅侧面,大理石立柱后面的小空间。这小空间也巧妙,虽然是开放式的,在外却因为圆柱遮挡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鹤白,说来我最初还是横刀夺了我大伯的宝。要不是岱山雅居,我也不可能邂逅你。”邵维明对程鹤白说,并要带他去向邵宏坤致谢。
凌青原觉得这个理由完全不成立,推脱说自己完全没有和雅居主人打过交道,冒昧相见也不便。何况自己虽然曾经在岱溪雅居工作过,也只不过是个临时工。
邵维明委屈:“我诚恳地想请你见我家人不行吗。”
其实只是个借口,邵维明半强迫地把程鹤白拉到会厅侧面。罗马式大圆柱后面,靠墙是一套古典的紫色天鹅绒沙发。
凌青原呆住了。
邵家几位长辈坐在单人沙发里抽烟或者聊天,这都是其次。中间长排沙发上赫然坐着魏丰集团的创始人余魏泰……以及他妹夫,凌牧。
凌牧年过花甲,虽不再高大硬朗却依旧英气勃勃。他不苟言笑,满头白发丝毫无碍于他轮廓分明的面庞,甚至更添不近人情的气息。
凌青原实在懒得去算到底多少年没见过这位的真人,数下来,估计要比程鹤白的年岁还要漫长。看着凌牧,再想想凌道远,想必他再过十几几十年,该和他的父亲或者大舅一个模样。
凌青原再次感觉自己是这一大家子的外人,无论前身还是今世。他不自怜自伤,他毫不惋惜自己早已被遗忘和排弃,只是嘲笑自己前身将他们划清界限,将父亲之事只当不存在,将豪门抛在一旁,结果却未必被他们饶过一命。
凌青原听见邵维明在跟他大伯邵宏坤提自己。邵宏坤,手握宏新投融资,实际却是余凌二家的过账大掌柜。他翻了一下眼皮,意思是知道这个年轻人。
“纨绔。”发话的是邵维明的父亲邵新琦,他自己却为了女艺人把宏新娱乐扔给儿子女儿,另外还满嘴放炮在电台网络杂志各种散布无稽恶闻。
邵维明还在和他父亲大伯闲闲地说话。他一定不会想到此番带程鹤白来纯属炫耀或者给他以刺激,却是为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震撼。
凌青原完全没理会邵维明如何夸耀自己,对父亲大伯说要把程鹤白推成宏新的一哥。凌青原灌满耳朵的都是余魏泰和凌牧的对话。他们聊完了亲人和孩子,便主动过度到日常事务。
“道远终究是好的,还有致远。他们两兄弟终究历练过。旁人比不了的。”余魏泰说起公司的股份,意在指凌牧终究把这份留给了他的亲外甥。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四个字重重砸在凌青原心里。过去的何止是自己的死亡和母亲的死亡,从他们离婚那日起,纯粹的艺术与金钱便分道扬镳了。凌牧曾想把大儿子写入遗嘱,不过是以财富来比拟父子之情。凌青原没有接受,他不会接受。
那又如何。固然他无意于凌牧的财富,可他的存在便是碍了别人的事。豪门恩怨,纵然无辜,难免被欲望者牵连。
天花板好像跟着三拍子华尔兹一同在转,凌青原从心里冷到身外。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哪怕距离他死亡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知道又若何,剖心剜骨,鲜血淋漓。
“你叫程鹤白?”
“……是。”
凌牧察觉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长时间逗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可以遮掩不去在意,却按捺不住关注的目光。闪烁对疑惑,父子俩人隔着陌生的躯壳对视。
“你的华尔兹跳得很好。”凌牧扬扬下颚,意指隔断外的舞台。一缕视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凌青原脚下一个踉跄,胸口似有钟鼓楼的洪钟大吕,一声声鸣响不止。他敛去了目光,世界如拼图一块块掉落,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闭上眼睛,想起的是午后日光洒进客厅,空气里都是柔软煦暖的淡金色。落地镜墙前,母亲踢腿练功,或者随音乐翩跹起舞。兴致闲来,母亲还会拉起坐在琴凳上的儿子,像带着一个小木偶,随自己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