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锡得到邵维明的授意。虽然他们宏新有那么点同情程鹤白的遭遇,不过他摔得既巧又是时候,更好在程鹤白任何过激言举止辞都没做没说,完全是个受害者被波及。这番遭遇,正好可以用来鼓噪,求同情和反击岳粉、谭岳及斐德。
医生给程鹤白先着地有些磕伤的有脸贴了一块纱布补丁,两只破皮的手缠满了绷带。黄锡适时告诉他,程鹤白腹部有旧伤,医生领悟,想顺便帮他绑个木乃伊。
凌青原拒绝了:“身上没用,穿上衣服也看不见。手脚也没骨折,这样就行吧。”
黄锡由了他,更主要的原因是打眼看去,程鹤白现在的模样也已经很让人怜惜。不止脸上手上的伤,更多是他的精神状态透露出的憔悴。
“出了医院有记者,记得让他们照一下。”
程鹤白情绪萎靡,脸上带伤从医院里出来,这个镜头被长枪短炮捕捉到,成了这天娱乐新闻的头条——岳粉失控伤及鹤白,是非内情孰来判断。新宏娱乐及时反击,坐地指责斐德对艺人管理不善,而谭岳放任自己的粉丝伤及无辜。
已经是乌烟瘴气的一团闹剧,又开始捉对厮杀,颜料调料一锅炖。
凌青原出了医院奉献过头版头条,又被请到公司。黄锡带他推开邵维明的办公室,示意人带到便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两个男人谁也不看谁呆站着,气氛些倦怠。
“坐吧。”邵维明指了指靠墙的沙发。后者不客气,缓缓走过去,欠身坐下。
烟灰缸里没有烟头,空气里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儿。邵维明手插裤兜,走到茶几与程鹤白所坐的沙发之间。这位公子哥低头看着年轻艺人侧脸上的纱布,一条长腿跨过他折叠九十度的膝盖,正对他坐在钢化玻璃茶几上。
两人面对面,邵维明两条腿内狭窄的空间,凌青原局促而坐。这种姿势,论谁都不会放松警惕。凌青原依旧靠着沙发,没有大动作。他眼睛冷淡扫过邵维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邵维明率先开口:“出名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
邵维明眯着眼睛,这个年轻人以坏事传千里的方式扬名,还能淡然吐出“很好”两个字。被粉丝诋毁围攻,还能镇定不动连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不得不说,你很强大,比我想象得还强大得多。”
“邵先生过奖。”
“黑你的是谭岳的粉丝,知道吧。一刀刀一画画割你肉、抽你筋的是谭岳的粉丝。他们一声声喊着要你滚出娱乐圈,只为维护他们冰清玉洁冷艳高贵的偶像。因为你玷污了他们的神。”
邵维明双手撑着茶几,倾身向程鹤白,脸与脸的距离很近却难得不是亵玩。他像是一台精密的扫描仪,要把这个年轻人所有的微小举动都收入视线。比起说理和威胁,他更像是在刺探。
“我知道。”
年轻的艺人脱口三个字,神态像是刚睡醒般地清明而放空。邵维明抿了下嘴唇,仓促地吸口气不动声色问道:“你和他在一起,是单纯肉体的性交吗。”
这么近的距离,他任何反应都会被邵公子敏锐的捕捉。凌青原忽然明白了邵维明把自己叫来的用意。他和谭岳的相处,性质乃至定义确实微妙。邵公子想试探,想寻找什么关键的引线。邵公子不安、厌恶有什么东西不在自己的控制和了解范围内。
湖水泛起不可见的波纹,瞬间消逝。凌青原答道:“不是。”
“他是享受你年轻,你是想借他成名吗。”
“不是。”
这两个回答都没有出乎邵维明的意料。他早看出来了,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合逻辑的相处,是不求利且难界定的深层关系。他今天一定要把这一团线给揪出来。
“很好,”邵维明呼出一口气,吹在对面年轻艺人的脸庞上没有多少温度。他悠悠续道:“我暂时把你们定义为恋人。不过问题来了,谭岳的粉丝憎恨你,谭岳的经纪公司嫌恶你,谭岳若是想要继续在他璀璨的星路上走下去,不能有你。”
凌青原面上不动,磨了磨舌头顾左右言他:“邵先生看中我,很大一部分该是我与谭岳的关系。有我在,你可以牵制他。打从心底,我不认为您会劝我和他掰了,您该更不乐见我和他掰了。”
“哼,强词夺理。”邵维明仰头,下巴尖对着他鼻子,双眼望着天花板的吊灯:“不过你知道么程鹤白,你这句话已经给了我答复。”
凌青原一愣。
“你预料有人会劝你和他分手,从一个普通的娱乐公司经理人的角度,为了你和公司声名着想,一刀两断各自澄清确是良途。而你,又预料到我邵维明不会希望看到你和谭岳分手,因为我邵维明需要谭岳的弱点。”
“我不用问,就知道你的答复为‘否’。你不会和他分手。”邵维明与程鹤白四目相对,眼神嶙峋,诡异地似笑非笑:“我是不是该谢你,太了解我的心思。”
凌青原犹疑,缓言道:“邵先生,如果你觉得我没有投资前景,或者碍着宏新的名声了,您可以与我解约。何况凌……道远先生于我还有些误会。”
“不急。我邵维明还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邵维明右手摸上他没有受伤的左脸,两人视线交汇,让人惊奇的是他这一回没有挥开他的手。
凌青原感觉邵维明手心冰冷,如探测器一般贴着他。这只手不求情色,而是在拷问。凌青原依旧不动,他避开了一切浮躁的流露情绪的肢体表达,安安静静听他说话。
“程鹤白,凌公子确实不待见你。尚扬那个刺头挑了事儿。其实说白,咱心里都亮堂,我宏新本来就有意想送人给谭岳陪睡。甄莼也好苏沁馨也罢,不过是个甲乙丙的区别。可妙就妙在你出现了。”
“我太意外了,谭岳喜欢的是男人。喜欢到哪怕碰不到摸不到,一个眼神都能死心塌地的地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过你未必意外。出了这么多事儿,明明可以撇的一干二净的谭岳,他还想要你。”邵维明舒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地笑着,几乎贴着程鹤白的脸问道:
“谭岳说你是他爱人。那你呢,他是你什么人。”
凌青原心脏狂跳。他敢打赌,邵维明一定听得见。回答吗,说什么呢。
“程鹤白,谭岳是你什么人。你可以忍着他的粉丝污辱你,他的公司唾骂你,为他搭进去自己的前程。对,以你的能力你的前程,将来该是毫无悬念地把他踩在脚下。”
沙发与茶几上对坐的两人无言对峙,像是置身广袤宇宙的两个星系,旋臂交错距离极近,那不过是空间观测角度让两者重叠。凌青原和邵维明都知道,面对的另一人,看似咫尺实则迢迢。
凌青原又听见邵维明重复了一遍谭岳是他什么人。他知道,今天邵公子不得到这个答案是绝对不肯罢休了。
“他是我的……我一生的……”凌青原感觉喉咙发紧,也不知道是不安、兴奋还是怀恋,他微弱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挚爱。”
邵维明抽回手,补货猎物一般地眯起了眼睛,拉家常的语气说道:“我会把你的解释写进你的档案。程鹤白,你两个字儿刷新了我的眼界。你和他认识多久,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草率的……鸳鸯。”
凌青原拉响警报,没有作答。
“行了,不玩你了。谭岳和斐德商量,要求与你共同面对媒体,想也不用想他经纪公司斐德理所当然地拒绝。斐德好不容易把风向吹成对己有利,把污脏都吹到咱这儿来,现在怕的就是你俩黏在一起。更怕他谭岳一不小心,啪叽出柜了。
凌青原静静等他下文。只见邵维明从茶几上站起来,踱回办公室桌前,双手一撑坐在桌面上看着他继续说:
“不过谭岳主动找了我,说愿意帮你澄清负面消息。不越界不要你出柜,不违反游戏规则。他说就是帮你分担些火力。你知道么,自己旗下的艺人要靠敌人来救,这种感觉很不好。”
凌青原心里晃悠了一下,他没有来及听谭岳提起。
“要你说,你俩共同面对媒体,能说些啥呢。”
凌青原犹豫着回道:“大概……还是长微博的那些吧。一起面对,重在共同分担的态度。”
邵维明听到程鹤白口中吐出共同分担一词,嗤笑了一声复又说道:“我答应他了。何乐而不为呢,毕竟《虎斗》要上映了。首映会你俩咋都得凑对儿,宣传影片加澄清名声,搭车作伴顺理成章。”
凌青原谨慎地点点头。
“程鹤白,在很多人看来你已经是一颗弃子。邵家的老头儿们自不必说,还有董事会也建议解约雪藏。可我还不忍心把你割舍。”
“是你太迷人。越在声嚣熙攘中越显得宁静,在惊涛骇浪里不变是强韧。大半年里,你急速走红,又跌入谷底。十来年沪深股市的涨落振幅都没你剧烈。如你这般表现,让我越觉越该期待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凌青原不卑不亢回道:“那也是邵先生运营得当。”
邵维明开怀大笑。凌青原看着这个逆光的男人放肆地仰头,狷狂地张扬眉峰。他偏细冷的嗓音如金属撞击,铙钹作响。并不刺耳,但听得凌青原阵阵心惊。
回声在办公室内盘旋直到散去,邵维明打量着程鹤白,表示他可以离开了。
凌青原转身走向木门,紧绷的弦微微松动。手刚扶上门把,只听身后邵维明又问他:“鹤白,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程……长友。”
“下次档案记得写全。别死了的人就不当是爹。”
凌青原没有回头,晃了晃脑袋推开门就往外走。门带上走出几步,喘气间他竟发现此番交谈害他出了一身冷汗。凌青原哀叹,自己真是一个走钢丝的……好演员。
这一天又是拍戏又是去医院,还有和邵维明的一番恶斗,凌青原离开宏新公司已经披星戴月,月满中天。被黄锡送回公寓的途中,凌青原听他说《虎斗》的首映仪式将在后天魏丰国际影城举行。在首映仪式上,谭岳和他都会出席。当然,作为幕后老板的斐德和宏新公司互相该怎么抹黑还是照旧。
“谭岳想要和你共同面对媒体,立荣、维明二位先生给他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场子,合理到斐德也没话说。不过,你们之间该是有过约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黄锡提醒道:“掏心窝子,围绕你们绯闻,以及三家公司的口水仗,也不是见个记者就能平息的。”
凌青原低声说就是去表个态度。
黄锡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问:“鹤白,听说你和谭岳是在雅居偶遇的,那时你还是宏坤先生雅居里的一个琴师?”
“是的。”
“你们熟络起来是在《星时代》节目还是在《虎斗》剧组吧。瞧你们,我想这世上居然还真有牢不可破的一见钟情呢。”
回到公寓,室友都调笑他拔牙肿了半边脸,熊掌吃多了长出来两个。凌青原也乐得跟他们一道没恶意地自黑。同一个战壕,总得有些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其实他室友俩一直都挺仗义,当然凌青原也教过袁薪演技,帮过邹文宇制作MV剧本和处理后期。这么长时间,不管他是红是黑,室友的基本态度就是住一屋就互相向着。
凌青原回房间,对着镜子瞅着被外界渲染成“给失去理智的岳粉弄伤了的小白脸”五味杂陈。转身这么久,遇到这些起伏,多亏身体主人程鹤白和他一并承担,让他消减了少说小半的苦楚。
至少,受伤的时候还有理由精神胜利地自我安慰:痛的是程鹤白,而不是他凌青原。
“……谭岳。”
电话那边呼吸声颤抖如箬笠上的雨珠,指尖的丝弦。凌青原听出他无声的凝噎,想先开口宽抚他。刚好这时候谭岳说道:“后天都交给我,等我明天回去……抱着你。”
他的声音轻微沙哑,沉缓温柔如在耳畔。凌青原小腹蹿过一阵酥麻心旌随之摇曳,他瞬间豁然,不由暗笑自己的出息。
凌青原不愿让他看出来自己很想他,于是破坏氛围地来了一句:“你说交给你,是首映会上对记者么。”
“我说全部。”谭岳顿了顿:“让你委屈了。”
凌青原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想道他也看不见,便转移话题:“今天邵维明找我。我觉得他在试探我。探我们的关系……以及我是谁。鹤白的不合理之处,还是太多了。”
微妙的暧昧气氛顷刻破坏殆尽。谭岳也有些意犹未尽,不过知道他说的是要紧事儿,也按捺思念,专心听他的话:
“无论如何我要活着,因为有你。”
七十五章
谭岳的粉丝推倒程鹤白以致后者受伤,被宏新的水军以无以伦比的方式夸张宣传,成了一场赚同情的苦肉计。有一些看客路人,或者曾经乃至现在依然喜欢着程鹤白的粉丝,会弱弱地站出来说不要太过分了。
艺人之间乃至艺人与演艺公司间有算不清的狗血债,咱小人物看看热闹就好,别把手伸的太长。每人心里都有一把尺,人人都来量东西岂不乱套了。
真正健康的岳粉也开始站出来,要求小伙伴们要理智地发泄情绪。网上嘴不把门乱喷乱骂没查水表,但是现实中直接诉诸武力,不是维护而是败坏爱豆的形象。
《琉璃锁》在视频网站上刚更到十集,程鹤白扮演的邱无尽早已登场。播出时铺天盖地的抵制和谩骂,在第六集邱无尽初亮相——贺兰山大营接受将军周衡邀请回都城的一幕中,已经让不少人看到了他的表演是认真的。
第七集,落拓的邱无尽回到都城,邂逅庠生士子,与女主初见面的一幕又让人想起演员程鹤白在《星时代》节目中的表现,该说是水平一以贯之。
第十集,周崖和邱无尽为争夺周嫣而在比武场一番较量。这也是传出尚扬在剧组仗势欺人的一段,有敏感的观众就从二人的角色中寻找端倪。也有宏新的水军混入其中,有板有眼地说拍摄现场,两位演员是如何“实刀真枪”地较量,顺便把尚扬黑了一通。
圈里永远不缺话题,永远不嫌水浑。《虎斗》首映式就在这一团乱麻里如期而至。到底是明矾还是墨水,到底是快刀抑或死结,好吧,各家的新闻人都有自己立场上的解读定势。
谭岳找贾凡要到了一天两宿的假。首映式前一天,《末世新生》拍摄收工,他就立马赶到飞机场搭夜线回承平市。
凌青原这两天面上有纱布,虽然是装可怜做出来的,不过《定制男友》剧组也停了他的戏而转拍其他部分。经纪人依旧贴身陪着他,出于外出注意安全之类俗套的理由。不过,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的凌青原是知道谭岳行程的。南边回来的航班,俩小时飞行时间就算不晚点,到家怎么也得晚上十一二点了。月黑风高杀人夜,避开黄锡正方便。
凌青原全副武装从自家屋里摸出来,看见袁薪背心大裤衩拖着拖鞋,一副刚洗漱完的样子。
“鹤白,这么晚出门啊。”
“嗯,家里有点儿事儿,回去看看。”
“路上小心。明早儿首映会别忘了。锡哥说了捎咱们过去。”
袁薪说的凌青原自然明白,可也抵不过极度想见某人的渴望。他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像古时某朝被轿子抬到乾清宫御榻上头的宫人。区别在于他坐得是现代化的出租和公交。
来到南郊的和庄,别墅区楼间距很大,夜深灯火阑珊。凌青原熟门熟路摸到了谭岳家。年后俩月这家主人都在影视基地,估计家里是有钟点工按时做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