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华自然比不上画刀数十年的修为,何况他眼力不便,功力更是打了折扣,数十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陆酒冷连踏数步,手中青锋直抵画刀背心。
画刀赞了声,“来得好。”
头也不回,蚀骨自袖中穿出,拦下这一剑。
陆酒冷见他手中那柄蚀骨,非刀非剑,说是戒尺也不大像,黑沉沉地一方。剑锋迎上去便被带到一旁,像是磁石一般。他原本这一剑蓄力已久,窥了画刀必救的破绽,为那柄蚀骨一带失了先手。
若按陆酒冷一贯的动手规矩,先手已失,他习惯避敌锋芒,再寻破绽。但此刻见苏慕华脸色苍白,也只得继续抢攻。二人合力迎敌,数十招下来行云流水,竟似已经配合了百回千回一般,极为娴熟。
画刀突然仰天而笑,“妙极,佛家武学至宝……楞严三昧的生字卷和死字卷失传已久,世人只当它是一卷佛经,没想到这门武学世间尚有传人。你们二人一个修菩提道,一个修五阴魔境,今日竟然都让我遇上了,便是天要成就我!”
苏慕华所学庞杂,也读过佛经,知道有一卷楞严经。言及破末法乱相,七处破妄,七处证心,于八识中得三密加持,成无上道,是佛家修心之法,于武学风牛马不相及。
画刀手下攻势骤然加快,转眼百招之后点了两人的穴道。如提了两只兔子一般,拎着两人的衣服,也不骑马,在大漠之中倏忽来去,掠下了丘陵。
陆酒冷醒来时,听得耳畔风声呼啸。睁开眼,入眼是一堆火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画刀盘膝坐在那堆火堆旁。虽是避风之处,但沙漠风大,山丘挡不住的风越了过来,吹得火星噼啪作响,吹乱画刀略带雪意的发。
陆酒冷试了一下运气,真气凝滞,身体也动不了,心知穴道未解。苏慕华靠在他身旁,浓密的眼睫朝他微微一眨。知他也已醒了,陆酒冷心下好笑。
画刀道,“醒了就别装睡,我很公平,将你们的内功心法写出来交给我,我便放了你们。”
苏慕华睁了睁眼,懒洋洋地道,“若写了给你,你不肯放我们,那怎么办。何况就算我们写了,你怎么知道便是真的内功心法,这可没有公平。”
画刀走过来,蹲下身伸手捏了捏苏慕华的下巴,极秀气地笑了笑,“这可由不得你们,若你们不写,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们后悔生到这世上来。我们不妨一件件试试,像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可千万别太早求饶,那可少了很多乐趣了。”
第八章:痴醉心中愿(一)
画刀一句一句说着,话语很慢却清晰,声音尖薄而细长。
他捏着苏慕华的下巴,见那青年低了眼,似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锋锐爪牙的猫,正想着要怎么炮制这个人才好。
陆酒冷身不能动,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画刀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陆酒冷笑眯眯地瞅着他道,“他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你有什么高绝的手段他也欣赏不来。”他顿了顿又道,“你这样的美人,又何必浪费手段在看不见你的人身上,不如换我来。”
画刀闻言眸中流光一动,竟然真的放开了握着苏慕华下巴的手,举步向陆酒冷走来。他穿得极单薄,不过一件月白色的僧衣,衣袂在风中掀动,竟别有一番写意风流。
画刀在陆酒冷面前蹲下身来,注视着他。“你勾引我,就不怕你的小情人吃醋?”
“你比他懂风情多了,若我早一点遇见你,早就不要他了。不管你是太监也好,女人也好,我都不介意,抱起来都一样。”
“好胆量”,一个巴掌甩在陆酒冷脸上。陆酒冷为这人打得半边脸发麻,口中已是觉得一股腥甜。心里暗道,好狠。
画刀给了他一巴掌,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陆酒冷挨了这一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仿佛他才是打了人一巴掌的那位。
画刀没有怒意的眼中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赞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了,你的胆子很大。”
陆酒冷反问道,“为什么不敢,反正你现在又不舍得杀我……我敢保证,若有个人经常在你耳边说着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画刀哦了一声,笑容更加秀美,“你想当这个人?”
“我不好么?”陆酒冷挑了眉看入他眼中,青色的长袍遮掩着他腰腿利落的弧度,脸上挂着邪气的笑容,懒洋洋地笑着的眼睛却让人有转不开眼的魅力。
画刀伸手在陆酒冷臀间捏了一把,点了点头。“好,真好。”说着话,他指尖轻轻一动,一道寒星向着苏慕华激射而去。
寒芒在空中闪了一闪,苏慕华原本动都不能动的身体,突然极快地就地一滚。画刀见那点寒芒落了空,指一弹又是一点寒芒射向着苏慕华。苏慕华见状心知再难避开,凝气于掌,听声辨位,以掌风扫上那点寒芒。原来方才陆酒冷缠着画刀,苏慕华借机运转内力冲破禁制,却为画刀识破。
陆酒冷倏然一惊,脸上却半点没带出来,只轻轻叹息道,“我都说了他不如你,你又何必吃醋?”
画刀竟然在耐心地解释,向陆酒冷解释,“你别当心,我没伤他,我只是让他看得见了而已。他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你有什么高绝的手段他也欣赏不来,不如我让他看个明白,也好生醋上一醋。”
那枚金针为苏慕华掌风一扫,却如鱼入水,自他的小指而入,顺着少商直逼心脉,苏慕华经脉逆转才堪堪逼住。眼前迷雾虽渐渐清晰,但他疼得视线模糊。
陆酒冷见他如此痛苦,笑容一僵,强作轻松地笑道,“原来你喜欢人看着。”
画刀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疼啦?忘了说你的小情人原来功力运转只在丑时视物,如今这枚金针在他体内一个时辰,他便能视物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便折他一日寿命。”
他挥袖拂开陆酒冷的穴道,“好好劝劝你的小情人,若早一日将楞严三昧默出来给我,便可少受一日苦楚。别想着动什么手脚,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如此熟悉你们运气的法门,是因为手中也有几页楞严经的残页。”
陆酒冷将苏慕华抱在怀里,见他眼睫上凝着大颗的汗珠,唇色都已苍白,心中更将画刀十八代祖宗都漕了个遍。
苏慕华靠着陆酒冷喘息了片刻道,“楞严三昧既然如此珍贵,若我们交于你,怎么相信你一定会放过我们?”
画刀走回火边,盘膝坐下,“你要如何相信?”
苏慕华道,“不如这样,我们二人既然分别习得半卷楞严经,你先给我们几天时间,互相交换所学。然后我们默半部经文给你,你先放走一人,剩下的一人再将另一部默给你。这样世上,就有一人会整部经文,你就算杀了剩下那人也不能独占这部武学。”
画刀点头道,“也好,那我就给你们几日时间。”
陆酒冷带了怒火道,“他疼成这样,怎么给你默经文?”
画刀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把他抱过来吧。”
画刀的并指如刀抵在苏慕华掌心,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一枚金针随着血线自苏慕华的无名指涌出。苏慕华身体在陆酒冷怀中如鱼儿般挣了一挣,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呼。
画刀撤了手,“你助他导气归正吧。”
陆酒冷助苏慕华行气一周天,见他行气已经平顺,舒了口气。再去看画刀,那人坐在火旁,仿佛已经入定。
陆酒冷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似乎如夜里孤独的狼,疏离于世外,极不愿意与人接触。
陆酒冷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哀厉悲凉,似什么东西吹奏。
画刀突然睁开垂落的眼,他自怀中拿出一管竹管放在唇下轻吹。陆酒冷见那竹管长不过一指,吹奏之下声音单调,在风中遥遥传了出去。
沙漠之中视野开阔,不过片刻,星光之下出现了一队骑着马的人。为首一人手中拿着一支色彩斑斓的画角。
那一行约莫数十人,身佩长刃骑在马上,行至面前。为首那人下了马,向着画刀一礼,道,“公子让我等前来迎候大师。”
画刀伸手拂袖,苏慕华和陆酒冷觉得劲风扑面,心想人为刀殂,且看他玩什么花样好了,二人也不避闪。
点上二人的睡穴,画刀吩咐道,“带上他们。”
屋中点着一盏灯,照得织了金丝的碧绿床帐间一片昏黄。陆酒冷醒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幅颇有江南水乡风味的帐顶。习武人的敏锐直觉让他感觉到身边躺着个人。
他转头去看,不觉一呆。
那青年也已醒了,修长的腿正撑在床上,正缓缓抬起上半身来。那人全身不着寸缕,在昏黄的灯下看去,腰线漂亮得惊人。陆酒冷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没穿。
他虽曾与这人一同沐浴,但当时光风霁月,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心中有情,反而不自在起来。
小苏的身子,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慕华虽是习武之人,但并不健壮。肌肤微带了些苍白,如上好的瓷器,在烛火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乳尖……咳……
陆酒冷叹了一口气,有点心虚,“小苏,是我。”
苏慕华又已恢复了目不能视,听到陆酒冷的声音,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胸膛,入手觉得一片温热。疑惑道,“你怎么?”
陆酒冷抬了手想去扶他,手却为什么扯住,低头一看一道金色的锁链将他的右手与苏慕华的左手拴在了一处。
他试着运气震断,真气却无法凝聚。再用力一掰掰之不断,也不知道是什么所制。
他尽量用简单的话语,“小苏,我们好像被关在了一间屋子中,这间屋子似乎没有窗户。我没有穿衣服,你也……没有。有人用道锁链把我们的手捆在了一起。”
苏慕华闻言,也觉得自己身上有异。
手被绑在一处,免不了肌肤厮磨。想着自己的样子全数落在这个人眼中,苏慕华有几分不自在,转身向内怒道,“不许看。”
陆酒冷见那床上全无被褥,支起身体扯落了床幔。想撕成两片,却不想那布料却极为结实,扯之不开。陆酒冷只好整片盖在苏慕华身上,想着反正小苏看不见,自己就光着也没什么。
大体也明白,这人将二人如此处置,是怕他们跑了吧。
心下不免苦笑,虎落平阳,一至于斯。
第八章:痴醉心中愿(二)
一弯残月挂于天际,风动花影,笛声自花树中穿出。
画刀盘膝坐在大石上,白色的身影在月下单薄清寒。他在笛声中睁开眼睛,看向靠在亭子红色柱子旁的那人,“楚折梅……这么多年,你的笛声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一处建在绿洲中的亭台楼榭仿似江南,全不似在沙漠之中。
笛声停驻,那人自亭子暗影中走出,他衣着华丽,俨然一株会走路的梅花树,正是苏慕华和路酒冷在沙漠中曾经遇上的折梅宫主楚折梅。
楚折梅手中那管玉笛在指尖一转,含笑道,“大师,客人尚且要给主人几分薄面,你如此尖酸刻薄,难怪到哪都是孤家寡人的命。”
画刀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高朋满座和孤家寡人不过虚妄,施主着相了。”
楚折梅冷冷哼了一哼,“佛家讲求心怀慈悲,哪有你这样气量狭窄的出家人。”
画刀嘿声道,“我出家不是为求心怀慈悲,更不是为了修什么气量。”
楚折梅自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拿去,我懒得见你,看一次生一次气。”
画刀接了那盒子,“你在替苏家小子和陆家小子生气?”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什么楞严三昧的生死决……说来好笑,陆家小子且不提,苏家小子的菩提道本来就是你的武学,你还逼他默出来给你?”
画刀沉默了片刻道,“楞严三昧生死决从来不能一人兼修,生死决二人分修,却可由其中一人承继。但将武功输给别人的那个人要受尽五欲六尘百般苦楚。双修者只有一者登菩提道,而另一者堕五阴魔境。苏家的生字卷还算中正平和的内功心法,虽然修习困难,但还算正统武学。陆家的死字卷却是灭绝歹毒的心法,死字卷要从孩童自小修习,最终修成无痛苦也无人性的无生无死境界,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楚折梅道,“那既然不可兼修,那你为何要他们默给你?”
“苏家那小子出了个好主意,他让我给他们几天时间,互相交换所学。然后默半部经文,先放走一人,剩下的一人再将另一部默给我。这样世上就有人会整部经文,我也不会杀人灭口了。”
楚折梅听得心惊,“你是想让他们知道另一半经文的妙处,一部能弥补自己缺失的武学却练不了,哪个习武的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到时候我再告诉他们如何得到全部的心法,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
楚折梅叹道,“若苏家小子得到全部修为,以楞严经的出神入化自然能解了他身上沉醉黄泉的毒。而陆家小子修的死字决,若不能生死贯通,迟早会变得不人不鬼。”
“楞严经生死卷世代由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家和寻欢山庄的陆家承继,但这百年来,修成生死决的人同时出现也不过寥寥数回。这一回同时让我遇上两个,资质还颇为不俗,我自然不会放过。”
“难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已经两情相悦,这样的取舍……何必如此折磨他们?”
“以前修习生死决的哪一个不曾倾心相许?”画刀顿了顿又道,“何况怎么是折磨……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一个都救不了,如今至少可以救下一个。”
楚折梅又是一叹,几乎无话可说。画刀坐于夜幕中,仿佛身处黑暗的地狱之中。
楚折梅咬了咬牙,“我后悔给你那些香了。”
画刀一笑薄凉,两情相悦很简单,片刻心动便可,但生死与共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输了,便请你喝我亲手酿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暗室之中,一灯独照。
陆酒冷道,“小苏,我虽对你有几分喜欢,但绝无轻薄之意。我虽不是君子,但也知道不欺人于暗。”
苏慕华扯着床帐道,“陆酒冷,你也进来吧。”
陆酒冷见那床帐宽大,如言扯了一角盖了。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见这间屋子之中没有白日黑夜,那案上摆了灯也不知道点了什么油,许久不灭。
两人躺到肚中鸣叫,陆酒冷笑道,“莫非此间主人想饿死我们?”
苏慕华道,“不如寻寻看。”
二人从床上爬起,床幔太大,行动间颇为不便,苏慕华洒然一笑便抛下。
陆酒冷见他洒脱,也一笑当先拿了桌上的灯。
屋中并无多少杂物,一床一桌而已,屋角摆了个箱子。陆酒冷停在那箱子前,他只手拿灯,另一手与苏慕华捆在一处。道,“小苏,这里有口箱子,你且打开看看。”
苏慕华伸手摸索片刻,抓着铜扣,打开箱盖。
陆酒冷就着灯火一照,一个大得几乎盖了整个箱子的白瓷盘上,码了一层层晒成暗红色的肉干。
陆酒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肉干摆在一个盘子里,那肉干多得整条猪的四条腿都削下来都不够。
“这里似乎还刻着字”,苏慕华手在箱子盖上一摸,念了出来,“酒肉穿肠,胜似五谷,来者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