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中拿了一本书卷,床畔灯照着他英气的眉,细看去双目已经合起,竟是在打盹。
女孩笑出声来,“别装了,别装了,都给你带来了。”
苏慕华睁开眼,将手中那卷廿四史丢在一旁。“孤虹你来啦,可叫我好等。”
令孤虹坐在床沿,一晃晃地晃着肥肥短短的腿,“都是大哥啦,说要去买你最爱吃的醉排骨。”
说话间,一位青年从窗口跳进了屋,手上提着一个包袱。
这青年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身青布长衫,颇为文雅,正是苏慕华的结义大哥叶温言。叶温言年前做了安王的幕僚,如今再也不是戏班里的小厮,结交的都是文人显贵。这身份不同,一打扮起来,也颇为人模人样。连苏慕华都不得不得承认自家大哥长得伟岸俊俏,再一看自己不知何时才能长成那样,饭都多吃了两碗。
苏慕华眼底都是暖意,“大哥最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了。”
叶温言拿了那包裹于案上解开,丢给苏慕华一包油纸包的物事,笑骂道,“馋鬼”
苏慕华接了,拿一块放入嘴里,鲜甜酥脆,还带了芝麻。一边笑呵呵地应道,“是馋。”
叶温言从那包裹中拿出几包吃食,“这还有烧卖,虾饺,还有一壶花雕。剩下的是你要的传奇话本,剑意春秋,东楼记,洗冤录……”
苏慕华掀开被子赤着足跳下床,“我爹不让我出门,非要我躺在床上养伤,这日子可淡出鸟来了。”
叶温言抬手拭去苏慕华唇角的芝麻,“二弟近日可神气啦,前几日我在安王府中都听闻了。少林会盟,二弟一柄挽留相醉刀连挫七位高手,那持青杯刀的一叶大师成名已经一甲子,听说也和你打了个平手?”
苏慕华耳廓微红,像只小猫一样任叶温言动作。叶温言的指腹温热,带着混合麝香和梅香的墨香。
苏慕华眯了眼道,“一叶大师德高望重,他年事已高,这些年甚少动武,只是看热闹来了兴致,指点了几招。”
一叶大师功夫已臻化境,不动刀兵已近十年。他那日见苏慕华年少,起了惜才之心,下场与他切磋一二,却差点下不了台。一叶大师涵养到家,也只是含笑道,“再得几年,此子非凡。”
苏慕华开始还有几分得意,但当他看见苏老楼主的眼中放出光芒来时直觉要糟。
果然第二日苏老楼主就找他谈话,“小苏啊,江湖上你刀快,自然有人比你更快。纵然是天下第一,也须防明枪暗箭。当然一叶大师觉得你有潜质,为父很是欣慰。所以从今日起,为父决定亲自督促你练功。每日从辰时到午时练三个时辰气,从亥时到戌时练三个时辰刀,晚饭后再习两个时辰文。
连扫地的,赶车的,见了他第一句就是,少主练功呢。
想起一叶大师一句话给他招了多少麻烦,苏慕华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老楼主游山玩水,一行人从少林离开,走了没多久,苏老楼主突发奇想,起了作的心,让苏慕华一个人去挑太行山匪。
那一夜苏少主白衣飘飘,刀意纵横,太行山首匪跪地求饶,苏少主也果然不负众望地躺下了。
令孤虹拿了一个烧卖吃着,“快快给我们说说?”
苏慕华有气无力地道,“有什么好说的,这江湖上可没有白神气的,我可不是躺在这了。”
苏慕华与两人围坐在桌旁,他其实就是解解馋,十样中倒有五六样是进了令孤虹的肚子。
苏慕华看别人吃,也是眉开眼笑,片刻想起一事来,“大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他自柜中翻出一个锦绣布包,叶温言见里面包着一方色如鳝鱼一般的砚台,雕了两童于桃树下对弈的浮刻。
树上仙桃肥硕,枝上翠鸟肥胖,小童笑容肥美,整方砚台看上去浑圆古朴,颇为喜气。
叶温言将那方砚台握于手中,触手温润细腻,“可是黄河澄泥砚?”
澄泥砚取材自河南境内的黄河泥沙,是贡品的名砚。工艺罗嗦繁琐,前朝为盛,本朝以来出品得少了。
叶温言细看来砚台边上刻着一句: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识得是王安石的菩萨蛮,看来这方砚台果是前朝遗物。
令孤虹不依了,指着那两个小童道,“这是大哥、二哥,那我呢?”
苏慕华指了指树上那只张着翅膀的肥鸟,敷衍道,“这是你。”
令孤虹举了举短胳膊比划了一下道,“还挺像的。”
三人叙了会话,吃了点心,喝完酒,叶温言和令孤虹又从桂树爬了回去。苏慕华躺在床上看了会话本,灯也没熄,衣也没脱,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窗上响了一声,苏慕华猛然一惊醒了过来。眼前多了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手中那柄剑显然是沾了人血。
那人于灯下向着他微笑,唤了声,“小苏。”
苏慕华猛然坐起,“陆绝?”下一句他马上又问,“你又受伤了?”
陆酒冷解下脸上的蒙面布,“借你的地方躲躲。”
苏慕华看着他的脸,笑道,“这张也不是真面目吧。”
“长得太丑,怕吓着你。”陆酒冷解开外袍,苏慕华便闻到血腥之气,衣服和血已经黏在了一块。苏慕华看不过眼他硬扯,道,“我来吧。”
陆酒冷这张脸是假的,衣服下的身体倒是真的。苏慕华帮他脱下衣来,看着眼前露出蜜色的背肌和胳膊。颇为胃酸地想数月不见,这人又长高了。
苏慕华将他上衣褪去,翻出伤药和绷带,嘶牙咧嘴地帮他裹伤口。陆酒冷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一道剑伤从胸口斜开直到腹部,几乎将人破成两半。
陆酒冷嫌弃道,“你那什么眼神,小爷我就是受了点伤,中了点毒,死不了。”
苏慕华为他裹好伤,见他腿上也沾染了鲜血,伸手去解他裤上系带,手为陆酒冷握住。“我自己来就好。”
苏慕华乐得由他,翻出方才剩下的酒斟了一杯,“陆公子还害臊了?”
声音不大,一出口便散在风中。
陆酒冷处理好伤口,找了一套苏慕华的衣服穿上,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拿起丢在床上的那本书。
“苏少主看的书果然不俗?”
苏慕华看他正翻到一页,失宝藏美少侠蒙冤,扶危义俏佳人献身。忙夺了他手中的书,听沙漏声声,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利落地将陆酒冷的衣物打了个包藏入衣柜,问,“陆公子可还走得动?若能走得动,我们换个地方。”
苏慕华回来后拉着老楼主问了寻欢山庄的事,苏老楼主见多识广,至于陆酒冷的那柄兵刃绝别离来历也知道。
杀部么,苏老楼主年轻的时候没少交过手。
苏老楼主从他的光辉战绩说起,中间夹杂美人让出香闺为他疗伤若干。苏慕华想问,老爹你都天下无敌了,又怎么会受伤,勉强忍住没好意思问。
完了苏老楼主饮着茶,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说,狱鬼之主残忍好杀,修习的那部五阴魔功,每日要饮童男童女的血。小苏你下回再遇上了,可千万要杀了替武林除害。
苏老楼主自从少林一役后,一点也不担心苏慕华会不会为人饮了童男的血去。
若让老爹发现了他屋中多了个人,再不慎泄露了身份,谁知道自家老爹会不会又作到让他去和这狱鬼之主大战三百回合。
陆酒冷见苏慕华在床畔拍了拍翻出一个密道来。苏慕华当先跳了进去,然后冲他招了招手,“下来。”
密道通到了一处清静的院落的枯井中。
天色未明,天空中扑簌地落下雪来,雪飘落在怒放的梅树上。
苏慕华拉着陆酒冷的手跳出井口。“这是我娘的居所,当年我娘因我爹在外沾花惹草,生了他的气,几年不回家,我爹挖了这条密道。自我娘死后,我爹不再踏入这个院子,只有我会偶尔来住上几天,躲在这最为安全。”
陆酒冷见这一处院子虽然无人居住,却仍是干净整洁。
“每隔几日刘伯都会过来洒扫。”
苏慕华领他进屋,“你先睡上一觉。”
陆酒冷在床上躺下,苏慕华自去窗下的榻上和衣卧下,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一番折腾也有些困倦,只是错过困头,已是睡不着了。
天未明,陆酒冷就发起冷来。他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将他扶起,冰凉的手在头上一触,有人在他耳边说,“怎么这么烫?”
苏慕华看着躺在床上意识昏沉的陆酒冷,他上身的伤是苏慕华处理的,要有问题只能是腿上的伤。
这人虽然不好,但楚轻要他一生平安喜乐,我总不能眼看着他死。
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何况这人此刻什么都不知道,他想着若无其事地松开陆酒冷腰间系带。
陆酒冷仿佛沉入沉梦之中,身体明明是冷的,却觉得火般的灼热。他睁了几次眼,却什么也看不清,依稀感觉天色灰暗,耳边是雪敲打在窗上的声音。
寒冷渐渐淡去,大腿间传来唇舌的温热,极小心的碰触。
陆酒冷迷糊之间想,哪家的女子如此大胆。
苏慕华吐出口中最后一口毒血,手沿着陆酒冷脸庞,停在他的耳际。心道不如我掀开他的面具,看看究竟是一幅怎样的面容。想了想又放开了手。
陆酒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下雪的天,纵使天明天色仍是昏暗。
窗前榻上蜷缩着一个身影,苏慕华脸埋在腿间,靠在窗边。他走过去,“小苏,你怎么了?”
苏慕华向里躲了躲,头也不抬,“我没事,水在桌上。”
陆酒冷掰着他的身体,强迫他抬起头来。少年脸上染了红霞,触之灼手,唇色娇艳地仿若雪下红梅。
“你在发热,昨夜你是……为我疗毒?”
“放手……”苏慕华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我已经运了功,吃了药,歇一会就好。”
陆酒冷目光扫过沉了沉,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入眼少年青白的身躯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第十三章:恩怨几何(三)
陆酒冷只觉得丹田浊气沿任督二脉上升,气不打一处来,“伤成这样,你还……”
与苏慕华在扬州分别后,陆酒冷再探寻欢山庄,还未等他摸进后山便遇上伏杀,得肖无忧出手相助才捡了条命回来。如今他已是无事亭的杀手,与肖无忧百人为约,千金易命。昨日他出手一桩案子,得手后陷入重围,走避之时正见春风得意进宝楼。
少年自他手中夺了衣襟,匆匆掩上衣领,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中了唐门的毒,也不处理……你虽然不是好人,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陆酒冷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你傻的么,我死不了的!”
他自幼与毒物一同长大,虽不说是百毒不侵,但若不是极厉害的毒,熬一熬总归能熬过去。
区区唐门的飞花盏,陆酒冷还不曾放在眼里。
苏慕华咬了唇,瞪向他的目光蓦然狠厉了几分。少年烧得双颊飞红,纵然生气也不过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只是眼底都带了灰色。
陆酒冷突然觉得其实他才是最傻的那个。
两人瞪了会眼,陆酒冷掀衣上榻,伸手将少年滚烫的身体抱入怀中。唇角上扬,声音中不觉带上了喜悦,“小苏,你是在关心我?”
“楚轻要救你……我也……”
“你也怎样?”陆酒冷咧嘴笑着问,怀里少年身躯微微起伏,苏慕华已枕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陆酒冷无奈地叹气,小苏啊……
许是少年恢复得快,陆酒冷抱着苏慕华躺了一天一夜,少年身上的热渐渐退去。第二天天色微明,少年琥珀色的凤眼中恢复了琉璃的光泽。
此后陆酒冷再未见过苏慕华,纵然他偶有踏足京师,也不会再去寻他。不是相忘于江湖,只是陆酒冷很忙,忙着练武,忙着杀人,忙着风流,忙着看天地桃李吐艳,梅消雪融。
“你虽然不是好人,但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楚轻要救你……我也……”
以后每次陆酒冷拖了一身伤,如丧家之犬般躲在深巷里,耳畔都会响起苏慕华这两句话。
还有没完了,有没完了……
每次怨念完,陆酒冷总会去药铺那丢下二两银子,扯上一方平安保命汤。
一来二去,他和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混熟了,每回陆酒冷去抓药的时候,她都不忘往药包中放上一把熟地。
熟地补血强肾,虽然不贵,但那一把也值个二钱银子。药铺掌柜是个惧内的,看在眼底心疼得滴血,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后来有一次,陆酒冷把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按倒在狭小的药材仓库里,刚刚解了裤带,耳边就响起了苏慕华的那两句话。
陆酒冷纵横花间这么多年,第一次事没办完,就提了裤子落荒而逃。
药铺掌柜的漂亮老婆跳了起来,敞着胸脯叉了腰就在那开骂,“格老子,耍老娘玩是吧,格你那样的银样蜡枪头,不如切吧切吧,去当二椅子!”
那一晚陆酒冷躺在黄黄的麦田里,指着天上黄黄的月亮,恨恨地骂道,“苏慕华你这兔崽子如果真把老子害得不能人道了,我一定把你,把你……”
他想了想,没舍得想下去。
永靖八年,春风未暖,京城之中仍是斜阳微雨。
陆酒冷接下了济南府归云庄的案子,算算时日尚早,拐去了趟京城。
在老黄茶铺饮了碗擂茶,沿街慢慢走着。京城风物繁华,人间花未开,当街的画楼前便已妆了红绸如花。
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陆酒冷隐了身形,向那个方向望去。
持刀佩剑的数人从屋顶跳入街心,“苏慕华,你给我站住。”
数骑在街心勒住马。
骑在马上的人一别七年不见,看起来有些清瘦。那人弹着白色的狐裘上的雨花,带着轻慢的倦意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踏前一步,“唐门,唐小年,领教苏楼主高招。”
他一错步,一躬身,一瞬之间,七枚暗器直取苏慕华。
“哦?”苏慕华琉璃色的凤眼轻轻挑起,眸中英风锐气,凛冽如刀。
******
屋中油灯已熄,星光透窗而入,映照彼此眼中。
苏慕华一笑道,“陆绝,你那日既然来了,为何不上我楼中喝一杯酒。我幼时虽看你不入眼,但大了后也不会与你计较那些。”
陆酒冷深深看着他道,“小苏,就算我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我来吧?当年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但这么多年来,你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纵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苏慕华仿佛能感觉他目光的热度,勉强笑道,“是,陆兄,我是没想起你,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正因为了那几分熟悉的感觉,苏慕华没有排斥这个人的接近。“我向你道个歉,你不是也瞒得我好苦。”
陆酒冷手按在他的肩上,“小苏,我对你,不是色相迷心,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迷药乱情。”
他一句一句说下去。
“我开始遇见你,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到时候揭破了身份,看看你的脸上的神情,一定很有趣。”
“直到那夜在柳寄生的竹堂,你为救我受伤,见了你吐血的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他在月下立了半宿,记忆中瑟缩在竹榻上的少年与眼前的青年重合,心事破蛹成蝶。
陆酒冷心中如闻一声佛偈,天地初开鸿蒙,原来他竟然蠢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