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华含笑道,“一叶大师,你不如改名唤作不好和尚如何?”
一叶大师道,“苏施主你又和老衲开玩笑。我这一叶的佛号取自达摩祖师一叶渡江的典故,老和尚此生发下宏愿,以身为渡,渡尽世间。岂能由你随意改的。不好,不好。”
陆酒冷拉了苏慕华,二人并肩掠过石人阵,落于一叶大师身前。笑道,“看不出来,你这老和尚还有地藏菩萨的宏愿。”
一叶大师摆手,一笑道,“地藏菩萨的宏愿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老和尚哪能与他……”他话语微微一顿,长眉轻扬,仰天大笑。
陆酒冷为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用力揉了揉鼻子,唤道,“大师,大师……”
一叶大师笑罢,过来拉了陆酒冷的手,露出满面欢喜之色,上上下下打量着陆酒冷道。“看不出你这姓陆的小子,虽然呆头呆脑,还满脸邪气,这印堂上的刀疤更是主凶,注定一生刀光剑影,手下血腥无数。但仔细看来你这相貌还颇有佛缘,更有大智慧。我想了数十年想不明白,却为你一语道破。不错,地狱不空,何以成佛。不错,不错。”他一拍脑袋又道,“不如你随了我去,入少林修行如何?”
陆酒冷为他唬了一跳,忙道,“大师,我六根未尽,断不得酒肉,每日若无肉无酒,我断然是吃不下饭的。戒不得情爱,色戒是必然守不来的,此生与佛门无缘。”
苏慕华在旁听了,见陆酒冷发急,已是笑出声来。
一叶大师满脸遗憾地道,“施主,何不多考虑,考虑?不如待此间事了,你与我回少林住上三月再做决定如何?”
陆酒冷心道,莫说三个月,便是三日也要了我的命了。待出了这蛊王墓,我便与小苏去江南,此生都不去嵩山,躲你这老和尚远远的。
苏慕华笑够了,道,“一叶大师之意,莫非这生死循环的机关要从这空门才能破了?”
一叶大师却道,“二位你也曾习过楞严经的心法,你看这里的楞严经有何不同?”
苏慕华早已看过壁上的文字,却待陆酒冷看完,等他眼中露出了然之色,才道,“这处的楞严经不同在于最后一篇上,是先练五阴魔境,再修菩提道。”
陆酒冷修的本就是五阴魔境,当下讶异道,“这倒奇怪了,五阴炽盛之人,纵然不走火入魔,也是为心魔所控,狂性大发。”他目中带了几分黯然,“否则我义父也不会缠绵于病榻,谁也认不得了。”
一叶大师道,“当年我与画刀,陆庄主,苏老楼主都是旧识。与当年的恩怨多少都有些数。其实一直以来,楞严经双修的练法,若有成者,也一定是先修五阴魔境的人。一次我与画刀聊起此事,他也道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纵然是双修,修了菩提道的人总是愿意为另一个牺牲的那个。如今想来,莫非这便是达摩祖师的本意,由空门入地狱,由魔破道。”
陆酒冷目中转过喜色,牢牢看定一叶大师道,“大师之意,小苏将内力都给了我,此刻他内力已如空门一般,莫非还能再修成。”
一叶大师思索了片刻道,“若能明白了这生死轮回阵空门破道的方法,或许有此可能。”
陆酒冷大喜,懒散的神情一振,“如此,还等什么,大师请。我和小苏就仰仗你了。”
一叶大师摇头道,“错了,错了。我一介肉体凡胎,蛊王在空门之中养了不知多少毒物,这百斤的肉还不够它们啃的。是陆施主,你修成了楞严经,寻常的毒物奈何不了你。虽然这蛊王墓中毒物厉害,但只要不遇上蛊母便不怕。是我要仰仗你了。”
苏慕华道,“若是遇上了蛊母如何?”
一叶大师自袖中取出一截沉黑的物事,递与陆酒冷。
陆酒冷接于手中,入手沉重。似庙中常见的金刚杵,只是通体铜绿,不知历了多少个年头,已经碧绿如玉。
一叶大师道,“这是当年达摩西来,留在少林寺中的镇寺金刚杵。你若将这金刚杵刺入母蛊的第一对眼中,便可灭了它。施主好自为之,我便在此守候,为你护法。”
陆酒冷接了那金刚杵,如背剑一般负于背上道,“大师,可知如何开第四道门。”
一叶大师道,“只要你在这半魔半佛的像下磕个三个头,再将内力灌入对面的墙上即可。”
“等等,我与你同去。”
陆酒冷笑道,“小苏,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苏慕华抢先在半魔半佛像前跪下,已是磕了三个头。
“要重新明悟楞严经的修习方法,必须在空门之中,这趟我是一定要去的。”他站起来,看着陆酒冷温柔一笑道,“酒冷,你肯帮我吧。”
陆酒冷为那温柔的笑意迷了眼,已是心花怒放,哪里还能说得出不肯二字,将手放上石壁,输进内力。“小苏,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
只要苏慕华肯对陆酒冷用美人计,他决计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一叶大师暗中摇了摇头,默默苦恼……该如何将此人拐上少林?
第四十四章:一念生灭渡红尘(二)
入眼是一片漆黑,只有身后的微弱灯光和密道深处绿莹莹的幽光,陆酒冷向前走去,他觉得仿佛已经沿着咽喉管一般的密道,走进了一个怪兽的肚子中。
苏慕华走在他的身侧,耳中听着他极轻且绵长的呼吸声。
陆酒冷低声道,“你说,叶温言丢下我们走了,是真想饿死我们,还是他也进不得这空门。让我们替他打了头阵,他好渔翁得利。”纵然幽暗的微光下,看不清陆酒冷面上的神情,但苏慕华却感觉这人英挺的眉峰一扬,明明白白是在笑着的。继续听了他道,“小苏,你觉得叶温言是个会让等待决定他胜负成败的人?”
苏慕华略一沉吟,道,“这可难料的很,我这结义大哥能忍人所不能忍,但若说不会暗中拨弄些小算盘,我可不敢保证。只不过若他真按那部经书练成楞严经,应也是可以在这空门中闯上一闯。莫非……”他眸中微动,现出惊疑之色,“他等不及了?”
苏慕华知叶温言半生筹谋,若说有什么放不下便是大周的权柄。便道,“下月是大宁十年一祭,太庙开启,诸王来贺。若皇上在诸王和众将领面前承认了太子的地位,又或者太子要对朱永宁有什么不利,要对他发难,成了铁证……只怕再难翻身。”
陆酒冷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太子若为难了燕王,只怕也难以洗脱不能容人之名。”
“朱永宁至今仍无子嗣,而太子嫡子刚出生便深得皇上喜爱。太子虽不成器,但皇上尚属康健,若学了前朝敬帝的做法,因子立父,也未尝不可。”苏慕华轻轻一笑,“若是如此,我们何不速速退了出去。”
他口中说着退出去,但脚下仍是往前走着。
陆酒冷一笑,与他并肩前行,绝别离已经握在手中。他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什么在低语着,这声音似孩童啼哭一般。声音缥缈,仿佛尚在遥远,又仿佛便在耳边。
对于危险的感知让陆酒冷体内的血液已然沸腾。
要退出去很容易,但也许换来的是折磨人的漫长等待、饥饿和疲倦。陆酒冷这一生习惯了在暗中等待机会,但他也知道如何如赌桌边的浪子们一般,将巅峰的战意孤注一掷。
哄……仿佛烈焰焚燃而起一般,陆酒冷觉得呼吸一滞,如利刀割面。巨大的推力如海浪一般,几乎让他站不稳脚。
陆酒冷厉喝一声,“小苏。”
苏慕华轻轻嗯了一声,两人心意早已想通,他手中暗器突然如疾风骤雨一般射了出去。
借着微光二人看见眼前这巨物比他们加起来还要高,头上长着三对复眼,如点了六盏绿幽幽的灯笼。
苏慕华的暗器刁钻,手段更是无赖,将设计精巧的唐门暗器使得如一把不要钱的香灰一般,专冲了怪物六只眼睛而去,此刻已将它的视线都笼罩在暗器之下。
苏慕华暗暗吃了一惊,他这一手暗器,端可开金裂石,但这怪物的眼皮比铜墙铁壁还要坚硬。
这暗器虽然伤不了它,但已经惹怒了它,怪物复目紧闭,仰天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虽仿如三岁孩童的声音,让人心脉都要震裂开了。
苏慕华明明听见一声,“好痛”。
这怪物是鬼还是妖,莫非是蛊王的魂魄所附,否则它又如何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他耳中一痛,那声音似乎钻进了他的脑中,心脉剧震之下,张口吐出一口朱红,看了正站在怪物身前的陆酒冷一眼,唇畔露了一笑,仰天倒下。
陆酒冷右手绝别离缠住正为暗器扰了视线的怪物,左手一探握住了背上所负的金刚杵。冰冰冷冷的铜绿光芒倏忽闪过,这一击他已经用了十二成的内力。
纵然他在镜中墟中消耗了内力,但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激发出难以预料的潜能,做成平日无法想象的事。
陆酒冷的背上已经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出手的时候却很稳很定。
饱灌内力的金刚杵锐锋已经触及了怪物的眼睛,如切开一块为卤水点过的极嫩的豆腐。
陆酒冷的神色带着冷酷的平静,他没有回头去看苏慕华一眼。他极黑的眼中甚至有笑意,他相信这一把他决计不会输。
这一把他掷下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命,还有他最好的知己的命。
苏慕华已经耗尽了他的暗器,换他必杀一击。
纵然豁出性命,他又如何能失手,又如何敢失手?
第四十四章:一念生灭渡红尘(三)
一叶大师盘膝坐于镜中墟前,目光落在盘旋的阴阳鱼眼上。
他目中所见,镜中女子的笑靥如娇嫩的春花,身后的莲塘上粉色的莲瓣摇曳,如女子柔软的衣裙。
一叶大师目中露出迷茫之色。
这得道高僧的心中莫非也曾有过这红粉骷髅,十丈软红。
他不过一晃神之下,便已气定丹田,突然低颂了一声佛号,锐利如电的目光望向前方。
眼前迷雾散尽,阴阳鱼的镜面映射出一盏昏黄的凄冷孤灯。
这十二生死轮回阵中,若多出了一盏灯,纵然是镜中之灯,十二生死之数也算告破了。
这莫非就是阵眼和生机?
只是若要破阵必须坐于镜中墟前,而坐于镜中墟前的人,又有几人有一叶大师的定力,能不堕于幻境,能看得见这一盏灯?
茫茫红尘,心海孤灯,能看见这一盏灯的人,才能窥破幻境,跳出轮回生死。
一叶大师忍不住深深一叹,这蛊王能布下这样的机关也算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却堕入魔道,也让人无限唏嘘。
说起来,陆家那小子虽然没礼貌,有时也呆头呆脑的,但好在有颗赤子之心,若能传了衣钵,也算不辱没了少林。
只是如何能说动他上少林,看起来他和苏家小子要好得很。
莫非让苏家小子去劝他?
不好,不好,苏家小子可古灵精怪得很。
若要他开口,还不知道要为他讹诈了多少东西去,后山那棵活了百余年的白牡丹茶树只怕保不住了,那一套兔毫盏可千万别为他见着了。
一叶大师既已窥破阵眼,不再迟疑,他气沉丹田,腹部鼓起如蛤蟆。沛然一声佛门狮子吼,动真佛之怒。
镜中墟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片片碎片带着银色的光芒坠落尘土,转瞬成了齑粉。
牵扯人心痴恋的虚幻境界,至此不复见于世间。
“果然不愧是一叶大师,不曾为红尘迷眼,佩服,佩服。”
随着镜中世界的崩塌,一道白色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石台上。那人含笑抚掌,面上带着斯文有礼的笑容,可不正是去而复返的叶温言。
一叶大师不惊不怒,双手合十道,“叶施主,果然又回来了。”
叶温言笑道,“大师有定力并不奇怪,只不过大师方才在镜中见那女子容貌竟无半点留恋,依然出手毁镜,莫非真不认识这个唐莲?”
“原来方才镜中女子是施主所造,我确实不曾见过这唐莲。”
叶温言淡淡哦了一声,道,“大师这么快便寻到阵眼,可是也曾闯过这蛊王墓?”
一叶大师沉默了片刻道,“虽然知道你这人一肚子坏水,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骗你。我确曾与河间府的赵千云施主一同来过这蛊王墓。不知施主因何提起这位叫唐莲的女子,又为何造了她的幻相与我?”
叶温言道,“这唐莲曾与赵千云有一段旧情,唐久年便是他们的孩子。”
“这便是了,苏慕华与我说过怀疑河间府的血案是唐久年所为。唉……”
叶温言道,“唐莲与赵千云相识于三十年前,而大师这些年的行踪,在下冒昧也曾查探过,三十年前大师到过苗疆和河间府,我曾以为大师也认识这唐莲,原来竟是不识的。”
一叶大师看着他道,“阿弥陀佛,原来施主是要诱我破了色戒。”
叶温言笑道,“岂敢,岂敢,失礼,失礼。”
怪物发出愤怒的低吼,庞大的身躯挣扎着,在地上翻滚。那柄青铜所铸的金刚杵牢牢插在它的复眼中,随着它的滚动,冰冷的铜锈兵刃上绿光更盛,特别是顶端的部分仿佛吸饱了怪物绿色的血,成了一颗莹绿色的玉珠一般。
那怪物渐渐没了声息。
陆酒冷手中伸手拔了那降魔杵,衣袂已经为温热的液体浸透。
纵然他不怕寻常毒物,这怪物为蛊王养了千年,那毒血仍是让他一阵头昏脑胀。
他尚且如此,苏慕华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他一念及此,见苏慕华已经倒在了地上,忙将人抱入怀中,唤道,“小苏。”
苏慕华俊秀的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牙关紧闭,唇畔流出的血已成了碧绿之色。
陆酒冷探了他的脉息,早已微弱得难以感知。
他一探之下,心便沉了下去,他紧紧搂了怀中的人,贴近那耳边道,“小苏,你醒醒,你别吓我。我们还要一起去江南,一年四时我们都去楚轻的坟头,告诉她,和你在一起,虽然老被你欺负,可大爷我很开心。你说过春风得意进宝楼外有一片枫林,秋天的时候比晚霞还要美。我们便在树下钓鱼,生了火,烤鱼喝酒,就像我们在边关中七花谷的时候一样。你……你喜欢在我身上刻记号,我都给你刻……只给你刻,你想刻哪,我都绝不喊一个痛字……小苏……若你不在,若你不在……纵然是天底下最美的景致,纵然我无人可敌,又有什么趣味?”
手顺着英气的眉抚过,那双琥珀色的凤眸若能睁开,纵然是轻慢地看着他,也带着三分笑意。
但怀中的身躯已是渐渐冷了。
幽暗神秘的地底深处,诡异莫测的造化雄奇之处,男子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泪干涸在眼底。
第四十五章:南北西东江楼月(一)
叶温言微微一礼,正欲举步,为双手合十的一叶大师阻了去路。他也不恼,含笑轻飘飘拍出三掌,他这三掌极快,仿佛三个叶温言一起出手。
一叶大师不避不让,一个颇为寻常的旱地拔葱,但寻常的旱地拔葱又哪有他这般的速度和力道。他身在空中,再接一个颇不好看的懒驴打滚,一掌已经切向叶温言喉间。
叶温言赞了一个好字,身形原地飘然一掠,七掌连出,七道身影虚实难辨。
身影倏分,一叶大师耸然动容,“惊鸿掠影……二十年前,武林中曾出现一个奇才,你使得是他的惊鸿掠影掌法?”
叶温言一愣,方才他所使得是画刀所授的掌法,曾听他道这掌法是黄雀的父亲所创,原来是惊鸿掠影掌法。看一叶大师的神情,竟然与这人是旧识,心道,不如讹上一讹,道,“那人并不懂内力,但武功奇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