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大师与他交手几招,论武学他在叶温言之上,可此刻见故人武学,心绪激荡,也留了五分手。当下听叶温言所言,问道,“你与他是何关系?为何会他的武功?”
叶温言道,“大师认识的那人可姓黄?”
一叶大师想起那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武林奇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确实是姓黄,不过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哦?”
“那一日我在太行山中了无相君的伏击,我老和尚这一生大战无数,数那一战最为凶险,是这位侠士以惊鸿掠影掌助我脱险。”
“莫非便是二十年前,无相君败亡于太行山的那一战。”
“不错,那侠士救了我,那一夜我们于太行山巅把酒相谈。老和尚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心智如璞玉一般的人,很是愉快。佛家讲究有缘则聚,他只告诉我姓黄,又比我小上许多。我便厚脸皮唤他一声黄贤侄。第二日我在山上养伤,他却下了山去,他说他要寻到无相君一战,我还劝了他几句。”一叶大师说起往事,忍不住眉飞色舞,“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无相君果然为人所杀,杀他的人用的就是惊鸿掠影掌。我这黄贤侄除了害,却已经飘然离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好英雄,了不起。”
叶温言脸上也现出欢喜之色。“这惊鸿掠影掌竟如此了得,连无相君也可胜得。”
一叶大师道,“非也,若无相君如此易与,武林中便不会有那么多人遭了他的毒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五年后,黄贤侄送了封书信到少林,我才知道黄家世代守护着蛊王墓,那惊鸿掠影掌是无相君的克星,再加上黄贤侄心性纯良,不会为镜中墟迷了心。但纵然如此,他也受了重伤,他将镜中墟送回蛊王墓后,也不过就三四年的性命。黄贤侄在信中托我照顾他尚在襁褓之中,未满周岁的孩儿。可惜我按照信中所言的地址寻到那处村落,却发现那里遭了狼灾。唉……我此生一直耿耿于怀,黄贤侄为武林除了大害,我却连他后人的尸骨都未曾寻到。”
叶温言道难怪他在丛林中遇见黄雀时,那少年已经活得如只狼一般,莫非竟是为狼群当成了同类?
一叶大师抬头端详着叶温言,疑惑道,“若那孩童还活着,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你并不似……”
叶温言笑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七,自然不是黄家的后人。不过就凭这惊鸿掠影的掌法,大师该相信我与黄家缘分匪浅。不瞒大师,我确实知道黄家后人的下落,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一叶大师喜动颜色,“如此甚好。”
叶温言含笑垂目,余光始终注视着一叶大师的肩头。人站得太久若松懈或移动,这肩多半是先动。一叶大师与他相谈融洽,仿佛已是信了他,但这肩头却依然挺拔,没有半点松懈。
暗中骂了声老狐狸。
一叶大师笑得一脸坦诚道,“施主,可是在骂我是老狐狸。”
叶温言面不改色地道,“大师,晚辈并无不敬之意。”
一叶大师道,“在少林寺中,我那些徒儿们若偷懒被我抓了,在心里骂我老狐狸的时候,脸上便是如施主方才的神情。一次啊,我在背后偷偷听了我那三徒弟在背后骂我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叶温言暗中磨牙,心道这老和尚如此缠杂不清,竟是要生生把他拖在这。
那密道之中,也不知道苏慕华和陆酒冷是否得了手。
一叶大师却是一叹,又道,“你这人比苏家小子还要油滑,又太耽于功名利禄,黄贤侄又怎会将这惊鸿掠影掌教与你,可惜,可惜。待此间事了,你与陆家小子随我一同回少林,吃上三个月的青菜豆腐,收收心才好。”
叶温言数十年的养气功夫,虽然心急,也不容易破了功,“哦?大师为何要那陆酒冷随你回少林。”
一叶大师似与人聊起了极心爱之物,喜笑颜开道,“这陆家小子,心志纯朴,是豪爽任侠的性情中人,偏偏通得佛理和世间大道,颇对我老和尚的胃口。老和尚要带他回山,将老和尚毕生的武学都传给他,让他当少林下一任的掌门。”
叶温言自视甚高,早已对苏慕华移情陆酒冷,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在北地之败,最狼狈的时候,正是陆酒冷最出风头的时候。纵然他也屡得奇遇,功力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但世间偏有一个陆酒冷,运气比他更好,际遇比他更离奇。偏偏此人不必动什么心思,便有一群朋友愿意帮他,真心对他好。
“老和尚眼光如何?这陆酒冷不错吧。”
一叶大师人尚未拐到手,便已如看自家的宝,怎么看怎么好。
叶温言几乎忍不住咬碎银牙,“这陆酒冷……自然是好得很。”
“多谢大师美意,只怕陆某不能与你回少林了。”说话的人缓缓走出密道,他走得并不快,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太大,仿佛怕惊扰了怀中的人。
苏慕华躺在他的怀中,一缕乌发垂落在苍白的脸侧。
一叶大师一惊上前,握了苏慕华的手,搭了脉。
陆酒冷脸上并无多少悲伤的神情,平静得仿佛已经心如止水。他轻声道,“我要带小苏回江南,与他拜堂成亲,从此生死相守,不再离开半步。陆酒冷此生难以了断一个情字,只能辜负大师美意了。”
陆酒冷怀抱着苏慕华向着地宫之外走去,他甚至没有看上叶温言一眼。
一叶大师微微一叹,双手合十,低颂了一声佛号,目中有了了悟之色。
“叶施主,你可知……七是佛家大圆满之数,当年达摩祖师西来,说我带了七件宝物来中土,有弟子说师尊我等只看见六件宝物,金刚降魔杵、楞严经、镜中墟、六十石人阵、魔佛像、白玉芙蕖,这第七件宝物又在何处。达摩祖师含笑指了指心,说道,人活一世逃不过生死,再高的武功,再多的权势和财富都逃不过尽归尘土,只有心中之情是天地间的至宝,生死也不能斩断。”
第四十五章:南北西东江楼月(二)
“大师,此生可动过一个情字?”
一叶大师双手合十道,“和尚修佛修心,心中对佛主有情,一花一草一饮一食尽皆有情,和尚无时无刻不在动情。”
“大师辩机非常,叶某甘拜下风。大师方才说与我这情字生死难断的话,可是要我放下心中执念?”
一叶大师肃容道,“施主你尚且知道执念二字,尚是可渡之人。”
“大师,你可曾有过明知不可,却偏偏萌生了的情。明知无望,却偏偏不肯死的心。明知该放,却偏偏放不下的责任。我曾经见过我的族人为人奴役,凌辱……匍匐于最卑贱的尘土,却终敌不过为人操纵生死的命运。在下知道执念二字,却只是窥不破……这富贵荣华,镜花水月。”
一叶大师道,“施主,老和尚虽是出家人,若是有仇报仇,江湖之中快意恩仇,老和尚也不会多管闲事。但……叶施主,唉……你心中痴念已经入了魔,只怕会多伤无辜。你与我回少林吧,晨钟暮鼓多少能静你之心。”
“若我一朝窥破,也许那便不再是叶温言。”叶温言长笑,振衣而起,“我只知人生在世,轰轰烈烈一场,若有什么是非罪恶便待叶某日后到了阎王殿,再一并清算吧。”
一叶大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一叹。
陆酒冷带着意识全无的苏慕华潜出水面,他也不划船,只折了数茎莲花掷于江面,运起轻功踏波登岸。
河间府中,日影已残,不知不觉已过去一日。
任情儿正坐在院中,手中拈着几根芦苇草,那几根草叶在他手中已经拽得光秃秃的。
“情儿,你别担心,他们吉人自有天相的。”赵云剑握了他的手,“你都这么枯坐一个时辰了。”
“云剑,拜月教的历代护法传说都是蒙天神荣宠,能感知灾难。我此刻不安得很……好像会出了什么事情。”
赵云剑在他身旁坐下,温热的气息让任情儿心中泛起片刻的安定与柔软。
赵云剑拿走他手中的草叶,道,“哦?原来我看上的人还有未卜先知之能。如此甚好,日后便由你摆摊算卦,由你赚钱养家。我赵云剑的夫人可贤惠得很。”
“夫人?赵大侠……”任情儿目光在他身上危险地一转,故意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知道当年是谁在我身下,被我干得求饶,似乎还哭了。”
赵云剑忆起当年,为这人折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是真恨了他的。世事难料,谁又曾想,他们兜兜转转十年之后,却能并肩坐于夕阳下。
见他这般模样,赵云剑心痒难耐,附耳过去,说了一句话。
任情儿微微一咦,抬起的秀眸中含了笑意,“抱月啊……不如今晚试试,我保证让赵大侠明日起不了床。”
赵云剑恨不得咬掉舌头,他这个情人,不仅是好花有刺,而且能变猛虎。
任情儿一笑之后,却锁起了眉头。“云剑,你不必……”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回过师叔,待为师傅师妹下了葬,寻出凶手,为他们报了仇,我们便离开河间府。”
任情儿注视着那双眼睛,心底涌起酸楚的温暖,斜阳照在赵云剑的肩头,那身影看上去颇为可靠。他道,“赵云剑,你放着河间府的大弟子不做,却要与我漂泊什么江湖?我任情儿别的本事没有,闯祸的本事可大得很。”
“情儿,我……”
任情儿秀眉微挑,“你既然自己犯了浑,我任情儿对送上门的冤大头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这赵大侠就给我当个看家的护院吧。大爷每日倦了乏了,想要什么花样,你可不许给我说半个不字。”
赵云剑早已笑得心里都开了花。在他耳边低语道,“行,你想怎么操都行。”
任情儿再厚的脸皮都忍不住抖了一抖,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挨操,还这么开心的。
赵云剑脸色便都不变,竟顺口说起了正事,“你方才去河边做什么?”
任情儿也忍不住有几分佩服,道,“苏慕华以血养了青引在河边种下莲,那道青引是我特别制了能引唐久年的独门蛊。可我刚才去看,那莲根却干净的很。”
“这……这是何意?”
“唐久年的蛊已经不存在了,或者他死了,或者他已经离开了河间府百里以上。”
“近日河间府并无人出入,就算是官府的兵马也是将这河间府给围了,在门外驻扎。难道……”
“不错……”任情儿道,“我又去验了裴是非的尸身,他断了的半个手掌已经为剑伤得乱七八糟……但……”任情儿在日影下摊开掌心,眼中光芒很亮,用手指比划道,“雁过有声,使蛊的人常年操纵蛊虫,手上的茧与握刀握剑的不同,若我的手为极快的剑锋,从这里划开,便会破坏这处茧,而茧缘粗糙,因而带下剑穗。这裴是非十有八九便是唐久年。”
赵云剑脸色很难看,用手覆了他的掌,怒道,“不许用这只手比划。”
任情儿哈地一笑,方待开口,目光落在门口。
赵云剑露出笑容道,“陆酒冷,你们回来了。小苏他……”
陆酒冷点头道,“劳二位挂心,我有一事要劳烦赵兄。”
赵云剑道,“但讲无妨。”
陆酒冷道,“麻烦赵兄为我准备一辆最快的马车,轮轴要厚,不能太颠簸。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要多铺些锦缎。再为我们置办两身成亲的礼服,一对龙凤花烛,我今夜要与小苏成亲,然后我们去苏州。”
赵云剑见他神智仍是清醒,说话也颇有条理,但这话中之意却骇人听闻。目光落在苏慕华的身上,后者的脸色苍白得很,一双眼睛已经合起。惊道,“小苏,他莫非已经去了……我要不要找个大夫来?一叶大师听说医道颇为精通,我去寻他。”
陆酒冷道,“我们才见过他。”
任情儿一把拉住赵云剑道,“好,陆酒冷,我们这就去置办,你先带小苏入屋休息。”
陆酒冷抱着苏慕华入屋,将他放在榻上。
青年多情的眼睛紧紧合着,唇色也仅是比平日略淡些。
陆酒冷将苏慕华的发拨于耳后,解开他身上黑色水靠的扣子,慢慢为他褪下身上的衣服。
青色的帷帐中,青年身躯躺在锦被上。
陆酒冷以手中锦帕一点点拭尽那赤裸而光洁肌肤上的水痕。
“你若醒来,见我随意解你的衣服只怕又要生气了吧。小苏,你生气也没办法,你不知道我想解你的衣服想了很久了……每天都想。”
第四十五章:南北西东江楼月(三)
任情儿办事也算手脚麻利,当下自马厩中牵了匹马,出了门,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镇上,天色已经擦了黑。
棺材店一贯不做晚上的生意,讲究的是人鬼殊途,怕撞上为自己买棺材的鬼。
任情儿直接敲开镇上最大的一家棺材店的门。
一把剑架在掌柜的脖颈上,“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有是有,不过……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制作不易,这伐树,制板,晒板,没有个三个月是下不来的。店中只有这么一口,已经卖出去了,是知县大人预定的,说是寿材。”
一锭金元宝拍在案上,直接让掌柜闭了嘴。“想来大人身体康健,便是等上个三两个月也是无妨的。”
任情儿见他上道,便道,“替我寻辆马车,送至河间府。”
那掌柜一听说棺材是送往河间府,倒是眯了吊白眼套起了近乎,“说来这个月我已经往贵府送了四口棺材了,这是第五口了。外间传说,河间府风水太硬,莲花鬼在找替身,不知……”
任情儿笑道,“莲花鬼么?就算是鬼,有的人也是不可招惹的。”
河间府中,夜月照楼台。
“不必点灯。”黄雀为暗中传来的声音一惊,手中火折子一晃熄灭了。“公子你怎么在这?”
叶温言坐在窗边,月华却不曾落在他身上,黄雀循声望去才看见那人一身寂寞白衣。
“你来了,便过来陪我坐坐吧。今夜可热闹得很。”
黄雀走到他的身旁,叶温言身边的案上摆着一局残棋,他手中还拈着一颗棋子。
“公子,你下棋为何不点灯,这如何看得清?”
“教我下棋的人曾经教过我,持子之人,不必看清黑白,眼中只要看见胜负。”
“听这话这人倒是个棋痴。”
“他是我的父亲。”
“那他?”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那是什么地方?”
顺着叶温言目光看去。不远处的一处院落点起了红色的灯笼,在河间府的一片素白中,宛若雪中烧着的火。黄雀欲言又止,“是……”
叶温言一笑道,“如今,连你也不愿对我说实话了?”
“公子,我……是怕你听了伤心。”黄雀吞吞吐吐道。“是苏公子住的地方。任情儿下山买回了红灯笼和红礼服,还有,还有一口棺材……苏公子今晚要和陆公子成亲,他们说苏公子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