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华笑道,“他便是一叶大师?”
唐莲道,“不错,一叶他喝了我的茶,却不肯走了,非要我与他一起去闯蛊王墓。”
苏慕华想想那一叶大师耍无赖的样子,也不觉好笑,“蛊王与拜月教颇有渊源,前辈于蛊毒上造诣颇深,一叶大师要闯蛊王墓自然会找上前辈。”
唐莲道,“我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心情闯死人墓,便不肯答应,但熬不过一叶的纠缠,我便与他打赌说若他能赢我,我便应了他。”
“哦?前辈与他赌什么。”
“一叶说比下棋,我想他们这些和尚,别的本事没有,坐禅的本事是一等的,哪里肯答应。于是我说比弹琴,一叶勉强答应了。”
苏慕华笑道,“哎呀,前辈你上当了。一叶大师音律是一绝,只是这下棋么,你若让他三个子,赢他也废不上多久的功夫。”
唐莲笑道,“可不是上当了。其实当日一叶武功远在我之上,他若强我同去,我也只能依他。但他却为我抚了三日的琴,再与我谈了三日的佛经。”女子微微一叹,“到了第三日上我实在受不过他的絮叨,便随他到了河间府。”
“一叶大师是为前辈……”
唐莲冷笑道,“我自然知道他是为我开解心结,只是我唐莲一世独来独往,也是自在逍遥。为何要一个陌生的男子来为我开解心结,我又不是要死了,要个和尚来为我念经超度。”
苏慕华不觉笑道,“看来前辈是真的受不了他的絮叨了。”
唐莲道,“我与他到了河间府,闯了蛊王墓,却因为体内的蛊毒再也离不开。我将君行托付我嫁与云南王的姐妹后,便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前辈的身体?”
“你不必为我担心”,唐莲声音微顿,又继续笑道,“今日我应了君行随他去云南,这孩子很高兴,答应他的时候我也很欢喜,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数就在今夜。苍天已经待我不薄,让我最后见到了这些孩子们。方才我去山上为年儿烧了纸钱,他虽做错了事,但那晚他听我说了他的身世,已有了悔意,只可惜却突然死了。黄泉路上,愿上天能看在他愿意悔改的份上,能少受些苦。”
若恨了一生,才知道恨错了,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唐久年心中应是恨多于悔吧。
他便是因此对宋桥口出恶言,死于宋桥之手?
他的蛊虫并非不肯出手,而只是心乱之下,快不过宋桥的快刀罢?
苏慕华自然不会在唐莲面前说出这些话,只是他却不知道,此刻连宋桥都成了叶温言的弃子。
山道,一辆马车急急奔驰,赶车的人头戴斗笠,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夕阳已经挂在了天边,草色染上昏黄,在暮色中已经黯淡下去了。
突然,一声长笑打破了黄昏的平静。
赶车的人脸色惨变,身体自车上掠起,手中已经拔了一柄刀在手。
那刀身皆为雪白,刀光展开如落了一场雪。
武林中能使出这样刀法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似这般刀光的,不过那么一把刀,一个人。
“雪月刀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宋桥站在车上看着使了轻功掠近的两人,笑道,“赵云剑……”
他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却有几分陌生。
那人正是陆酒冷,陆酒冷此刻换回本来面貌,还未与宋桥打过照面,因此不识。
宋桥冷笑道,“凭你们也想拦我。”
赵云剑劝道,“宋兄,若觉得冤屈,我们可以慢慢再查,若似你这般逃走,从此污名上身,谁也帮不了宋兄。”
宋桥惨笑道,“帮?我怎么还能相信你们会帮我,你们不是已经认定唐久年是我杀的,认定当年也是我杀了各派的人。”
他若不逃,少不得被武林人士讨个公道,或者被送回武当,按门规处罚。
他逼杀女子的行为若公之于世,何止身败名裂,就算是他与叶温言密谋,害死师弟的那些事,也让他一死不足谢。
还不如就此逃走,隐姓埋名,以他的武功做绿林里的一名大盗,也未必没活路。
陆酒冷双手环胸,“我说宋兄,唐久年是谁杀的,你心知肚明。若说起当年各派的人,宋兄若说不是你杀的,那不妨说说是谁杀的。反正这世上谁也别想当着我的面,栽赃苏慕华。”
宋桥听他提起苏慕华,问道,“你是苏慕华的什么人?”
陆酒冷目中带上几分傲然之色,亮得如璀璨的夜星,“本大侠叫陆酒冷,是苏慕华的……”他顿了顿,笑得有几分得意,“我为何要告诉你?”
赵云剑忍不住想摇头叹息,这人用不用这么显摆啊。
宋桥瞳孔猛然收缩,“原来你就是陆酒冷。”
陆酒冷不曾想,他已经有名到这个地步,谦虚地笑笑道,“你若认识我最好,不如束手就擒。”
宋桥仰天长笑,“我宋桥一世英名,不想一念之错沦落至此。不过你们要取我性命,也得拿出些真本事来。”
赵云剑身子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手中剑机簧一弹,一泓秋水已握了手中。
宋桥见眼前剑光一闪,顿时起了争胜之心,道了声好。
微退半步,一道雪白的刀光迎上。
两人刀剑相接,俱是变招极快,但宋桥成名已久,内力更是在赵云剑之上。
赵云剑虎口为刀剑撞击震得发麻,残阳披在宋桥的雪亮刀身上,目中为白光刺得微痛,渐渐落了下风。
宋桥唇边露了冷笑,刀光若雪,刀锋所指处处皆是赵云剑的要害。
当……一道锐风仿佛天外而来,宋桥手中雪月刀若雪摧花折,片片晶莹的碎片落了一地。
陆酒冷以指断刀,也道了声侥幸。
宋桥的武功并未差到不堪一击,只是陆酒冷对出手时机把握罕有敌手。
纵然并不容易,可惜陆酒冷脸上仍挂着气死人的轻慢而得意的笑容,仿佛不过将花自枝头折下般容易。
宋桥眼见陆酒冷断了他的刀,胆气已寒,他面露惨笑,将刀一掷,使出轻功向着林外掠去。
密林深深,宋桥掠入林中,便听见马的嘶鸣声。
林间树下已经立了一匹马,马上坐了一位白衣人。
那人轻袍缓带,手轻握马缰,似等了他很久。
见了他,宋桥脸色惨变,“叶温言,你好……”
陆酒冷轻轻抬手,宋桥见他手中兵刃藏于布中,形状极为古怪。
陆酒冷手掌一拨一引,一道青色的光芒倏起,缠上了他的脖颈。
宋桥只觉喉头腥甜,未说完的话便断在了喉中。
叶温言纵马经过他倒下去的尸体旁,目中含笑,低声道,“我自然很好。”
第四十七章:万里层云千山雪(三)
“糟,慢了一步。”赵云剑手在宋桥鼻下一探,举目往林间小路上看去,那里一道马蹄印记犹在。他一撩锦袍道,“追。”
骑马的人走得并不快,赵云剑见那白衣背影,正待加快脚步,却为陆酒冷一把拉住。
陆酒冷笑呵呵地扬声道,“叶公子,走得如此匆忙,怎么连我和小苏成婚的喜酒都不肯喝上一杯再走?”
叶温言勒马回望,手中兵刃横指,“陆酒冷,你现在能拦得住我?”
陆酒冷仍是笑呵呵地道,“我并非是来拦你的,你要走,我放鞭炮还来不及。”叶温言注视着他,手中兵刃握紧。“苏慕华,他……”
陆酒冷大咧咧地道,“小苏他已经醒了。”
至于苏慕华是怎么醒的,叶温言从他脸上得意的神情也可窥知一二。叶温言心下更是气闷,他竟是输了这一派登徒浪子格局的人。
他注视着陆酒冷的眸中神色复杂难言,隐隐生起了杀意。
陆酒冷仿佛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目光落在叶温言手中的那兵刃上,“宋桥是你杀的?”
叶温言眼中转过极冷的笑意,“是我杀的,又如何?”
陆酒冷拱手,正色道,“多谢叶公子援手为我们杀了宋桥。”
叶温言目中转过错愕,他杀了宋桥虽然是为了灭口,也想过待人追上了,没有证据,他便说遇袭还手。只是陆酒冷面前,心知肚明的事,这人却正正经经地来谢。叶温言也有点摸不清这人的心思了。
陆酒冷说完此句,便不再说话。
叶温言狐疑地看着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他忽而一笑,道,“陆兄,不必客气,我不过举手之劳。我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多留,请了。”
陆酒冷抱拳道,“请请。”
一骑绝尘而去。
赵云剑看着陆酒冷道,“你为何让他走了?”
陆酒冷也瞪着他,“因为我留不住他,更不想送死。”
赵云剑更加奇怪,“你打不过他?”
陆酒冷悠悠一叹,“赵兄,揭人伤疤可是会讨人厌的。有时候我真觉得奇怪,你连青眼还是白眼都看不明白,又怎么追得到任情儿?”
苏慕华饮了茶,却不再说话。
唐莲笑道,“公子疑惑未解,为何不再问了?”
苏慕华道,“若前辈有为难,在下就不便再问。”
“你倒是个君子。为这一桩往事,死了太多的人,而我原来是想此生再也不会告诉别人,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苏慕华苦笑道,“其实前辈不必改变主意,在下的好奇心并没有那么重。”
唐莲仿佛根本没听见,依旧道,“一个人山居太久,总会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既然已经快死了,便将这些事告诉你吧。只不过你得答应我,再不将这事告诉别人,否则我便是身化厉鬼也不放过你。”
苏慕华一叹道,“前辈的话出自你口,入得我耳,天地可鉴,再无第三人知道。”
唐莲道,“公子聪明得很,纵然我不说只怕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苏慕华道,“在下猜测只怕唐突了前辈。”
唐莲道,“你但讲无妨,我不怪你。”
“前辈与赵千云并无瓜葛,他也并非孩子的父亲,为何却要自尽。我曾经以为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正道名声,不愿与拜月教的往事流传出来。前辈勿怪,拜月教之名在江湖上并不那么好听。”
唐莲道,“公子客气,我既然入拜月教,自然不在意什么名声。只是公子如此猜测,却小觑了他。赵千云自尽只因他曾经允我一诺,他既不能对唐久年说出实情,又不愿连累河间府在江湖正道的名声。”
苏慕华道,“赵大侠这一死,唐久年怨恨纵然无处寄托,但就算再毁河间府的名声,死人也看不到。”
唐莲道,“我这一生孤独,却也有些好友,可惜我终是害了他们。”
苏慕华道,“前辈,曾与一叶大师到过那片礁石?”
“公子也曾到过那片礁石,可曾察觉有异?”
“我与陆酒冷到过那里,那地方能迷人神智,若心中有情的人同往,很难自持。”
“你们所到之时尚是白日,若待月华升起,阴长阳消之际,哪怕定力再好的人也……那一日我们三人闯完蛊王墓,三人虽侥幸不死,但一叶和赵千云都负了伤。赵千云受伤昏迷,我便先划船送他上岸。一叶先于礁石上打坐,然后我划船回去接他,可谁知,谁知……”
苏慕华叹道,“一叶一心向佛,莫非竟是阴差阳错破了色戒?”
唐莲道,“我自然知道他一心向佛,所以趁他未醒,以唐门的迷药让他继续昏睡,回去找了赵千云。我将事情都告诉他,并要他帮我带着昏睡的一叶回了蛊王墓,我用镜中墟配合拜月教的迷魂术为他施术。蛊王本就出自苗疆,拜月教的迷魂术和镜中墟本就相合,一叶醒来后,我已经离开了。他这一心向佛的和尚,此生再也想不起一个叫唐莲的人。”
苏慕华听了这女子说起往事,道,“前辈对一叶大师……”
唐莲轻轻一笑道,“我对他……不错,我对他……”
苏慕华只能叹息。
若一个女子无心,不会为了一个男子去受十月怀胎之苦。
当年唐莲对一叶未必无情,只是这女子能因当年唐家家主不敢服下蛊毒,而拒了姻缘离去。这等又骄傲又决绝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忍一叶在佛祖和她之间左右为难。
月华照在竹间。
光着头的和尚跟在苏慕华身后走着,“苏施主,苏施主,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苏慕华停下足,月下那间竹舍已经可以看见。他指了指那处道,“一叶大师,我有个朋友病得就快死了。”
一叶大师扯过他手中的衣袍道,“病了,该找大夫,和尚我不是唐僧肉,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苏慕华一把将他按着坐在山石上,“大师,没听清楚么,我这位朋友就快死了,找大夫没用,要找和尚超度。”
说着,苏慕华自背上解下一张琴,横于他面前,“大师,快些,迟了就耽误过奈何桥了。”
“哎呀,和尚超度要木鱼,你给我把琴做什么?”
苏慕华道,“和尚你好啰嗦,修佛之人怎可拘泥于表象,木鱼和琴又有何不同?”
“哎呀,你这施主好生麻烦,和尚弹琴便弹琴。”
琴声响起,月华无声照在林间。
苏慕华望着那处竹舍,那女子芳魂未远,应也能听得见吧。
尾声
苏慕华靠在窗边,眉心微锁。
手中展着折扇,案上摆着一纸书信。
陆酒冷将青年的背拢在怀中,“小苏,怎么了?”
苏慕华道,“燕王已经动身入关,你答应帮燕王做些什么?”
陆酒冷低头在他耳边一触,“燕王知道太子要在这河间府有动作,还是叶温言亲自出马。他援手于我,我投桃报李罢了。这里的事了,我也不欠他什么。怎么,你想回京?那我们明日便动身,我还想去看看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桃林呢,老听你说起那里的景致。”
苏慕华目光落在扇面上道,“你我已经成亲,我应了你,与你逍遥一生,效沙鸥翩然,本不该再拉着你趟这浑水。但苏家……”
“哈,我也是闲不住的人。小苏若觉得心中有愧,只要到了京城……”陆酒冷压低声音在苏慕华耳边说了几个字,看着青年耳根慢慢红了,忍不住放声大笑。
翌日,二人与赵云剑说了去意。
赵云剑笑道,“正好,我和任情儿也要离开,便与你们同去吧。”
苏慕华一笑道,“可喜可贺。”
众人收拾了行装,一叶大师领了黄雀也准备回少林。
宋小痴这几日没人搭理,就去缠着也挺闲的黄雀。黄雀是山林里出来的,宋小痴什么上树摸鸟,下河摸鱼的活都有人帮他干。这下听说要分离,如要死了一般,抱着黄雀就是不肯。苏慕华等人要闯京师的龙潭虎穴,带着一个周的国君也是不便,便索性让一叶大师也带了一同回少林。
宋小痴心满意足,破涕为笑,拉着黄雀到一旁嘀咕。
这下轮到一叶大师为少林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提前念一遍往生咒了。
“赵兄”,赵云剑回头见是段君行,一礼道,“段兄,这是要去哪?”
段君行道,“我要去端州何府,特来向诸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