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酒冷道,“我听小苏说过,东府是太子的幕僚。”
“是啊,太子也就得个识人不明,不该结交居心不良的江湖人的罪名,被禁足宗人府。”任情儿冷哼道,“而燕王被训斥没管好飞羽骑,引了自己的弟弟涉险,又被贬往边关了,这几日便要动身。这天底下,连皇家都没有公理,哪里还有什么青天,说起来都让人气破肚皮了。那叶温言还……”
陆酒冷狐疑地看着他,“叶温言怎么了?我记得他为小苏重伤,应该逃不走的。”
任情儿道,“他……”
赵云剑道,“叶温言挟持了苏慕华逃走了,谢总管正带了春风得意进宝楼的弟子寻他们的下落。”
“怎么可能?”陆酒冷猛然坐起,手撞在床柱上,他却浑然不觉得疼,“叶温言已经断了一臂,怎么可能擒住他?莫非是……”
他那时落入叶温言手中,本已料着必死无疑,存了同归于尽的心。
赵云剑道,“是小苏自愿封了穴道跟他走的,叶温言才放了你。”
任情儿急了,“喂,你要去哪?陆酒冷,你现在内息乱七八糟的,毒性也是暂时克制,真不要命了。”
陆酒冷结束好衣衫,提起兵刃道,“我当时与叶温言相斗,想着不能为他逃走,将闻香蝶下在他身上,我有寻到他们的办法。任兄,赵兄请你们助我。”
绥远镇是京师近郊的一处不大的集镇。这处集镇上,有一处不大的医馆。
这一日时近中午,开医馆的刘守财才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客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年龄不大,可惜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一看就是没钱的主。
“这位小哥,你要治些什么病?”刘守财懒洋洋地捡着药材,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那客人道,“掌柜你可有伤药和止疼药?”
“伤药?川芎、三七和白药有一些。”刘守财自角落提出几个袋子,一一解开了口。
那客人用手取了一些,“掌柜,你这都受潮了。”
刘守财道,“便这么些了,你爱要不要。”
那客人手在袋子边缘紧了紧,道,“那便要了,多少银子?”
“都是一两一钱银子。”
“你这怎么比济世坊的卖的还贵?”
“你爱买不买,一看便是买不起的。”
就知道挑货的便是为砍价来的,这人一看便是穷酸样,哪是正经来买药的,来赊的还差不多。
“店家,开门做生意,要留口德。”
“小子,你谁啊,也配教训……”一道清光划过,未说完的话断在喉中。
“我叫叶温言。”那客人自刘守财的尸体上拔出刀,低语道。
叶温言将刘守财的尸身埋了,自药铺中挑了数样药材以麻袋装了,藏好刀,走出了门。他沿着街巷而走,在一处茅舍前停下足,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床上躺着一人,以麻绳绑在床头,口中堵着个布,可不正是苏慕华。
叶温言自药材中挑了几味,放入瓦罐去熬。然后走了过来,取下苏慕华口中的布块。他用一只手将苏慕华整个抱在怀中,一起躺在床上道,“小苏,我已经打听了,明日便有只大船离开此地,我们从这里下江南,然后由闽出海,再不理这红尘俗世。你终于和我在一起了,你欢不欢喜?”
苏慕华道,“叶大哥,你若肯回头,我送你到少林一叶大师处,他总有办法为你解了毒,你也不必受这般煎熬之苦。我日后也会去看你,与你喝茶下棋的。我们还和从前一般。”
“慕华,一叶当日连你身中蛊毒都解不了,如何还能解我之毒。世间并无第二个白玉芙蕖,也无第二个练成楞严经之人能为我疗伤。”
苏慕华道,“陆酒冷,他能帮你。”
“他?”叶温言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大笑起来,“痴儿,痴儿,原来你还不知道。”
苏慕华道,“怎么了?”
叶温言但笑不语,这陆酒冷要犯傻,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
尾声(一)
“陆酒冷,他!”苏慕华猛然抬眼,牢牢盯着叶温言,仿佛要从这个人脸上窥破一个真相。
楞严经分阴阳双修,一者修五阴魔境,一者修菩提道。修五阴魔境者心性大变,受尽走火入魔之苦,寻欢山庄陆元应便是因这吃尽了苦头。
陆酒冷自苏慕华和画刀处得了至阳真气,才算练成了楞严经,一朝若失了平衡,这阴气反噬甚于未成之时。
苏慕华于武学上颇有奇才,楞严经他又曾经修习过,一念及此怎还不明白。
他本应早些想到,只不过当时男子的笑容散漫而随意,甚至都是对他……
苏慕华想起无论是河间府的那夜,还是赴京渡船上的那夜,陆酒冷对他百般需索,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时候……他身心俱疲,甚至无暇多想,竟是信了!
“我体内楞严经功力如此浑厚,不过分些至阳之气,与你调和体内至阴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苦衷……我的苦衷便是小苏你啊。”
……
好个陆酒冷!
为苏慕华注视着,叶温言唇畔露了笑容,手握着苏慕华的发,道,“陆酒冷?他对你尽是虚情假意,以后便有我对你好,你又何必管他?”听苏慕华方才说让陆酒冷为他疗伤,叶温言便知陆酒冷并未将那夜双修的真相告诉他。他此刻恨极陆酒冷,又怎会将真相道出。
他笑着便欺近身,苏慕华想要避开,缚在床头的双手为叶温言只手一把拽住。
他自封经脉跟这人走,叶温言生性多疑,怎肯放心,自然为他重新封了穴道,一身武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叶温言偏还不肯放心,找来碗口粗的麻绳将他捆在床上。
“叶温言,你做什么?”此刻苏慕华为他浑浊的气息喷在脸上,却挣扎不得,为这人唇霸道地压了下来。叶温言抓住他的手腕,不顾苏慕华的挣扎,将他按在床笫之间,毫不掩饰眼底掠夺的暗示。
苏慕华眼中寒芒一现,狠狠咬了下去。
叶温言吃痛,一个大力将他掼倒在床上,反手便是一巴掌打在苏慕华脸上。他的目光自乱发下瞪着苏慕华,若伤兽一般。
仿佛该心虚的人本就该是苏慕华。
与他眼神对视,苏慕华愣了一愣,苦笑道,“明明是你打了我,可你的眼神,好像是我对不住你。”
叶温言声音嘶哑,“为何反抗?因为陆酒冷?”
苏慕华叹了口气,“叶大哥,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和我,你我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叶温言目中慢慢浮现喜色,“慕华,陆酒冷他……已经活不成了,你为何不肯跟了我?他能为你做的事,我都能为你做。叶大哥等了你这么多年,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他不过就是睡过你几次……三次,五次?不要紧……你还肯唤我一声大哥,
你今日还肯唤我一声大哥,叶大哥就会将你身上他留下的印记都抹去,让你只记得我。”
他贴近身,如粗俗的登徒浪子一般,手滑进苏慕华的衣袍,在腰背上暧昧的摩挲,双眼赤红,粗重的呼吸急切地喷在苏慕华脸上。
苏慕华用力挣扎,目中怒火已盛,“叶温言,你今日不过是溺水的人,当我苏慕华是一块能抓住的浮木,你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
苏慕华虽然使不出武功,纵然双手被缚,但他曾经学习过怎样不凭内力,进击和反抗。
无论何时,苏慕华都不是任人鱼肉的弱者。
叶温言很快便发现眼前猎物的难缠,他甚至开始怀疑,若非苏慕华愿意,他不可能挟持着他走了这么多天。断臂的衣袖在二人搏斗之间撕裂,露出结了血疤的狰狞的伤口。苏慕华目光落在那为他一刀砍断的地方,动作微微一滞,为叶温言抓住机会压制住了身体。
叶温言目中光芒很盛,他心中怀着一丝希翼,“慕华,你明明可以有摆脱我的机会,为何跟着我逃亡?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苏慕华为他按在身下,冷声道,“我答应过令孤虹,若你尚可救药,一定劝你回头。”
叶温言心底仅剩的一点骄傲,为青年冷然的眼神刺得生疼。叶温言一生温文尔雅,无时无刻不是从容微笑,但绝非他天性温和。
他生于黑暗,小心地算计着,筹谋着一切。
他对苏慕华的感情,是羡,是爱,亦或是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此刻他于穷途末路,神色阴沉,伸手便猛然探向苏慕华的咽喉。低笑道,“苏慕华,我原来不舍伤你,是想着等你心甘情愿,你既然不愿,便与我一起下黄泉吧!”粗糙的指节,如冰冷的蛇蜕停在苏慕华的喉间,温柔地抚过,感觉青年温热的脉息跳动在那层薄薄的肌肤下。
这个人依然在他掌中,由他生杀予夺,叶温言一念及此,身体微微发热,眼中放出炙热的光芒,“你终究……是属于我的了!”
五指如钩,渐渐收紧。
这个人已经疯了,苏慕华喉中发出呃呃之音,他只听见屋内瓮中的水开了,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声,窗外日影渐渐拉长,一切暗了下来。
马蹄踏在落叶上,马上的人勒紧缰绳,男子黑色的袍袖上停着一只轻合着羽翼的斑斓蝴蝶。
“怎么了?”任情儿勒住马,看向陆酒冷。
“闻香蝶不动了。”陆酒冷眉头锁起,“叶温言只怕凶多吉少。”
“那小苏?”
陆酒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苍茫群山上,早晨的日头刚刚升起,一夜已经过去,新的一日已经来临。
线索已断,陆酒冷握着缰绳的手心已经布满了汗水。
若叶温言活着,他自不会伤小苏性命,若他命不长久,苏慕华……陆酒冷已经不敢想下去。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在了松树下,黄土埋着的根茎用短刃刻出的一个小小的图形,他面露喜色,“是无事亭的暗记,时间是两日前,往北去了。”
无事亭亭主肖无忧,三日前便接到了陆酒冷的密信。
兄弟丢了情人,比兄弟自己丢了还要命,肖无忧认命。
一道道密令自无事亭发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寻人。
全江湖不聋不瞎的人都知道,寻欢山庄的新庄主不惜一切代价,将整个大宁翻过来,寻找春风得意进宝楼的楼主。
江湖多事之秋,这两家平素不和,莫非竟是要一朝算总账了?
“北边?绥远镇”,任情儿拿着手中的地图,指了一处道,“这地方在燕山尽头,偏还通水路,躲于此处,若为他们由此南下,倒不容易寻了。”
“我们赌上一赌。”陆酒冷站起来,翻身欲上马,却连续两次踏了空蹬。
“陆兄,你已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你的伤势未愈,还是歇息片刻。若叶温言已死,小苏自然不会有事,你且放宽心。”赵云剑扶了他,递过一个水袋。
陆酒冷谢过,接了水袋饮了几口,也不多言,打马出发。
三人一路沿着无事亭的暗记前行,行了不过半个时辰,便看见两位黑衣人的尸体倒在林间,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陆酒冷探看了,这死去的两人正是无事亭的杀手,伤他们性命的刀法是挽留相醉刀法。
想来二人是与叶温言打了照面,为他所害。
众人不语,加快了脚程。
山路渐渐宽阔,迎面已是一个集镇,绥远镇的门楼已经破败,镇上人不多,打听片刻,便为人指了近日新到的独臂之人的居所。
茅舍低下,推开门便是焦糊的草药味,床上并排躺着两人,不难看出二人经历了一番搏斗。
陆酒冷心头一沉,他已看清苏慕华脖颈之上深红的勒痕。
“别担心,小苏还未死。有我在此,就是黄泉路上,也帮你把人抢回来。”任情儿坐于床畔,探了鼻息,取出一枚金针。
陆酒冷为他一瞪,讪笑道,“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任情儿施针到中午,苏慕华终是醒了过来。“情儿是你?”
任情儿扶他坐起,长吐了一口气,“你总算是活过来了。”
“叶温言呢?”
“他死了,蛊王的毒反噬太重,他已是油尽灯枯。幸亏如此,若他再多用上几分力,你就命丧他手了,他的尸身便在隔壁。”
苏慕华道,“他终究未杀我。”
叶温言那时已经掌控了他的生死,却终究未杀他,是力竭还是不忍?
苏慕华宁愿相信后者。
挽留相醉,就像他纵然握了饮尽世间风雪的刀,也仍是相信相守总是多过别离,温暖总是胜过寒冷。
“好了,你们的事,我也理不清。我去唤陆酒冷进来,他为了寻你可是带了伤,不眠不休,一路奔波。”
“奇怪,明明说出去走走,怎么寻了这一日一夜都没有踪影。你们两个也真是,一会他寻你,一会你寻他。”
苏慕华突然停下脚步,“你听到什么声音?”
任情儿侧耳一听,“笛声?这可真差,断断续续的,吹笛子的人是几天没吃饭啦。喂,小苏,你去哪?”
夜色清明,时已过三更,天明却仍未至,苏慕华在河边停下了足。
清浅的河水旁坐了一人,黑色的身影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手中握着的竹笛落于地上,双目微合,似已熟睡。
尾声(二)
少室山终年苍绿,松柏参天。
“黄雀,黄雀哥哥……”
黄雀自枝桠间往下看去,一个少年身着灰色的僧袍,将下摆捧在手里,向着他所待的这棵树跑来。那少年光头在阳光下亮的晃眼,约莫十二三岁,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黄雀自树上轻轻一跃,极为敏捷地落在少年面前。笑道,“唤我做什么?”
少年的衣袍卷起,兜了一兜紫色的果子,如献宝一般送与他面前,“黄雀哥哥,你吃桑果么?”
黄雀为少年擦了擦嘴角,“偷吃东西也不懂得擦嘴,这弄得一身脏,回去那些和尚又该说你了。”
少年眯着眼任他动作,闻言嗤笑一声,不服气道,“一叶才不会说我呢,上回我采回去桑果,他不知道多高兴,还让我有空多采一些,他好拿去酿酒。”
黄雀也不觉失笑,所谓高僧大师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这熟悉了之后,真实的面目足以伤透少年心。
这少年正是跟苏慕华到河间府,又跟着黄雀到少林的王小痴。
王小痴塞了几颗桑果到黄雀手中,“黄雀哥哥尝尝。”
那桑果已经熟透,紫红而饱满,黄雀拿了一颗放入口中,点头道,“确实不错,清甜多汁。”
二人闲话了片刻,多半是王小痴与黄雀说些什么这少室山中何处水中鱼多且傻,不必钓钩也可捉来。何处林中菇菌肥美,他偏分不清何者有毒,不敢轻易去采。
黄雀听他絮絮叨叨,偶尔插嘴几句,这两位少年相差几岁,黄雀已经长得高挑,偏这王小痴还又矮又肥,不到窜高的年龄,倒像是差了一倍有余。黄雀原本还是少年心性,但在王小痴面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整日为王小痴缠着,渐渐将他与叶温言分别的牵挂和烦恼都抛开。
“我便与你去采桑果,可以多酿些酒。”
“哦?黄雀哥哥你喜欢喝酒?”王小痴任黄雀牵着他的手,往林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