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侧一位绿衫女子,眉间颇有英气,女子道,“楼主,那一日的情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了很多传言,一会说是太子和燕王为抢什么皇妃打起来了,一会说是叶温言为了抢什么皇妃,领兵把皇帝给包围了,谁知道叶温言最后抢了你去。”
苏慕华失笑道,“小羽,你都从哪听了些乱七八糟的。那日我让任情儿和赵云剑扮作狱卒救出孙晟,装作他已死。太子果然如所料,找人顶替,我原打算在御前揭穿他,纵然他说燕王派人引十八皇子参战未必是假,这李代桃僵坐实了,太子也难逃欺君构陷的罪名。那天你和肖无忧闹上一场,让太子与叶温言之间生出怀疑隔阂,叶温言为稳住自己的地位,更为降魔杵魔性反噬,已无法再等,那日孤注一掷,派兵围了上林苑。而皇上也早已秘密召了画刀回京护驾,我与陆酒冷联手又胜了叶温言。”
“那为何燕王仍回了边关?”
“这就要说到我的那大哥了,叶温言早已做了打算,担下一切,太子虽有嫌疑,倒是没落下什么确凿的把柄。”
小羽叹道,“这叶温言倒是敢担当,不过燕王和太子终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他这一死,也算白忙活一场。”
苏慕华道,“我大哥曾经教我下棋,他说走一步算一步是庸者,走一步算三步是常者,走一步算十步方是智者。世事无常,十步之算未必能尽准,但春种秋收,总有因果。”
此时岸上传来人声,苏慕华听去,竟是在唤苏慕华苏楼主。
他对小羽微一颔首,“你去看看。”
小羽点了点头,使出轻功,身法曼妙踏波而去,片刻落在了岸上。
她有意使了这一手功夫,四周已是一片喝彩声,小羽得意往四下里一抱手。
岸上是几位衣着华丽的男子,小羽与他们说了几句话,脸上露了个古怪的笑容。苏慕华是何等耳力,听得她说了句,此事包在我身上了,便又踏波回来。
“恭喜楼主,贺喜楼主……”小羽一登了船便提了声音,大声道,“全江南的男子只怕都要羡慕死你了。”
苏慕华微抬了头,“何事?”
小羽得意洋洋地道,“傅金儿派人送请帖来,说今夜在富贵无极阁设宴,请楼主赏光一叙。”
小羽说着,往苏慕华眼前递过一张纸来。
那张纸是一张薛涛笺,以秀气的簪花小楷写就,书写的内容却有几分大气:端阳之夜,富贵无极,温酒待君。
落款是傅金儿三字。
傅金儿是江南首富傅大富的千金。
苏慕华也听说,傅大富粗鄙不堪,生的这个女儿却是秀外慧中,手腕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封信么?
苏慕华微微沉思,“我记得太子之母便是出生于傅家,太子禁足宗人府,但封号未夺,皇帝的心意让人难以捉摸。傅金儿此时下帖邀请,只怕不简单。”
小羽笑道,“哎呀楼主,自然是不简单的。我听说皇帝自那次逼宫后,一直不大搭理傅贵妃。傅贵妃为了挽回宫中的局面,想让傅大富送傅金儿进宫。那傅金儿心高气傲,又怎肯去侍奉一个老头。听说,她今日设宴便是要为自己择婿的,全杭州的男人都在翘首以盼等着接她的这张邀请函。她偏偏命人送来与楼主,只怕是有意于楼主了。你没看到现在这里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么?”
苏慕华脸皮自然是经历过江湖风雨历练的,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轻咳一声道,“谁说我一定要去的。”
小羽目中露出忧愁之色,轻轻一叹。“这世间的女子都是如此,楼主若去了,明白拒绝她,也许那傅姑娘也就死心了,若你不去,从此怕她心心念念,就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苏慕华倒笑了,“你烦恼什么……你难道不知男人不可逼得太狠,就像那肖无忧……说不定你什么时候不再追着他跑了,他倒寻上门来了。”
小羽为他笑得着了恼,伶牙俐齿地道,“楼主光会说我,那个人昨日便到了离此地堪堪百里的盐官。这三个月来,无论楼主到哪里,他都会在百里之外,一里也不多,一里也不少。楼主还不是一样,连个眼神,不管是青眼,还是白眼……都没有匀给他。小羽就觉得奇怪了,楼主明明爱人家爱得要死……”
苏慕华为她一阵抢白,半晌才插了句嘴道,“我怎么……”
小羽幽幽地道,“你为人家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怎么就能不搭理人家,莫非天下的男人都是这般的……”
女子柔若无骨地手抚上他胸前单薄的衣衫,苏慕华打了个寒颤。转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响动,他目光一转,已经伸手挽住女子的腰,将女子带入怀中。
哗啦,水面轻轻一拨,一道黑色的身影若极灵巧的鱼窜出江中,落在船首。
斜阳照见,一层韧性很好的黑色水靠紧紧贴在来人身上,挺拔雄健的身躯敏捷地像匹豹子。
不是该在百里之外的陆酒冷又是谁?
小羽偎在苏慕华怀中,听着男子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连眼睛都悄悄红了。哎呀,苏楼主太有魅力了,陆公子你再不把他带走,奴家快要把持不住了。
想来自己颇为可怜,刚刚看上一个男人,就要面临失去的痛苦,非常值得去绸缎庄做上几身一百两银子一件的时下最流行的对襟凤尾袄裙,不知道……谢总管那可以列支么?
话说,昨日陆酒冷到了盐官镇,便听说了,江南第一富傅大富的千金傅金儿有沉鱼落雁之貌,石佛见了也动心。傅金儿却对一人情有独钟,连宫中的妃子也不要做。
他还听说,端阳之夜傅金儿在富贵无极阁摆下宴席,若谁接了她的贴,便能成她入幕之宾。
他更听说,傅金儿钟情之人知书达理,君子端方,还是江湖中人。
陆酒冷寻了最快的马,疾驰百里,堪堪赶至杭州府,便又听说,苏慕华去江面泛舟了。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人,不仅接了傅金儿的拜帖,怀中抱了另一个女子。
他颇为胃酸地想,许久不见,苏慕华竟然还胖了些!
果然最是风流温柔乡!
陆酒冷已经望向了那个人,怒火让这男子看起来如天神一般,颇为英俊,“苏慕华!”
苏慕华只手挽了小羽的腰,风流在在地笑道,“在。”
尾声的尾声
富贵无极阁地处杭州最繁华的西湖之畔,倚楼可见碧波千倾,于楼下可见灯红迷眼。
这一夜富贵无极阁却朱门紧闭。
富贵无极阁对面的酒楼,一处清幽的厢房中,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正在饮着一杯酒。他饮得很慢,对面的女子却看不下去了。
小羽一拍桌子,夺过男子手中的酒杯。“姓陆的,你什么意思?”
陆酒冷道,“小羽,你没看出来,小苏不理我了,我在喝闷酒啊。”
小羽一脸鄙夷,“你!他不理你,你就不会把他捆了绑了,生米煮成熟饭,他自然就是你的了。只会喝闷酒,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傅金儿花容月貌,又对小苏痴心一片。我身为男儿,自然知道成全二字。”陆酒冷并不为她所激,微微一笑道,“我明日就回返寻欢山庄,小羽姑娘,日后你在江湖上若闯了什么祸,便只管来寻欢山庄寻我,陆大哥会为你出头。”
“啊呸,你听谁说那傅金儿对苏楼主痴心了。”
“陆某一到钱塘就听说了,傅金儿为痴心之人谢绝入宫。”
“那是……”
“那是小苏派人说与我听的,陆某知道,我此行并未露了行藏,只有春风得意进宝楼的人一直跟着。”
“谁说那是苏楼主……”小羽咬了咬唇,终是下了决心,“那是我派人跟了你,你与楼主两个急死我了。我借傅金儿激上你们一激,这样你才会来找楼主的,可谁知你竟然任他去赴约,在这喝闷酒,还要一个人回什么寻欢山庄。”
陆酒冷一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回去,小羽难道没听明白,我让你以后来寻我出头。”
小羽眼睛一亮,“你是说?”
陆酒冷自碟中取了一颗花生米弹入口中,道,“你家楼主随我回了山庄,自然此后你只能来寻我出头了。”
小羽一拍手道,“我就说,方才你与苏楼主在画舫上交手,他折断船杆,含怒而去之前,你们贴的那么近,他都与你……与你说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扣了青年的手,却为他的刀柄顶在了腰间,苏慕华忽而展颜一笑,低语了两个字。
陆酒冷道,“小苏与我说……信我。”
小羽嗔怪道,“爷,你们俩好默契,倒累了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
陆酒冷轻轻一叹,“我从未不信他。”
苏慕华无惧刀光剑影,并不需要旁人为他遮风挡雨。到头来,却是陆酒冷自作聪明的决定,伤了他。
情之愈深,他会忘了苏慕华是与他一般的铮铮铁血男儿。
他本是独行天涯的浪子,几曾为旁人挂心,不过既然遇上了那个人,他少不得一桩桩学起。
这些日子,他离苏慕华不远不近,他是近乡情更怯,那番珍之重之的心意,原来苏慕华不是不明白,他说信我。
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陆酒冷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
灯火已亮,富贵无极阁中,盛装的女子含笑看着眼前的青年。拢袖自盘中取了一个金线勾勒缠枝牡丹的茶盏放于案上,再提了酒壶注满。
傅金儿道,“小女虽在深闺,但平日里常听些江湖故事,久仰苏公子义气干云,今日有幸一晤,请苏公子饮了此杯。”
苏慕华手中握了杯子,注目片刻,仰首饮下。
傅金儿道,“苏公子,好胆量,不怕我下毒?”
苏慕华微笑道,“我从十五岁起,每个月在酒中茶中遇见的毒总有那么七八遭。姑娘这杯唐门的梨花烧酒,酒中虽含毒,却不曾遮了酒味,倒也可入口。”
傅金儿妙目一转,道,“原来苏公子并不怕这毒,倒是我失礼了。苏公子可知我这富贵无极阁此刻藏了多少道机关?”
苏慕华道,“别处不知,这屋中只有两处。入门一处,姑娘若想留住苏某,只需按动姑娘椅上的开关,便能从上面落下一道网将苏某网住。姑娘身坐的椅子是另一处,苏某若想骤起为难姑娘,一定会为地上的机关扣住双脚。”
傅金儿笑着鼓掌,“苏公子果然厉害。”
“如果不算屏风后那三位仁兄,这三位仁兄二者呼吸轻且绵长,练得是内家功夫,功力当在半甲子。另一人……呼吸时而绵长,时而短促,似是受过极严重的伤,不过这三人之中,以他的内力最强……”苏慕华眉头轻轻一展,“莫非是唐门的飞花不知年唐小年?”
傅金儿笑道,“在苏公子面前,奴家这些伎俩半点也派不上用场,你们还不速速退下。且慢,唤人进来换了酒,我与苏公子再饮过。”
片刻屏风后现了三位黑衣男子,苏慕华目光与唐小年对上,他身边的人苏慕华也认识,是淮扬水道的三当家和大当家之子季小林。
季小林狠狠瞪着苏慕华,“姓苏的,我今日技不如你,他日我定寻你报仇。”
这淮扬水道二人当日寻苏慕华复仇不成,辗转投入太子门下。只是这唐小年倒也有趣,他在唐门之中也是后起一代的翘楚,却陪着二人流落江湖。
苏慕华倒不以为意的一笑,“年轻人,你不过十七八岁,生命可贵,何必一定寻死?”
季小林咬了牙,目光一寒,已经豁然抽刀。
苏慕华手中酒杯忽而离手,带着清冷酒水的瓷杯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当地一声撞上刀口。
季小林只觉得虎口一麻,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他见苏慕华露了这一手武功,心中万念俱灰,一咬牙暗道,怎么这人武功越发可怖,罢了,我此生大仇无望得报,便死在此处吧。
他身形稍稳,长刀一挽,便待再战。手臂已为唐小年牢牢握住,季小林怆然道,“唐兄,你莫阻我。”
唐小年看着他,目中露出求恳之色,“小林,你并非他敌手,不可送死。”
季小林注视他良久,终是为唐小年握了手拖出门去。
傅金儿为苏慕华重新置酒,举杯道,“多谢苏公子。”
苏慕华笑道,“就因为我不杀他?”
傅金儿道,“我虽不在江湖,但也曾听闻江湖之中,恩怨刀剑了,苏公子若要杀他无可厚非。”
苏慕华道,“在季小林心中,我是他的仇人,在我的心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寻常青年。我要因为别人怎么想,便去杀人,去算计,这样的人生未免太累,苏某其实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懒人。”
傅金儿笑道,“若世间都如苏公子这般,倒是太平许多。金儿也不拐弯抹角,金儿今夜邀公子前来,是受主上吩咐,问苏公子一句话。”
苏慕华笑道,“你可以问了。”
“听闻叶温言自宫中挟持了苏公子离开,曾相处三日。不知可曾从叶温言手中得了何物?我的主上愿意从苏公子手中交换此物,条件由公子开,只要主上出得起的价码。”
苏慕华闻言心道,傅金儿是太子母族之人,她的主上必然与太子有关。至于太子急于从叶温言手中寻回之物,莫非竟是什么把柄,证据?是了,叶温言今日能担下一切责任,来日或许便有人能用这些把柄逼太子就范。
那日叶温言走后,太子买通各色人物,都无法从东府寻到他当日与叶温言调兵的令牌,甚至昔日他与叶温言的书信都一概不见。
太子吃不准叶温言是尽数销毁,还是别有打算。他本就生性多疑,这怀疑的念头一起,便如心底疯长的野草,扰得他寝食难安。想来想去,只能往最后时日与叶温言在一处的苏慕华身上探究一二。
苏慕华一念之下,想透此间关节,笑道,“姑娘说的主上可是东宫?”
傅金儿坦言道,“不错。”
“我观姑娘也是洞达之人,何必趟东宫这浑水。”
傅金儿笑了一笑,“富贵权势如黄粱,但梦若醒来,也许更添凄凉。傅家已经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金儿身为傅家人,纵然脏了手,脏了脚,也已无法抽身。”
“对不住,姑娘所说之事,苏某并不知情。不过……”苏慕华缓缓挑眉一笑,“姑娘可以替我向你的主上转告一句话……就说……苏某认识的叶温言,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苏慕华可以预见,他这句话足以让东宫那人平添多少烦恼。
夜风清凉,苏慕华走出富贵无极阁,便看见檐下一位黑衣男子正在负手看灯,手中缓缓摇着一柄折扇。
“小苏”,那男子回过头来,灯火照着他眉间的伤痕,脸上的笑意有几许风流,几分懒散。看着他的眼睛,却如此专注,如此深情。
苏慕华有些许恍惚,“酒冷。”
眼前男子的目光因他这声呼唤更加的璀璨,仿佛整个天幕的星光都倒映在他眼中。
陆酒冷已经走了过来,微微一吸鼻子,“原来小苏和别人喝酒去了,倒叫我好等。不知该如何罚你,不如罚你陪我喝酒吧。寻欢山庄在这杭州城外有个白首园,园内有个栖凤塔,高可摘星。塔顶之上颇为幽静,我已在那备了酒,小苏便陪我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