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话,嘹亮的警笛声划破清晨的寂静,由远及近,遥遥而来。
江浩离开去想办法,张非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那边开进校园的警车。
如果昨天晚上那一切被人发现,他会怎样?
——开除教职赔偿损失负债累累锒铛入狱花姨大怒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流落街头流落街头……
无数惨状充斥脑海,面对怪谈恶鬼归先生都能面不改色从容应对的小张老师虎躯一震,默默泪流。
“……小飞。”
“嗯?”
“你愿意陪我一起流落街头么?”张非深情地问。
“……如果不能保证我的正常生活的话,祭师资格会被取消的。”钟错无情地答。
——张非,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生存危机。
在生存压力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不过是纸老虎……在心里恶狠狠抹了把男儿泪,张非抬头握拳,命令自己保持冷静。
现在还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他还有办法解决……最先一步,得先把警察搞定了。被学校追究责任充其量不过是赔钱+开除,他还有些存款,找第二个工作虽然麻烦可也不是找不到,但要是被逮捕了,想再出来可就麻烦大了。
那边几个警察从警车上下来了,张非偷偷摸到附近,看着他们。
为首一个警察看起来挺年轻,充其量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十分端正的脸,正跟领导询问着情况。张非只瞟了他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这人恨不得左脸写上一身正气,右脸写上两袖清风,额头上还刻着明察秋毫,简直就是人民警察四个字的具现化,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虽说现在洗白了,可张非当年毕竟也曾跟政府对着干过,见到这种人就不由糁得慌,赶紧把目光挪到旁边。剩下那几个警察倒是没他们头儿这么严肃,一个个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也不知昨晚去哪儿逍遥了。
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了一下自己的天敌,张非眼睛巡回一圈,落到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警察身上。他也是这拨人里面少数几个精神好的,眼下还有心情四处乱看。他左边眉梢上长着颗小痣,看起来颇为俏皮,勾起了张非一段回忆。
是他么?如果是的话……他正想着,那警察也看见了他,当即眉毛一扬,再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两人对望半天,那警察才走了过来,迟疑地问:“……非哥?”
这称呼一出,张非肚子里的时候算是落了地。他挑眉笑笑:“狄可?”
“……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确认之后,警察狄可感慨地摇了摇头,“你是……老师?”
“嗯。”张非点了点头,“警察?”
“对。”
一个老师、一个警察,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彼此,脸上都挂着有点怀念又有点无奈的笑——看了他们眼下的样子,估计不会有谁知道,当年这两人,曾是临山市有名的流氓混混吧?
张非还好点,他那时属于绝对的“哥”级别,一根水管横扫临山西区,打遍天下无敌手。狄可却是最一般的那种小弟,上学上烦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来混社会,他居然能成了警察,比张非混成老师更不可思议。
被命运震慑的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还是狄可先醒过神来:“对了,你是这学校的老师,那你了不了解昨晚的集体昏迷案?”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张非脸就僵了。犹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你们得到了什么情报?”
“昨天有学生家长报案,说学生在参加演讲的途中昏迷了,过了几个小时才醒来,而且还是大规模的。但是我们跟学校联系之后,校方却坚决不承认此事……扯皮了半天才能出警。”说到这个狄可就一肚子火,“现在还不让我们勘查,喏,队长正跟那儿说呢。”
“集体昏迷案啊……”这个倒是没他的事儿,怎么想都是归先生嫌疑最大。
“不止,还有学生发现教学设施被破坏,以及校工离奇梦游——你们学校这是怎么了,一个晚上出那么多事,闹鬼了?”
狄可无心的一句说得张非不由苦笑,没错,还真是闹鬼了。
他斟酌了一下,谨慎地问:“我确实有点事情可以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帮我一下。”
“……我说非哥,这事该不会是你干的吧?”毕竟是警察,一句话就能听出不对味的地方。
张非咳嗽了声:“重点不在此,你只要告诉我帮不帮就好。”
“张老师,你这样让我很为难……”这时候狄可那个警察领导正好朝这边扫了一眼,他虽然背对那人,却情不自禁地全身一抖,整个人也严肃起来,“我现在可是警察。”
警、察?
张非挑了挑眉,瞅着领导警察别开眼的空隙,他身体忽地向前一探,双手放到狄可的肩膀上,含情脉脉看着他。
他那眼神让狄可不由一颤,还没来得及挣扎,却听张非开口——
“当年坐我车后座上抱着我腰哭的时候,管人家叫非大哥;现在当上警察了,管人家叫张老师。真是警察无情,条子无义,穿上衣服就不认识人了呐~”
那调调一咏三叹,哀怨缠绵,听得原先还看戏看得挺愉快的钟错立刻一身鸡皮疙瘩。被直接攻击的狄可更是惨烈,脸上冷汗哗啦啦地冒:“张、老师……不、我是说非大哥,你……”
眼瞅着这剧情有往张香莲和狄世美的方向发展,狄可终于绷不住了。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举手投降:“我帮,我帮,只要你能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就帮——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张非瞬间松手,脸一抹就从哀怨无限恢复成嬉皮笑脸,“吃早饭了么?”
“没呢。”狄可摸摸肚子,表情看起来挺可怜。
“学校外面有家肯德基,手艺出色口味纯正,不如官爷跟我去一趟?”大拇指朝校门的方向比比,张非笑得特灿烂,“我请。”
第四十七章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狄可过去嘀嘀咕咕了一通之后,那位一身正气的警察同志也总算不再跟铁了心要和他们纠缠到底就是不让进学校的教务主任磨下去,一挥手直接收队。
张非也兑现了诺言,请钟错和狄可吃了早餐。他和钟错昨晚运动量极大早就饿得眼花,这会儿自然不会含蓄。狄可看起来挺文弱吃起来也不遑多让,三人要了满满当当俩托盘,坐在一起吃了个风生水起。
好容易把肚子填了半饱,三人这才放慢了进食速度,抽出空来说话。
“你怎么饿成这样?当警察不给饭吃?”
“哪呢,我们之前一直在追一个拐卖妇女的案子,在山里猫了半个月了,”狄可叼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昨天深夜才总算凯旋归来,我还算好的,至少稍微垫了点东西睡了一觉,我们队长那可是赶了一夜报告,刚躺下就被报案的电话给炸起来了——也还好是他,才没把你们那个领导揍一顿,否则要换成我们队上其他人,早把那吃人饭不说人话的打趴下了。”
“真是太可惜了。”张非深表遗憾。
“对了非哥,你到底是怎么了?”狄可忍不住问,“别告诉我说真是你干的那些事啊,你当年都干不出那种事,现在更不应该干出来。”
“事情的经过很复杂,”张非苦笑,“总之呢,就是有人想在我们学校干坏事,弄翻了一个学校的学生,然后我侥幸逃脱,为了保护学校跟那人斗智斗勇,历经磨难终于胜利——你信么?”
“信,”狄可点头,“非哥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你就算要瞒我也不会编一个一听就是扯淡的谎,所以这多半是真的。”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张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狄可嘿嘿笑了笑,继续埋头闷吃。他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打量张非旁边的钟错——其实他早就盯上这个小孩儿了,明明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很沉稳,到了肯德基里也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爱闹腾,跟个小大人似的,看起来实在有点古怪。
可看他的年龄,至少也有个八九岁,不像是大哥的孩子啊……
“看什么呢,”张非拿根油条戳了戳他,“那是我儿子,叫小飞,飞来飞去的飞。”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狄可满口豆浆都喷了:“小飞?非哥你……”
“别想歪,这是我小名儿,这会儿拿来用而已。”张非淡定地说。
这时候钟错看出点不对的来了,抓了狄可就问是怎么回事。狄可缠不过他,看看张非好像也不太介意,就老实说了——
当年张非风头最盛的是他高中年代,号称震半城。但这外号里最重要的那个字,却在那个“半”上——有震半城,就有震另外半城的,那个人叫欧阳飞,临山东区的老大。跟多数情况下独来独往的张非不同,他更符合一般人对“老大”的印象,进进出出小弟成群,声势上甚至还压了张非一头。
“他们两个合称‘东西二飞’。”最后,狄可说。
“是二非,非常的非。”张非着重强调了一下。
面无表情地对某人表示了鄙视,钟错问狄可:“他当年很厉害?”
认识钟错之后张非没少向他夸耀过自己的过去,说得简直神乎其神,钟错一直半信半疑(当然,表面上那是一点也不信),现在总算有了个可信些的旁证,不由问道。
“算是很厉害吧,非哥当年可帅得很,绝对是临山一匹狼,光我知道的喜欢他的小姑娘就有半打,可惜没一个敢告白的——当时他太冷了,”谈起当年,狄可的眼神有些怀念,“我那时候也特崇拜他,要不是他退了,我也不会跟着回去上学,现在也不会当上警察啦。”
帅得很、临山一匹狼……钟错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了一番笑得没心没肺的张非,很难把这人跟那些形容词划上等号。
“那你怎么改邪归正了,良心发现?”
“不啊,我是被人差点打死,才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还是当个老实人好点。”
“打死你?谁?”钟错吃惊。
“我爹。”张非淡定地说。
“……”
那边狄可闻言咧嘴:“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景……啧啧,别提了。”
张非跑去混社会这件事他一直瞒着花姨,不过纸里包不住火,最终还是被花姨发现了。苦劝无果之下,花姨只得通知了张非他爹——现任某特种部队教官的张保国张先生。这位性情如火的汉子当即请了假坐飞机来临山,下车没多久,就撞见了他家正跟人打架的儿子。
然后就不用多说了,父子相见分外眼红,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那打得……
“那哪是人跟人打啊,简直是哥斯拉大战奥特曼……”狄可心有余悸地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打架打到抄起摩托当工具的,也就是那地方没更大的家伙了,否则我不怀疑叔叔会倒拔电线杆……”
张非哼了声,不置可否。
父子之战的最后结果是张非惨败,自此,震半城销声匿迹,回了学校当学生。过了没几年,临山调来个新警察局局长,整顿地方雷厉风行,欧阳飞挨了第一把火,被捕入狱,昔日东西二飞,自此成了绝响。
狄可旁观了那一战之后受了不小惊吓,自觉一辈子达不到那个境界的他从此彻底放弃了追逐不切实际的东西,乖乖回去当了学生。过了几年考上警校,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他虽然心里惦记着张非,却一直没再联系,直到今日才重逢。
吃饱喝足,狄可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张非正为了一顿饭快上百的花销心疼,忍不住揶揄道:“民脂民膏的滋味如何?”
“不错、不错……对了非哥,虽然说我们队长那儿糊弄过去了,不过你学校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非叹了口气,“试着说说吧,要是说不通我也没辙,毕竟我现在是完全没证据……”
说来他也是真无奈,明明是英雄,这会儿却成了百口莫辩的犯罪嫌疑人。虽然有几个学生可以当证人,可真相太过匪夷所思,会被那群死脑筋的领导取信的几率低得可怜。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让那群学生跟他一起倒霉了。张非已经打定主意,要是校长真追究下来,他就自己承担这个责任。反正没人能证明是他弄晕了全校的学生,光是弄坏一些教学设施,应该不是大错,充其量不过辞职赔钱而已。
心里想开了,张非也就不再担忧。等狄可接到队上召唤走人,他冲钟错道:“祭师的标准里面没有一定要有稳定工作吧?”
“没有,”钟错皱眉,“怎么,没办法了?”
“大概是没了,”张非一摊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除非校长明察秋毫,发现我乃是保护学校的大大功臣,不仅责任全免还有奖金拿……可能咩?”
他说的无奈,钟错沉默一会儿,低头喝豆浆,一边喝一边闷着头说:“……祭师对鬼王的照顾……只需要双方满意就好。”
张非眨巴眨巴眼,挺感动地看着钟错:“小飞~”
“……”一听这名字钟错就莫名的不爽,他岔开话题:“昨晚你都遇到什么了?跟我说一下。”
张非点点头,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从遇到长生开始,再到发现怪谈的真相、恶战实验室、对上水头僵,和最后的与归先生决战后山……他口才本就不错,听得钟错颇为入神。听到最后,还很为了离去的鬼魂长生感叹。
“你也别太难过,”钟错说,“就算本身力量消耗极多,只要三魂七魄完好,那么不管是投胎成人还是在阴间修炼都能调养回来。况且他与你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也算是为自己增添功德,地府会给他一个好去处。”
“借你吉言。”想到那个今生无缘的学生,张非的唇角浮现一抹苦笑。
他自然也要提到归先生的算计,不过说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只说了自己的部分,说到钟错时,却换了个说法:
“我是被他耍了没错,不过多亏了你,留在大礼堂那儿守住了,才让他没弄到更多的材料,只好下手杀了自己人,这才补足——对了,你是靠什么打伤他的?”
“‘魂杀’之法。”钟错眼中藏着一丝得意,却努力不表示出来。
“我能学么?”张非双眼亮晶晶。
“那个只有鬼能用,你要是死了,大概可以。”
“真可惜……”张非悻悻道,“下次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他,否则见一次打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