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洒脱,张非却是听得心虚。虽然这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没,可都被人那么郑重地求了,再拒绝总有几分过意不去……强笑了笑,他试图打圆场道:“你不会要灭口吧?”
“不会,”白无常摇头笑笑,虽然还有几分勉强,可总算不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我也不会消去你的记忆,毕竟这并不是什么机密。”
“那也不错,能遇到这种事也算值得回忆。”看他有了点精神,张非也松了口气。
“只要别是不堪回首的回忆就好。”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被张非拒绝后,白无常也没再勉强。他伸手在虚空一点,张非身边出现了一道门。透过那扇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间。
点点头,张非抬腿便要迈进去。只是进门之前,他下意识回了下头,看着神色黯淡的白无常,问出了一个也许会让他后悔一辈子的问题——
“对了,你说我会得到好处,那是什么来着?”
问问题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地府能给出的好处不过是下辈子过得更好或者多活两年之类,张非一不在乎来世二也不觉得长命百岁有多重要,因此问得很随意。
听到他这个问题,白无常想也没想便回答道:“本来是打算送来生福禄两全或者延寿二十载,不过现在的凡人似乎不太在乎这些,所以换成了阳间的通用现金五百万……呃,怎么了?”
随意地报出这个数字的白无常发现,原本一条腿已经跨入那扇门的张非把腿收了回来。非但如此,他还直勾勾地看着白无常,脸上表情异常古怪。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询问一下细节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张非强笑说。
第六章
所以说,谈判是需要技巧的。
白无常之前漫长的声情并茂诚心恳求甚至下跪以表诚意,统统比不上他最后无意识的一句话。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非,作为一个已经走上社会的男人,他每天都在面对着残酷的生存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一个能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数字,由不得他不动心。
若是这笔钱拿得有危险或者违法,张非可能还会忍痛拒绝。但是根据白无常的说法,他会面对的不过是几个那小混混级别以下的麻烦,违法更是谈不上。
“……”对于自己看上的人选居然如此看重金钱这件事,白无常似乎颇受打击。他沉默片刻,这才道:“地府自有与阳间沟通的手段,这笔钱应该没什么问题……”
“免税么?”
“……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人能跟十殿阎罗收税。”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有预付定金么——这句话张非本来想问来着,不过白无常的反应让他心里那一点良心抬起了头。咳嗽了声,他换了个问题:“要是我将来后悔,需要付违约金么?”
“不、需、要。”白无常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回答。
“那……我想我可以接受。”
“……”白无常慢慢点了点头,“多谢。”
他看了张非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看得张非不由一阵心虚——自己似乎真的是太打击人家了,看白无常的样子,他该不会还是那种相信爱与正义胜过金钱威力的天真少年吧……
……就当这是一堂免费的人生课吧,早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对你也好。
全然不知自己在张非心中的形象已经成了什么样子,白无常冲他伸出手:“请把右手给我。”
张非依言照做,白无常握住他的手腕,注意到上面的尚未消退的两点红痕后微一皱眉:“你见过他?”
说到那个“他”时,他的语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因为张非拜金的态度而冷淡下去的声音重新暖了起来。
“谁?”他应该不会认识一条狗……吧?
“……不,算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白无常并没回答张非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手在张非手腕上用力一握——强大的握力让张非一瞬间以为他是在借机报复,眨眼间,耀眼的光自被他握住的地方亮起。灼热的感觉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沉甸甸的冰凉感。
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手,看着还在发愣的张非,他躬身一礼:“契约缔结,祭师大人。”
张非晃了晃手腕,那上面多了个黑色的手镯,大约手指粗细,类似玉石的主体上绕着些细细碎碎的银色丝线,中间还镶了块圆滚滚的石头,看起来很漂亮,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就让张非觉得颇为别扭。
他晃了晃右手:“这是什么?”
“束灵环,一方面是证明您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必需的工具。”
“工具?”
“按动这里,可以与阴间联系。在您身为祭师的这一年内,我将作为阴间的代表与您联络。”因为正式确认了张非身份的缘故,白无常的语气也恭敬起来,“当然,还有些其他用处,就留给鬼王大人向您讲解吧。”
“他不在这里么?”张非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类似鬼王的生物。
“历练开始之后鬼王大人便前往阳间,除非历练完成,否则不会回来……很巧,鬼王大人就在您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想今天之内,他便会到达您那里。”
说完,似乎是不想跟张非再浪费口水了,白无常再度伸手一指,把那扇已经关上的门重新打了开来。
“一路顺风,祭师大人。”
说什么一路顺风,只有一步好不好。
瘫在自家椅子上,张非长长呼了口气,只觉得恍如隔世。
阴间、地府、白无常……鬼王。
扫了眼好端端套在他右手上的束灵环,确认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张非苦笑着抬手揉了揉头,方才被五百万刺激起的冲动缩了回去,对未来的担忧重新抬起了头。
也不知道那位未来鬼王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一年五百万啊,虽说那些鬼好像不怎么在乎阳间的钱,可要跟这个身价对应……张非已经情不自禁的在脑中勾勒出一个恶魔小皇帝的形象了。
算了,看在五百万的份上,哪怕他是皇帝自己也供着了!
叩、叩。
不会是他来了吧……站在门前,张非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形,深吸一口气,开门。
“您好,请签收一下快递——”
“……”张非抽搐着脸接下包裹。
叩、叩。
“我是收水费的……”
“……”
叩、叩。
“您好,请问您对安利产品有兴趣么……”
“没有!”哐,门被甩上了。
哐哐哐!
“又是谁!”张非怒——快递水费安利也就罢了,砸门算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胆肥了连我都敢吼!”拿着水果上来的花如花更怒。
“……花姨我错了。”
咬着葡萄吹着风扇,偶尔抬眼看看门,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抹上了浓重的黑,那位据说“今天会来”的鬼王大爷还是不见踪影。
到后来,他也没心思慢慢等了,干脆开了电脑打游戏。等他跟着队伍下了副本打到酣处,忽然听到一阵一阵碰碰响。
一开始他还当是又有人敲门,细想又觉得不对——这声音听起来比敲门声脆多了,不像是敲在木头上的,倒像是……窗户?
握着鼠标的手一滑,光标错点了十万八千里,游戏里原本颓着的BOSS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咆哮,一扭头大招甩了出来,炸得一片鬼哭狼嚎。
耳机里传来阵阵怒吼,张非却恍若未闻,他的眼睛定在窗外,那里,有个人正极有耐心地一下一下敲着窗户。
窗外月光正好,满月皎辉照得一片雪亮,张非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那人脚下空空荡荡。
空白了一瞬的大脑终于把“今天会有个鬼王来找我”这事揪了出来,张非吞了口口水,一闭眼再一睁,脸上已经摆好了教师式微笑,开窗迎接那位不走正路的麻烦大人驾临。
鬼王的年纪看起来比他猜测的还小很多,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八岁,个头矮还套了件黑斗篷,若不是他主动敲窗,张非一眼扫过去估计都发现不了有人在窗外。
等等,黑斗篷……?
记忆飞速倒带,继而定格在昨天晚上那一刻。
“是……你?”
——从冬青树里钻出来的,居然是个小孩儿。
从窗户进来的鬼王把斗篷拉了下来,没了瘀青的脸上露出个有点腼腆的笑:“你好,我叫钟错。”
第七章
钟错,张非要照顾的鬼王的名字。
好好的小孩起的什么破名……张非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依旧是微笑着:“你的伤……呃,昨天那个是你对吧?”
“是我,已经好了。”钟错脱掉外面的斗篷,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昨晚我遇到了些麻烦,不过不难解决。”
他的语气并不像外表那样童真,反倒透着几分老练。迅速把衣服叠起来放到一边之后,他走到椅子上坐好,乌溜溜的眼睛在房中扫视了一圈,便定在张非身上。
“我叫张非,今后的一年,就委屈你跟我一起生活了。”看他落落大方,张非也不好露怯,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老师,现在放暑假挺清闲,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告诉我,今天天晚了,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买。”
忘了问白无常能不能报销……不过一个小孩,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钟错嗯了声,点点头,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放心,我用不了你多少钱的……”一句话说完他张了张口,犹豫着该用什么称呼。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张非随口道,“不然随便挑个称呼也没什么,知道是叫我就好。”
钟错眨眨眼:“爸爸?”
“咳……”张非差点给自己口水呛着,“这个……还是算了。”别的称呼也就罢了,随随便便让人喊爹是怎么回事?
“X你大爷的死了么?”钟错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被张非扔在一边的耳机里传出一声咆哮。张非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还在下副本——看了眼屏幕,果然横七竖八倒了一滩。自觉有愧,张非赶紧过去解释,好说歹说总算熄了对面的火,扭头看向钟错时,他已经拿了本书,坐在那边椅子上看起来。
发觉张非在看他,钟错冲他树了树手里的书——张非无言地发现那居然是一本《破除迷信》——笑道:“没关系,你忙你的就好。”
虽说稍微有点爱搞怪,不过整体上还是个好孩子么……松了口气,张非重新戴上耳机,投入到虚拟的战争中。
第二天,张非如约带着钟错去了趟超市,买回大包小包的东西。钟错说得没错,到了商场他基本上没要什么,除了生活必备品之外,连几身衣服都是张非主动帮他选的。
他之前身上那件黑T恤似乎穿了很长时间,已经有些破旧,张非干脆让他在商场里换下衣服,穿着新的回去。他在里面换衣服,张非抱着手在外面等,顺便东看西看地打发时间。这商场空调开得很足,吹得他一阵阵地发冷。
搓了搓胳膊,张非嘀咕了声“怎么这么冷”,眼睛再往周围一看,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记得方才这里还有不少人来着,现在怎么没了?
放眼一望,偌大的童装卖场里面只剩下了高高低低的衣架子,上面挂着的衣服受了越发猛烈的空调风吹,竟开始微微晃动,让白得惨淡的灯光一照,透出几分异样的味道。
卖场里放的儿歌,此时也唱得哑了腔,嘶嘶啦啦的声音绕着全场,侧耳细听,电子音中,又夹着几声嬉笑。
“嘻嘻……哈哈哈……”
张非眉毛越锁越紧,正要发作时,忽然听到后面喀嚓一声门响,换了新衣服的钟错走了出来。见张非看他,脸色还有些不好,钟错歪了歪头,疑惑道:“你不舒服?”
“你觉不觉得这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张非回头一瞟,眼睛不由吃惊地瞪大。
方才空无一人的童装卖场此时竟又是人来人往,上边的空调有气无力地吹着,哪还有刚才那马力十足的架势。
见鬼了?
瞪着眼把卖场看了一圈,张非脑子里只能蹦出这么几个字来。
他正头疼,衣服忽然被人拉了拉。低头,对上一双闪亮的眼。
对了,他只顾自己,倒忘了这边还有个小尾巴。
“……走吧,正好也中午了,我带你找个地方吃饭,想吃什么?”
“都好~”听说要在外面吃饭,钟错的语气明显愉快起来。看他难得露出像个孩子的表现,张非不由笑了笑,拉着人走了出去。
即将踏出卖场的一刻,钟错回了一下头。
清亮的黑瞳中此时全无暖意,他看着卖场中的某一点,嘴唇张开,无声地“说”了什么。
卖场的空气瞬间扭曲,生人无法听到的惨叫声贯穿耳膜,钟错脸上不见半点反应,只是默默望着再度平静下来的空气,嘴角向上一扯。
“……?”脚步一停,张非回头看着身后的卖场,眉头微皱。
“怎么了?”他停钟错可没停,一不小心整个人撞在了张非腿上。停下来揉揉鼻子,钟错抬起头,看着忽然停下的人,一点担忧被他很好的掩饰在表面的委屈之下。
“抱歉抱歉。”摸摸他的头以示歉意,张非忍不住又看了卖场两眼,这才回身向前。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
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钟错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的祭师,比他预计的灵敏。
但愿……
“要不要吃肯德基?”
“要!”
瞬间扯出灿烂的笑,钟错扬起的脸上不见半点异样。
这五百万未免也太好赚了吧……
几天相处下来,张非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钟错非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小恶魔小皇帝,反倒是乖得堪称模范小孩。平日里张非只要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剩下的时间,他会自己找个地方看书,几本厚书一看就能看上一整天,安静得让张非有些时候都会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在。
他也问过钟错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或者用不用自己帮忙干什么,可惜钟错一概都是摇头拒绝。要不是他来的三天后张非跟他一起碰上个倒霉游鬼,张非差点忘了自己家里养的是个鬼王。
那个游鬼确实很倒霉,他附在人身上已有数日,把宿主身上的阳气吸了个九成,下一个宿主也已经选好,只等着再过一日吃够了就能安稳过渡。可他生前好吃,死后贪欲更甚,居然循着香味进了如花小居。
如果说找上如花小居还算他背运的话,剩下的就绝对是他自作孽了——他居然想在如花小居吃霸王餐!
花姨一声吼,张非瞬间出现,此时他还戴着眼镜,自觉要保持形象,因此没用太过激的手段。可那游鬼在见了跟他一起来的钟错之后忽然狂性大发,咆哮着抄起一边的板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