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臂而坐,靠着车厢,苍白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疲倦,闭着的眸子,掩去了许多凌厉凶狠,如此睡去的莫无,莫名染上了一层脆弱。
“……”冷青翼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看清那人睡去的模样,奈何月亮透入马车里的光,并不鲜明。
好在有那绵长安稳的呼吸声,安抚着忐忑不安的心。
是睡去,而不是……死去。
手里依旧攥着檀木簪子,他是聪明人,许多事,看得通透,不必多说。
可这平安扣再如何喜爱,又怎能与那人相提并论,若是万一……
“在想什么?这样姿势压着小腹伤处,不疼么?”
胡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倒是没有注意那人何时醒来。
“莫无……若那毒,见血封喉,怎么办……”
淡然的口吻,声音却在发抖,冷青翼抬起星子般的眼眸,后怕宛如一只大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沉重和闷痛压在心上,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莫无伸出手,扶着那颤抖的身子,一手护着伤处,一手按在心口。“你的心疾若是发作,却没有药了,怎么办?”
不答反问。
“……”冷青翼身子一僵,莫无托起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唇。
两人的唇,都略显薄凉,碰到了一处,方才渐渐暖起来。
“唔……”纷纷扰扰的愁绪,并不能因为一个吻而化解,冷青翼只觉腹内猛然一绞,不禁疼得哼出了声。
“你我皆尽力,若天意难违,又何必郁结于心?”感受着掌下激烈的痉挛,莫无暗自叹息,带着暖意轻揉。
“……尽力……天意难违……”冷青翼将手搭在莫无手背上,用了些力向着腹内按去,想要按住那些跳突的剧痛,说话间喘息连连,额际已冷汗涔涔。
“我并不是不懂。”莫无反手抓了冷青翼的手,不让他又伤了自己,收紧了怀抱,低沉的声音里,浮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软弱,“那日你在我怀里,也差点去了。”
失去的苦,失而复得的珍贵,他懂的,他都懂。
“……”冷青翼心口窒闷,眼眶又不争气地开始发酸,腹内虽痛,却痛不过心里,比之心疾发作,不知痛上多少,“我不要天意难违……我要与你同生……而不是共死……”
为何这般寻常的事,却如此难如登天?前方的道路一片茫然,后面的追捕层层叠叠,心里的阴影纠缠不散,相拥的怀抱若即若离。
生死飘忽,总有种稍纵即逝的错觉,笑时亦觉悲伤。
“同生共死于我不过一个结果。”莫无垂首,亲吻冷青翼浮着冷汗的滚烫额头,心中万般怜惜,“多想无益,不如顾好眼下。”
“……”冷青翼浑身轻颤,道理如此简单,怎会不明白,可是何其难,每每梦魇缠身,醒时不知为梦,梦时却觉已醒,颠来倒去,魂不守舍。
无话可说,不是不懂得,而是做不到。
车厢里静了下来,冷青翼疼得阖上了眼,弓起了身子,却坚持不让莫无用息转心法,莫无拗不过他,只好作罢,竭力用内力暖着揉着,却收效甚微。
思虑太重,伤神伤身。
那日勉力支撑为倾情吹奏笛子,后来兀自逞能替小敏挡下重击,甚至把所剩无几的救命药给了别人……这些都说明,他对他们动了情。
这一队人,并无什么耀眼特别之处,唯独亲情般的牵绊,令人向往。来自五湖四海,各自有着悲伤,聚集在一处,惺惺相惜,互相关怀,这种家的温暖,正是冷青翼心中渴望。
可若相处的结果是离开,或者赶尽杀绝……于冷青翼而言,除了悲伤,便是绝望。
绝望之后,再不会给予别人感情,再不能离开斯人半步。
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百般折磨,苦不堪言。
如此活着,虽生犹死。
所以,莫无懂得,无论如何,不能走,不能杀。
“……”沉默中,莫无换了姿势,自冷青翼身后将他抱住,伸出大掌,又拉过冷青翼的手,两只手掌摆在面前,掌心朝上,月光照着那些纹路,还算清楚,“我师父说,最下面一条纹路便是人的寿命长短。”
虚而不断的纹路一直延伸向手腕,那般的长,冷青翼又看向自己的手掌,竟是无比相似的一条纹路。
“命途坎坷,却不断。”莫无微微半掩黑眸,翻掌握住冷青翼的手,“你我定能活得很长。”
“……”冷青翼微微发愣,放开一直摁着腹部的另一只手,双手拉着莫无的手,贴在自己眼睛上,遮住一些湿意,“嗯……给我一点时间……”
“一天。”
眼前的光被那人的手挡住,耳边传来不讲理的回答,唇角不觉勾起。
“疼……”神思一松,身子一软,靠跌进身后温暖的怀抱,腹内真的疼,疼得他再没力气折腾。
“当然会疼,本就有伤。”不懂得温柔安慰的声音,却带来安抚疼痛的暖。
息转心法起,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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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里一片沉默,各种情绪充斥其间,爱恨情仇,难解难分。
毕竟死了人,无论好人坏人,都是亲人。
云叔已和兄弟俩谈过,报仇且不论成功与否,单说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生死之约在前,违背誓言便是不义,后又陷害小敏小柔姐妹,罔顾其性命此为不仁。不义不仁,招惹的又非善类,怎么不是自寻死路?怪不得谁。
怪不得谁,却也是弑兄之人,总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有说有笑。
倾情和莫无本就话少,冷青翼不知是否身子不适,一路阖眸靠着莫无,小柔受不了马车里的郁结,索性出去坐在云叔旁边驾马,小敏小心翼翼偷瞄着莫无和冷青翼,只看到两人发髻上依旧是那对檀木簪子。
如此一路沉闷,马车行将半日,眼见就要到达义庆城,又遇事端。
拦路之人,江湖匪类。
并排差不多高矮年纪,三个男人。
劲装短打,肃杀气势,手握长剑,目露凶光,一见便知不是好人。
劫财,还是……劫人?
“钱物和女人留下,其余的,滚!”
叫嚣的声音,好大的口气!
众人要动,莫无起身,手一摆,阻了众人。
“我去看看。”这句话对着冷青翼说,冷青翼微微坐直,迟疑半刻,点了点头。
出了马车,莫无立于正在不停说着好话的云叔身侧,云叔顿觉腰杆子挺直了许多。
“怎么?想反抗?!”
易容之后不过一张麻子脸,可那周身的杀气自是半分不减,莫无跨前一步,云叔也好,马车也罢,都被他挡在了身后。
“麻子脸,逞什么英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反抗自不是第一次见,三人武功诡异多变,尚未输过,自然有恃无恐。
话不投机半句多,流鸣出鞘。
嗡嗡然,绝世好刀,眼见又要饮血噬魂,似是迫不及待。
嗖嗖嗖,转瞬间,自三人身后又飞速窜出十几人,整齐划一的装束,相似相近的神情。
三个男人,慌了。
江湖上,不识字的幼儿,都识得那些装束。
武林第一家,陆家。
其弟子均是蓝白相间长袍,银线滚边,云鹤暗纹。胸前绣闲云图案,持长剑,束发为髻不散丝毫,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是陆家专除江湖败类的云堂,云堂在,被盯上的败类便无处可逃。
流鸣瞬间入鞘,宛如不曾出鞘,莫无转身便走,身后事物皆不理会。
“且慢。”
身后喝止,尚带几分礼貌。出声者乃一面色黝黑中年人,目光如炬,身形健硕,一眼扫过众人,目光独留莫无身上,最终落于流鸣刀。
“流鸣刀?!”
只消几眼,出过鞘的刀,便被识破。莫无握住刀柄的手微微用力,不回身,也不继续前行,心中思量半刻,说道:“知道还不滚?!”
“滚不得。”那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任由手下去制服那三个江湖败类,自己却向莫无走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
“……”这说话的人,立于一旁、见多识广的云叔已是认出,竟是云堂堂主戚靖,只是不知这般一番话语,说的什么……难道是指捉拿赏金?!
“少主,我家主子已寻你多时!”戚靖走到半途忽然下跪,云叔一吓,连退几步,再望向莫无,心中莫名惊悚。
“……”莫无不言不动,抬头望去,冷青翼已是掀了马车帘子,探出身子。
“陆家的客人,在义庆城内,即便是官府中人也得给上七分面子。”跪下的戚靖谨记主子交代,话不多说,只说重点。
“这样的话……”云叔一听乐了,先前还在愁着怎么过了义庆城,如今看来倒简单了。
“……”莫无看着冷青翼,看着他在阿德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少主,请随属下等一同回陆家。”戚靖诚恳而言,满面笑容,“穆庄主,也在陆家。”
“……”冷青翼放开了阿德的搀扶,按着腹间伤处,几步摇晃地走到莫无面前,抬首而望,面带笑容,却被易容遮去光华,“有家,为何不回?”
“你觉得可是好办法?”莫无又一次不答反问,神色间似是少有的犹豫挣扎。
“义庆城,你我皆知,绕不过陆家。”冷青翼又靠近几步,目露狡黠,“相约不如偶遇,若天意难违,又何必郁结于心?”
“……”莫无一愣,不觉好气好笑,这人倒引用得快。
“你给我一日,我闭目思过半日,如今虽算不得心结全解,但也通透几分道理。”冷青翼伸出手掌,竖于莫无面前,“风水掌相,我可曾说过,其实精通?只是原先不信,如今倒有几分信了。”
第一百二十回:二缶钟惑
“王爷,西广城那边的事已办妥。”银灰面具遮住了脸,遮不住眼,肖奕一双眸子里闪着光,得意的光。
“……”景阳默不作声,端了桌上的茶盏轻抿,“苏家……”
“苏家背后有景玉封撑着,我们暂不能轻举妄动。”肖奕卑微地弓着身子,立于桌旁,诺大的书房,只听得他低喃般的声音。“王爷此次下了如此决心,黯月觉得定然可以成功。”
“空穴来风,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可放过!”景阳砰然放下茶盏,眸子里的沉黑,看不太出怎样的情绪,“我得不到的,没人可以得到!”
“是。”肖奕悄然掩去笑意,“只可惜王爷不能亲临……”
“皇城事多,如今时候,不可有违皇命,太子从中作梗,本王自不会善罢甘休。”景阳看了眼肖奕,这些日子此人暗中协助,件件立功,当真忠心耿耿,“若出了中原,便更难追捕,那人可靠得住?”
“当然。”肖奕自信满满,心中暗想,捉活人不定成功,但要杀人,就不好说了,“此人先前被武林正派锁于深洞,莫无方才取而代之成为第一杀手,据说此人当年如阎王,要谁死,谁就活不得,若不是中了武林联盟之计,断然不会被捉。”
“恩,我见那人确实不凡,大约能将小翼带回来。”景阳点了点头,不着痕迹握紧了拳头,其实心中隐约明白,离弦之箭,已是不能回头,那人生死……已是顾不得。
叩叩,书房外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女子清脆的声音:“王爷,是我,甄嫣。”
“……”
肖奕微微垂首,默不作声隐入暗处,景阳起身,打开了门。
“何事?”垂首看着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女子,景阳眼睛里隐着厌恶,却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甄嫣这些日子,已按王爷的吩咐,一一拜访了名册里的人,王爷交代的信笺,甄嫣也一一送到。”甄嫣喜滋滋地说着,伸手拉了景阳的手,“王爷可该奖励甄嫣?”
“如何奖励?”景阳眯了眼睛,心中一愣,倒没想到眼前娇蛮女子做起事来,也干净利索,“可是看中了什么珠宝玉石?”
“才不是!”甄嫣微微羞赧,低下头来,“就是,就是想王爷陪甄嫣一日,一整日。”
“……”景阳凝眉不语,前后思量利弊,顺应着说了声:“好。”
“真、真的?!是真的?!”甄嫣未想到如此顺利,差点不顾礼仪,欢呼雀跃,赶紧追问道:“哪日?哪日?”
“后日吧,后日有些空闲。”景阳不着痕迹抽回了手,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夫人,可否再帮本王做一事?”
“当然可以!只要甄嫣能做的,都可以!”甄嫣沉浸在后日的喜悦里,满面笑容。
“好。”景阳也笑,笑得高深莫测。
“……”隐在书房暗处的肖奕也在笑,笑得阴森惊悚。
他又怎么会告诉景阳,计中有计,冷青翼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女子嫉妒心重,加之他有心在一旁煽风点火……如此,那人在景王妃处得到的好处更多,对着景王妃的承诺可与对着景王爷时完全不同。
“冷青翼,义庆城,好,此人五日后必死。”
阎王发话,催命符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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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庆城内陆家,武林同盟之首也。武林盟主陆羽明,多年前意外丧妻后,再未娶亲,至今单身一人,未有子嗣。陆秋远之子,虽为外姓,但眼下已然是陆家唯一血脉延续。
当家陆羽明在,其父陆天麒在,陆秋远在,穆杰青也在,似乎该在的都在了,独缺了莫无,如今莫无也来了。
却不是一家团聚。
无法团聚,已经碎裂的不成样子的家,再难破镜重圆。
穆杰青之所以在,是因为陆秋远终究知晓当年真相。
一生只爱一人,为爱的人恨一人,几番沉浮轮回,却发现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
这一生,年华逝去,浑浑噩噩间,只觉好笑。
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的愚蠢,歇斯底里,忘乎所以的卑劣。
一丈白绫,悬梁,却未死;未死,已疯。
见谁都不识,见谁都笑,痴痴地笑,像是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变得好笑。
无关快乐悲伤,只是好笑。
心如蛇蝎,丧心病狂,对自己的亲身骨肉都能如此狠毒的女子。
穆杰青爱她,却无法再原谅她,无论她是疯了,或是死了。
无法原谅她,却还是爱着她。
“……你的伤……”
“无碍。”
“……你娘她……”
“我没有娘。”
父子俩对面而坐,沉闷半天,憋出四句对话。
又是沉默。
“也罢。”穆杰青叹了口气,打开桌子上放着的包袱,赫然一把弯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