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日出必为奇景,那人不说,他也会带他去看,不可错过。
一生,或许仅此一次。
奇景。
浮云翻滚于山头,烈风席卷于天地,身后的西面一片青黑,眼前的东方一片白芒。
月,失了光辉,黯淡无色于天际,就要消亡。
日,带着生机,蠢蠢欲动于天衢,就要明朗。
“莫无,快看!”
怀里的人如孩童般激动,直指着天边一束耀眼白光,四射而开,普照云海。苍茫乳白软纱之上,用密密麻麻的针脚勾勒出大片金黄。天地广阔至极,胸怀激荡,只觉万物渺小,悲苦不过一瞬,灰飞烟灭,随风飘扬。
唇角喜悦的笑,带着忘乎所以的神往,伸出了手,分明远在天边,却又似是就在眼前。
红日,带着不容抗拒之力,推开厚重的浮云,缓缓而升,金光更甚,整片云海,散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像是传说中五光十色的金缕玉衣,又仿似威武战神披挂的金丝铠甲。
“那边像浪花……”
“那边像木槿……”
“快看……还有那里,好像鱼儿……”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真美……”
怀里的人,欢快地笑着说着,他的大掌压着他的腹部,安抚着那些痉挛。
风还是大了些,这人如此迎风而坐,还是勉强了些。
“是啊,真美。”
日出的景观再美,美不过被晨光染上的面容。
怀中之人于他,比之天地,不逊分毫。
第一百二十八回:病骨支离
日出看完,二人复又回到洞中,摘了些酸涩野果充饥,便再熬不过疲乏,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杂乱枯草为垫,阴森骸骨在旁,野外洞穴,生死交叠,却半点不觉艰苦恐惧。
淡然舒展,相拥而眠,胸背紧贴,睡得酣甜,唇角依稀带笑,不知梦中为何。
如此,过了午时,待到冷青翼醒来,莫无已将骸骨埋了,石洞被稍微收拾了一下,看起来……像个简陋的家。
“莫无……”
不愿离开。
在云霄山顶,看日出日落,打猎为食,兽皮为衣,练武作诗,留下一世生平。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与君相携到老,羽化而去时,心满意足,不留憾事……
可是不行。
心疾,又开始隐隐发作。红姑姑的心法不过辅助之效,眼下没有了药,光靠莫无息转心法消耗,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醒了?心疾如何?”
“……好像,不太好……”
不愿承认的事实也是事实。冷青翼带着苦涩惋惜的笑容,看着莫无面上的凝重,不得不面对心口针扎般的疼和每一次震动带来的头晕目眩、窒闷欲呕。
“我还……用不了息转心法。”
从未见过这人说话吞吐,如今这一句却说得无比艰涩。
冷青翼撇了撇嘴,掩下心底浮出的万千欣喜,笑弯了眸子,蜷起身子,要抱。
“用不了才好……省得……反过来……让我照顾你……”
窝在莫无怀里,便是他恣意妄为的天地,长卷的睫毛眨啊眨,眸子里微微狡黠。
“我们下山吧。”
“嗯……先梳了发吧……”
手指代替木梳,微微枯黯的黑发,在指缝中滑过,像是这一生的流金岁月。他摁着心口吃力地坐着,留了瘦削的背影给他,身子微颤,忍着常人无法忍耐的苦痛。却偏偏带着笑,弯弯的眸子,弯弯的唇角,就连那眼底的泪痣,也显得生动起来。
若不是那么苍白,该有多好。
小敏送这对簪子时,不过一个美好的祝愿,却不知于二人,何等珍贵。彼此相望,扣结对半为二,各自簪于发髻之中,相拥时相拼相接,但愿,永世安好。
“要走了?”梳好了发,冷青翼看着石洞的四周,依依不舍。
“嗯。”莫无见他身子越弯越低,便觉眉头越皱越紧,上前将他抱起,“走吧。”
几步走出石洞,上山乃极阴面,下山却是向阳,向阳有光。
“莫无……停一下……我难受……”
莫无脚步已是极轻,可震动还是带来了负荷,一次次努力吞咽,最后还是吐了。除了先前吃的一点点野果,也吐不出什么,小腹有伤口,胃腹又有内伤,一番呕吐让他脸色更差。
“我们休息一下再走。”
分明就没有走几步,却是不得不停下。
莫无待冷青翼稍好一些,选了块可以避风的大石后面坐下。阴阳相反,自有不同,春日已到,今日又是清朗天气,山风虽大些,但日光暖暖。温暖的光照亮了两人的脸,有些污迹,有些青茬。
冷青翼被莫无抱着,靠在莫无胸前,眯着眼,掩去不适,反是万般享受模样。
不说话,二人静静沐浴在日光之下,耳边风声呼呼,偶尔一两声鹰凖大鹏的啸叫,划破天际,无比嘹亮,满是恣意翱翔的生机勃勃。
“莫无……这里……真好……”
“我们至多再待一刻钟。”
“……真短……”
没有人的地方,才没有纷争,没有纷争的清净,只能这般短暂。
“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回来。”沉默一阵,莫无忽然补充一句。
“……嗯。”冷青翼垂首,唇角勾起,掩去眼底波澜,什么也没说,心口翻滚着绞痛,“等你好了”四个字恁地刺耳,
他想的,永远比莫无要多。
“你这样不要紧?”
“不要紧……”
莫无小心放冷青翼靠着大石,虽说只有一刻钟,他也想要打座入定,调息周天,心心念念内力恢复了,可以为冷青翼遏制心疾。
冷青翼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靠着石壁,偏侧着头,看着那人俊逸脸上稍嫌冷硬的五官,越发喜爱,这般贪恋,如何舍得下。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又不知何时醒来,然后又昏去,又醒来……
心疾时好时坏,折腾得他再无半分力气,窝在莫无怀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努力笑着,说着:“别担心……”
下山的路,是漫长的斜坡,虽陡却再不是峭壁。向阳一面,日光雨水充足,野草枯树开始发出嫩绿的枝芽,星星点点,是另一番触动人心的景象。
冷青翼揪着心口的手越发得紧,喘息间看着那些远远近近的生机,散乱的眸子里,闪着微弱的光,吃力地仰头,看着莫无坚毅的下颚,对比着自己的软弱。
这条路如果可以不要走完,如果可以,就这样,被一直抱着,抱到彼岸……该有多好。
在山下,等着他们的,是……是什么……
长长的睫毛掩下,掩去眼角微微的湿润,紧紧偎依着那滚热的胸膛,想要温暖,想要力量,想要活下去的念想……
“莫无……”
“嗯。”
“百里坡……春日望青……”
“今年若来不及,明年去。”
“……好。”
……
“……明年的灯会……我要去……”
“好。”
……
“桂花糕……我还可以做给你……”
“……”
……
“你答应了……帮赛先生采药……我要陪你去……”
“青翼……”
……
“还有……什么……”
“别乱想了。”
……
不够,远远还不够。
心不够强,路不够长,天不从人愿,下山的路……分明走走停停,却还是很快走到了底。
走过细长的山涧,再向前不太远,豁然开朗!
风吹沙尘起,一望无边际,延绵何所遗,苍茫何所弃。
风卷着沙尘,迷了眼睛,莫无将冷青翼护在怀里,掩着口鼻。山体还在身侧,侧目望去,不远处依稀可见依山而建的城墙,灰白的砖堆砌成边界,一路向西南延伸,会有城门。
边城城门。
门前有路,世人皆知,那是通往塞外的唯一一条路。
眼前一片,虽说宽广,却不能随意踏足,飞沙走石,蛇蝎蝼蚁,识不破陷阱,辨不明方向,进得的,出不得。
“别担心。”
“……”
“或许景阳在那里,但他出不得城门。”
“……”
“此处两族交界,若是引兵出城,有违帝王承诺。”
“……”
“若是找来江湖人士,多少避讳陆家。”
“……”
莫无一边走,一边安慰,怀里的人不知昏着还是醒着,只是沉默着,未答。
苍白的唇角微微勾着弧度,相处的岁月太久,景阳会做的事情,他不用多想,也是心知肚明。
沿着城墙走了近半个时辰,终是见到不得不路过的边城城门。
附着着山体的城门,高耸壮观,风吹日晒,门上红漆斑驳,砖瓦泛白,却依旧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如今城门敞着,一人立于门内,不知站了多久,衣阙翻飞,神色怡然,负手而立,仰首相望。
“小翼。”笑脸相迎,像是不过一个短暂的分离,景阳于此处等待已久,风尘满面,也有倦乏,仿似也有不离不弃的深情。
若是没有那些吊在高高城楼之上、随风摇摆、与他一起等待的那些人的话。
被吊着的,一共五人,活人,还不是死人。五个人,十双眼睛都看着他们,太高太远,看不清那些眼里都盛着什么,那些心里在想着什么。
莫无停了脚步,沉眸染怒。
相对而言,冷青翼却淡然,淡然得有些冷酷。
“小翼,你回来,我便原谅你,再不计较。”景阳伸出了手,宽袖飞舞,满面的微笑,漾着温柔,忽而又变得狰狞,咬牙切齿带着怨憎,“你若不回来,这些人就会一个个活生生摔死!”
“……”冷青翼按着小腹伤处,在莫无怀里努力直起腰来,抬眸看向景阳,微微带着笑,“你摔吧。”
这三字说的风轻云淡,不带半点感情,却掷地有声,不见丝毫虚弱,落入所有人耳中,竟是塞外的大风也吹不散。
“程青!你个混蛋!忘恩负义!卑鄙小人!”
最先爆出的,是小柔的声音,尖细的嗓子吼得声嘶力竭,紧接着还有兄弟俩的叫骂,小敏和倾情并未吭声,却是垂了头,不再看他们。
[这是我的家,家人喜欢的,我都喜欢。]
……
[这是我自己做的,虽然冷了,但还是很好吃的。]
……
[哈哈,我们都是些粗人,不会挑东西,就买了几坛好酒,待会儿下车露宿,程无兄弟定要赏脸。]
……
[这支笛子……多谢。]
……
“与我何干?在我的心里……”冷青翼依旧轻笑,看着景阳,扬起了眉,“唯有莫无。”
景阳闻言,脸色一白,身子一晃,竟是向后退了半步方才站稳。
一直一直,他使劲手段,费尽心力,为的便是让他的小翼心里眼里只有他!
天地之大,万事万物之多,于他的小翼毫无意义,唯有他……而不是唯有莫无!!
“来人!给我把其中一个小姑娘扔下来!”
他不信!绝不会信!
“我!放我!别碰我妹妹!你们这些畜生!别碰那根绳子!”
姐姐,你这个大笨蛋……
“不!不不!!不可以!小柔小柔!!——”
姐姐……
绑着手的绳子松开,娇小脱力的身子向下坠落,风吹乱了发和衣角,地面越来越近,亲人越来越远。
我先走了,才不会哭啊……
我才不要哭,丑死了……
冷青翼听着看着……笑着。
疼得麻了,便也就不疼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霞光万道
“景阳……你输了……”
那只是一瞬的事,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
莫无放开了冷青翼,甚至顾不得他能否站稳,脚下施力点地,身子倏然跃空!若不是有伤,内息不继,他绝不会让人比他更快。
事实上,有人比他更快,不止一人。
小柔被接住了,城楼上吊着的其余四人也被斩断了绳索,四抹黑影相护,安然落地。
形势逆转,转得让人眼花缭乱。
冷青翼双腿发软,踉跄几步,终究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按着腹间心口,直不起身子。勉力抬起头,不看四周多出来的人,依旧看着景阳,看着他的错愕。
“你了解我……所以虽然知道了我与他们在一起,却还是放任……需要我有弱点把柄……不过,我也了解你……知道即使抽身离开……他们也必受牵连……所以……我警告了云叔……让他搬来救兵……”
“……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赢了吗?!弓箭手!!小翼!你赢不了我!永远赢不了!!”
城楼上早已埋伏的弓箭手,挺身而立,密密麻麻的坚硬箭头,仿若嘲笑着城下之人,所有的不堪一击。
“……”莫无已回到冷青翼身侧,弯月刀在手,却什么都没做。
没有将他重新抱起,也没有上前搀扶,只是任他独立于风中,似是万般冷漠地看着。
看着那站不稳的身子,散着陌生的戾气,惨白的脸上,透着令人不安的狠厉笑容。
“还不止这些!唔……呵呵,我的算计远远不止这些!!我的第一步棋……是让你不得离开京城……第二步……是引你不得不离开京城……第三步是……让文武百官都知道你已离开京城……悠悠众口,皇上即便有心护你……也是力不从心……呵呵,景阳……很快便会有人来捉你回去……很快……便不是娶了前朝公主……降职收权这般容易……呵呵呵……景阳……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揪着心口的手呈爪状,抓皱了胸前的衣物,摁着腹部的手深陷,几乎压断了脊柱,瘦削颤抖的身子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每一句话都要踩在景阳极痛之处,然后讥讽嘲笑挖苦鄙夷,无所不用其极!
用彼之痛还吾之痛,吾之痛痛入骨髓,彼之痛必然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