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尚是被冷醒的,他醒来的时候,瞥见黑鲁佐德正站在床边,目光刚好和他撞上。
虞尚喉咙一紧,条件反射地坐起,却又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戒备。
他只是不想被他看见那样落魄的模样。
“你这样睡容易感冒。”黑鲁佐德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邪肆万分的笑容,正如他们的初见,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愉快,虞尚觉得黑鲁佐德太过轻浮,而如今这笑容只让人有了化不开的心酸。因为虞尚已经见过了黑鲁佐德更温和的笑容,他不想再见到他毫无情绪包含的脸。
于是虞尚短暂地愣了愣之后,问道:“你来干什么?”
黑鲁佐德很随意地倚靠在门上,双手环抱在胸前,但他的目光还是泄露出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意味:“有些事情没有说清楚,自然是要来追问的。”
“有什么不清楚?”虞尚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难道黑鲁佐德还记得些什么?就像是马上要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做着最后的拼命。
可黑鲁佐德的话,还是让他溺毙了。他说:“博亚说你只是我的一个灵媒,既然是签订了契约的灵媒,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真的是我的灵媒吗?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错,我确实是你的灵媒,曾经的。”虞尚表面波澜不惊,“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想出去找下博亚,请让一下,谢谢。”他不敢告诉他,他的心痛得都快滴血了。
黑鲁佐德挑了挑眉,终究是侧身让开了。虞尚不敢看他,几乎是在他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了出去。
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这个漫长的梦,总算是该结束了。
他背对着门默默地站着,就连泪水划过脸颊也无从察觉。黑鲁佐德醒来的那一刻他没有哭,或者说他很久都没有哭过了,而如今,是真真正正地因为绝望而流泪。
他曾经骗过自己,也许能一错到底下去,可是现实把什么都撕裂粉碎了,让他的自我欺骗都无所遁形。
他甚至连待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只隔着一扇门,他也没勇气将门打开,然后向门后的那人坦白一切。
于是他伸出手,对着眼前的空气,挥动了一下,再一下。
——再见了,我的黑鲁佐德。
虞尚离开了,却没有察觉到,门后那人指尖一顿,抹去了一个窥视用发的结界,他皱着眉头,神情复杂,表情却最终趋于平静。
“你想回人界?”听到虞尚的这个请求,好像是不相信,博亚又重复了一遍。
虞尚面瘫着点了点头,眼神却飘忽到窗外的漫天星辰上去。在西方领域的极夜中,那些寒冷天气里的星星永远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美。
博亚叹了口气,烦躁地放下手中的书,对他道:“这样吧,虞尚,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情好吗?黑鲁佐德刚才跟我说他想回西方领域,你陪他去西方领域三天吧,兔执事和暗夜那里我已经交代好了。如果三天之后你还是没改变想法,就让暗夜送你来中央领域,我把你送回人界去,行吗?”
“好。”虞尚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三年来博亚照顾他最多,如果说魔界还有哪个恶魔能被虞尚冠上亲人的名号,那么一定就是博亚了。
正当虞尚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博亚忽然冒出一句:“对了,最近顺位第十的卡斯特爵爷想给自己的女儿招婿,他似乎……很中意黑鲁佐德。”
虞尚全身僵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好像那僵住的一刹那,爆发出的辛酸与难过都是幻觉。
“对了。”博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下次哭的时候,记得把眼泪擦干净点,再洗个脸。”
虞尚怔住,久而颤抖着双手抚上自己的脸,将上面潮湿的气息抹得一干二净。
博亚轻叹一声,摩挲着手中书的书皮,“时间魔法禁咒”几个字被抹去了灰尘,显得越发清晰。他侧脸看着婴儿床上在睡梦中发出咯咯轻笑的孩子,也无奈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我说亚瑟,你不必要做到这一步,不过你觉得还要多久呢?虞尚那孩子,就快要不想继续下去了。”让我不由自主地,再想帮他们一把。
虞尚再一次地回到了西方领域,带着与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心情。
这里不再会有黑鲁佐德给他披上那件斗篷,显得分外寒冷。黑鲁佐德也不会放慢脚步特地等他追上,而他只有在雪地里半抱着那过于长的衣摆,蹒跚着走一步又一步,途中还摔了几跤,他也没期待会从黑鲁佐德那里得到什么回应甚至嘲讽,便一声不吭地站起,拍拍粘上的雪继续赶路。到了暗夜的范围之内,眨眼之间就被接送到黑色城堡,黑鲁佐德也不想在他身上多浪费时间,直接去了四层,留下虞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兔执事端着一杯茶到了虞尚的身边,有些看不下去的心疼:“少爷,其实您不必隐瞒您和主人的关系,这样您只会伤了自己的。”
虞尚垂下眼睑,接过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没关系,我已经决定三天之后回人界了。”
兔执事愕然,头顶上的兔子耳朵都竖起来了:“怎么会……那少爷您还回来吗!?”
虞尚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忽然像哽住了几棵拔不掉的刺。或许回不回来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
“很晚了,少爷赶快去洗漱休息吧。”兔执事抿了抿唇,终究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他根本睡不着,虞尚没有告诉兔执事,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没有睡好过,总是失望与希望相交织着,最后变成了绝望的煎熬。那些随着时间日积月累的创口,只要轻轻触一下,就足以疼到致命。
他从未如此期望过当年那个自己是个普通人,一个喜欢逃避的普通人,一个能大声说出自己心意的普通人,而不是虞尚。
如果换做其他人,哪怕是尹向,都会比自己好得多,他揪住自己的衣领,好像只要身体上疼痛了,就能忽略掉心上的伤痕。不爱别人也不爱自己的虞尚,没想到会有一天会为另一个人痛心,痛到自己都快要无法呼吸。
他恨自己没有珍惜以往的分分秒秒,导致了现在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暗夜,”黑鲁佐德走进四楼的门厅,似笑非笑地叫了身后高大却身形僵硬的男人一声,“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撒谎,是吗?”
暗夜打了个寒颤,从黑鲁佐德猩红的眸子中,他好像看见那个以前的主人又回来了,于是他垂下头,沙哑着嗓音道:“是的,主人。”
黑鲁佐德眯起眼睛,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虞尚和我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末了,还带着令人胆寒笑容地补上一句:“别对我说谎。就算是任何人命令你的也不能。”
七
那个人……又来了。
虞尚和兔执事一起呆在厨房里。听着兔执事的絮絮叨叨,虞尚的思绪还是飘到了九霄云外,目光时不时扫过门口,耳朵也时不时捕捉到一丝属于少女的娇笑声,还有黑鲁佐德化开锋芒的温柔呼唤。
“赛提丝小姐比不上您的,少爷。”兔执事闷闷地接上一句,却没有成功唤回虞尚的注意力。
“黑鲁佐德很喜欢她。”虞尚痛苦地闭上眼睛,别让他再受这样的折磨了。果断果然是个好东西,这样对谁的伤害都不大。
他睁开眼,已经恢复了冷淡的模样:“兔执事,我决定了,我要回人界。”
兔执事放下手中的瓷杯,扁了扁嘴巴:“那少爷你还回来吗?”他的兔耳朵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格外沮丧。虽然和兔执事相处的时间不长,虞尚却发自内心的很喜欢他,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也许……吧。”
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跟着暗夜路过门厅的时候虞尚抬头看了一眼,穿着西装越显英挺的黑鲁佐德倚靠在楼梯扶手上,他的身边偎着容颜秀美、身着一身白色洋装的赛提丝,这两个人一黑一白,却并没有显出丝毫的突兀感,好像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是顺位第二的强者,另一个是出身卡斯特家族的豪门千金,八点档狗血剧都比不上。
兴许是感受到了虞尚的注视,黑鲁佐德侧过头来,不偏不倚地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黑鲁佐德有些不满地盯着他:“你要去哪里?”
虞尚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这句话几乎是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说出来:“……我不属于这个世界,现在我要回去了。”
他觉得黑鲁佐德肯定会漠不关心,或者甚至是高兴他这个电灯泡的离开,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黑鲁佐德的表情一下子空白了,竟然从楼梯上冲了下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你不准走。”察觉到那人的手有滑开的趋势,他又握得紧了些,盯着那人黑得过分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允许你走。”
所以说别再这样了!虞尚的头皮都快炸开了,他猛地甩开黑鲁佐德的手,说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糟糕的话:“我留下来干什么,看你和赛提丝如何订婚结婚或者生孩子吗?”
黑鲁佐德愣在了原地,虞尚也愣了。随后虞尚反应过来,义无反顾地往黑色城堡外走去,暗夜好像忍着什么话没说,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他生气了。”赛提丝双手叉腰,带着三分调侃七分不悦凑上来。
黑鲁佐德从没觉得这女人这么烦过,他胡乱摆了摆手,猩红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烦躁:“现在,我也生气了。”
赛提丝:“……”
瞬间回到中央领域,虞尚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直到抱着婴儿的博亚带着虞尚穿过空间裂缝的漆黑,来到了一个昏暗窄小的地方。
“虞尚?”博亚在虞尚面前挥了挥手,虞尚才从神游的状态渐渐抽离,一时表情没跟上:“这里是哪里?”
博亚压低了声音:“你曾经和尹向合租的屋子,准确的说是你房间的衣柜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十字架递给虞尚:“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回人界了,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这是个一次性的空间结界,只要你注入力量我就能打开空间裂缝,空间裂缝张开后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回到魔界了。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找根绳子穿了戴着就当是个纪念吧。但是记得,这是张单程票,一旦使用就不能反悔了。”
虞尚点了点头,还是接过了那个十字架。
博亚朝着他挥了挥手,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的一生应该会很长,保重。”看见虞尚也是心不在焉地挥手致意,他转身又撕开空间裂缝,抱着婴儿的身影刹那间就被浓重的漆黑吞噬了。
真的……结束了。虞尚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十字架,冰凉坚硬的触感,硌得人生疼。
他推开衣柜门,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房间里。这里什么都变了,他那张窄小的单人床被换成了一张双人床,上面铺着很温馨的床单,成堆的杂书和复习资料也消失了,甚至还铺上了木地板。虞尚才注意到这个衣柜也是新的,里面挂满了男人和女人的衣服。虞尚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有点不敢看,脸上也染上了一层薄红。
糟糕透了,四年没回来,房东肯定早就把这间房租给了别人,看起来还是那种新婚不久的夫妻,博亚怎么会忽略了这一点!
他刚这样想着,就有个女人边说话边打开了这间房的门,虞尚来不及躲藏,只能淡然地和那女人对上目光。听着女人的尖叫声,虞尚觉得他有点不好。
那女人很快叫来了另一个男人。那男人的身材有些瘦小,十分底气不足地冲虞尚喊叫着:“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的房间里!”
虞尚轻轻蹙了蹙眉,这哪是一下子能说清楚的事情?他还是摆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道:“我没有恶意。”
“你可以去问问,之前的房东,他认识我,我是这间屋子的原住客。”
那男人似乎更紧张了,却还不甘地吼着:“什么房东不房东的!这间屋子是我三年前买下的,你别狡辩了,你肯定是小偷!我们警察局再见吧!”说完就掏出手机威胁虞尚。
虞尚无奈地举起手,就在男人以为他要投降或者自首的时候,他看见眼前这个漂亮到不像话的男人的指间,出现了一缕黑色的电光,然后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虞尚有点头疼地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一双昏迷的人,随即从窗户翻了出去,毫不迟疑,要知道这里可是十三楼!虞尚知道这栋楼窗外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在他快要坠地的前一刻,空间戒指里的火龙飞了出来,迅速接住了下坠的主人,发出求夸奖般的嘶叫。如今它已经不是什么小火龙了,那壮硕的身躯说是一座小山都不足为过,路旁行道树的树枝都被他的翅膀扫断了,树干也受挤压显得摇摇欲坠的模样。
“小声点……”虞尚感到不妙,刚说完这句话,小巷口就传来尖叫声。
虞尚只好再操纵电光把那人击昏了,再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的周围画上隐藏结界,这才避免了被围观的可能。
他有些沮丧,好像自己,再也融不进这个世界了。
仔细想想,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只是这里没有黑鲁佐德。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半个小时前,黑鲁佐德的手还抓着那里,他还叫自己别走。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的心忽然一阵绞痛,虽然他曾经认为那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火龙好像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只是用鼻孔喷出了两朵火星子,转眼把面前一棵树给点着了,还无辜地回头望了一眼虞尚。
虞尚:“……”他看着那棵瞬间烧焦殆尽、变得焦黑的树,无声地拍了拍火龙的脖子,示意它还是赶快飞走吧。
虞尚第一个去看的,是他的舅舅。
舅舅是虞尚在世的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他从未给过虞尚一分的施舍,并且,酗酒成性。
虞尚收起火龙,来到了舅舅的家。门是虚掩着的,上面全是锈渍和油渍,隔着门就能听见里面人的大骂,也能闻见浓浓的酒味,甚至还有舅妈的低低呜咽。
他拉开门,在舅舅惊异的目光中扶起倒在地上的舅妈,冷着一张脸看着发酒疯的舅舅。
“小……小兔崽子!”舅舅在短暂的惊讶后破口大骂起来,“你TM不是死了吗!警察都开了死亡证明!你这些年究竟TMD去了哪里!还好意思回来!?”他说着情绪就越发激动起来,甚至开始砸起家中那些碎得不能再碎的东西。直到虞尚带着舅妈出门并掩上门扉,都还听得见他疯狂的咆哮。
“小尚,真的是你。”舅妈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也没来得及顾及身上的青紫痕迹。
虞尚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在四年前,他脑内唯一的想法肯定是“与我无关”,可他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忽然意识到,舅妈应该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真正的亲人了。
他问道:“你们还没有离婚吗?”
舅妈苦笑着摇摇头:“哪能离婚啊?我们家就我做点家政赚点钱,你堂哥天天只把心思放在游戏上,你舅舅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这个家就靠我一个人撑着,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虞尚对于舅妈的善良哑口无言,显然这样的善良付出的代价是极大的。
他默不作声地摘下手上的两枚戒指,那两枚戒指是他自己做的小型空间,如今看来这两枚戒指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