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过,他赶紧招呼家中婢女、僮仆,立刻取来上好灵茶妙果,又从中挑选最佳的装在盘中,满满奉上。
当真是将两人当做了贵客中的贵客,诚挚亲厚无比。
徐子青笑了笑,便和云冽两人在榻上坐了,再就着丰峻特特寻来的极佳品质玉石棋盘对弈,也算惬意。
丰峻这般招待了,才肃立在棋盘旁,静观两人弈棋。
棋盘上二人棋子交错而落,棋风截然不同,你进我退之间,又仿佛十足默契。其棋路之诡谲莫测、变幻不定,棋子落时或锐利或缜密,一时之间,竟让人看得痴迷不已。
丰峻只觉自己仿佛坠入一个战场,化作一个小兵,时而冲锋争胜,时而退避游击,被那战局操纵,身不由己。
忽然间他像是见到了一道剑光劈面而来,竟好似剑气贯头,要将他斩成两半——
他不由得“啊”地惊叫一声,再回神时,幻境尽消,而脊背上却是湿漉漉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丰峻立时明白,是自己被棋盘上对弈吸引了全副精神,神魂动摇了。
再一抬头,他就见面前两人已不再弈棋,那位红衣的前辈,则是回头看着自己,目光温和,神色可亲。
丰峻面色一红,后退一步,自觉很是羞窘。
徐子青见他这般,有些失笑,便抬头看向云冽:“师兄,丰小友可是被你吓到了。”
云冽看丰峻一眼,说道:“剑道上,还有些领悟力。”
丰峻并非愚笨之人,他先前要来看两人弈棋,一来是身为主人用心招待,二来就是从那黑衣修士进门之时,他便已然看出这是一位剑道造诣远超自己的前辈,正是想要从棋路里得些感悟的。
现下听了两位前辈此言,他自是立刻抓住机会,大胆问道:“敢问云前辈可是一位剑修?”
云冽微微颔首。
丰峻得了准话,越发欢喜起来,但随即有些呐呐:“不知、不知前辈可否……可否……”
徐子青忍俊不禁:“可否指点你一二?”
丰峻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他不过是个不足二十的少年,被他兄长百般呵护长大,得了他兄长弄来的许多资源,加之资质不差,才在这个年岁有这修为。可因着常年在家族苦修、少有经事,性子很是单纯。
眼下急切起来,他面色都有些涨红,就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徐子青见丰峻这般模样,也就轻咳一声,看向云冽:“师兄,既然丰小友这般沉迷剑道,我两个在此地打扰,就同他说道说道,也是无妨。”
他心知此子能得师兄一句赞赏,其实很是不易,在剑道上悟性应当不低。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他们寻觅神水时碰见丰奇是缘分,因丰奇之事让丰奇的胞弟丰峻见到他家师兄,未尝不是丰峻修行道路上的一段机缘。
而既然是机缘,为何不去成全?
云冽闻言,看向丰峻:“你可道来。”
丰峻一愣,不甚明白,不由就看向徐子青去。
徐子青笑道:“你修习剑道多少年月,对剑道有什么见解,擅长的是什么剑法,修炼的是哪种法诀,将来想要感悟什么样的剑道,若是不说了出来,要师兄如何指点于你?”
丰峻顿时大悟,连忙收拾一下言语,快声将修行剑道之事尽皆说来。
于是榻上有两个气质不俗之人盘膝而坐,榻下则立着肃容的少年。
少年舞剑,不时停下来,看向那黑衣剑修口中发问,而黑衣剑修神色冰冷,出言寥寥,但每一开口,必使少年神色恍然。
黑衣剑修对面,红衣青年眉眼含笑,神色温和,正看着两人。
这一番情景颇有温情之感,就落入了刚刚回来的丰奇眼内。
丰奇一见,哪里不知道这是那位剑修在指点自家胞弟的剑道,心中之感激难以言喻。
但思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有许多惭愧。
就因为那寻家主借用映波牛之事,并不顺利。
且说先前丰奇将徐、云二人交由自家弟弟款待,自己就立时去求见家主,交托任务。
见得了家主后,他自然马上将万年雪银参奉上,中间经历种种,也都全数向家主交代了干净。因着他确是十分感激徐、云二人数度搭救他的性命,便特特在两人实力之上说得细致,就将两人术法的种种威力、甚至他揣测的更强力量,也尽说了。
为的,就是让家主重视二人,从而出借映波牛。
家主听说以后,也果真颇为重视这两人,然而那映波牛,他竟不肯松口。
——倒不是家主不近人情,也非是这家主欺两人势单力孤,而是家主本身,也有考量。
那映波牛可说是镇族之宝,有了此牛,不知多了多少资源,要寻到那神水,应当也是不在话下。可是既是镇族之宝,怎能轻易交到外人之手?它为家主亲手豢养,若真要出去寻宝,也得家主亲自前往,绝不能让外人操纵。
否则万一被夺走了,又该怎么是好?
再者即便丰奇将两人实力说得天花乱坠,家主身为元婴修士,对金丹期的强者也不会生出什么忌惮来。更何况要以元婴之尊去给两个金丹小辈探路,着实让他有些丢了脸面。
——除非那两人与族中交情匪浅,家主纡尊降贵,才算值得,而今虽也算是帮了家族的大忙、救了几个弟子,可这弟子非是资质绝佳、不可或缺的天才,那万年雪银参也不是除了那两人外无人能取,自是还不能让家主拉下那脸面来。
因此家主倒是肯再多给些谢礼,却不愿意亲自引领映波牛,去为两人寻找什么神水的。
丰奇期期艾艾将家主之意表述了,一面打量对面二人面色,心里当真是打鼓得厉害。
当初他是极力想要说合此时,可他却没想到家主会那般推拒……而这两位对他的恩德实在不小,就连对他胞弟,也有恩惠。他此时正是脸面发烧,觉得自己这边太不地道。
而徐子青听完丰奇的话,倒没露出什么异色来。
他早知这事多半不能成功,不过是看丰奇那般殷勤,才让他试上一试。不论是救人还是去寻万年雪银参,都是他们顺手为之,对他而言,丰奇能告知他有这样一种妖兽能寻找神水,已然是莫大的帮助了。
现下丰奇已然那般争取,又怎么会怪罪于他?
因此徐子青略沉吟后,就说道:“丰道友不必介怀,镇族之宝何其珍贵,丰家主身份也极贵重,不能轻易出手不足为奇。我和师兄此来,不过是想询问贵家主,要如何才肯相助罢了。”
“此事,就还需得丰道友帮忙牵头。”
374、
牵头之事丰奇自然赶紧应下,更是几度奔波,去到家主处极力斡旋。
那丰家主到底也是一族之长,便不觉两个金丹真人有什么了得,却也不会轻易将人得罪。只是眼下有一件要事需得先做,故而就让丰奇传话,得等上个几日,才能同两人会面。
丰奇将话传到,徐子青与云冽就暂且住在丰奇家中,又有家主发话,好生款待,除却有那心事之外,日子倒是不差。
而丰家主所言之事,其实就是那冰雪仙宫二少宫主生辰,许多依附于他的中小家族都要献礼。
虽说丰家也有元婴后期的高手坐镇,到了这乾元大世界里,便是化神的强者都为数不少,区区元婴算得什么?这丰氏一族就在这冰原上,也只是比末流的家族强些,好容易攀上那位二少宫主,当然更是要极力巴结了。
徐子青和云冽这两日指点了丰峻,就从丰奇口中,得到许多这位的消息。
那位二少宫主,就正是一位化神期的强人,甚至境界已到后期巅峰,只待寻到契机,就能突破。
而他的年岁却不过区区五六百间,堪称绝顶的天才。
如此地位、潜力、修为都非同一般之人,自是让人既敬重,又情愿追随。
再有这位二少宫主多年来纵横冰原,曾误入一处妖兽巢穴之事,他那回被数头八阶妖兽合围,却能反杀回去,将那巢穴捣毁。又有二少宫主数度杀入风云榜、得其上尊位的事迹,傲视群英。
此类诸事,不胜枚举。
说的人心潮澎湃,听的人亦颇有兴趣。
譬如这风云榜,凡千岁以下、元婴修为以上之人尽皆可以挑战。
此榜原本名为龙虎榜,只消是结了婴的修士,气息融入天地,便直接入得榜上,以结婴先后论排名,成就万万人数的巨大黑榜。而每百年一度榜战,能得八百金榜,才另辟为风云榜。
风云榜上八百强者,皆为尊位,上榜之人不仅能得一界之馈赠,更从此就有无数修士、家族追随依附,便不肯收下这些人等,他们为来巴结,也得献上无数资源供奉。
越是一心求仙之修士,越需要极多资源,而倘若都要自己寻找,未免太耗费工夫。可一旦有人追随,就只要吩咐下去,就能一一获得。而不过只是被借个名头、偶尔庇护,实在是很占便宜。
譬如那位二少宫主,就只是一个生辰,需得一株万年雪银参,丰氏家族可不就宁可消耗数条人命,也要为他寻来?
故而好处之多,就算最清高自恃之人,都难免心动。
丰奇越说越多,悠然神往之情形诸于外。
徐子青含笑听之,其中许多消息,已都记在心中。
他只想着,还有三十年便是下一回榜战之日,他师兄自是能在榜上,他却也要尽力早日结婴,到时再同师兄前去那天渊之地,会一会那天下英杰。
再两日后,冰雪仙宫二少宫主生辰便到。
因丰奇亲手取得万年雪银参,功劳极大,自然成为献礼中一人。
待临行前,他却忽而转身,看向徐、云二人,有些迟疑。
徐子青一笑:“丰道友?”
丰奇一咬牙,小声道:“两位恩情无以为报。此回丰某能去献礼,多亏两位相助,此行丰某可带两个心腹同往,面见二少宫主。丰某、丰某……”他顿了顿,“冰雪仙宫乃冰原上最大宗门,二少宫主地位不凡,如若能得他青眼,许多事便……”
他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已是清清楚楚。
上回取万年雪银参时,丰奇手下一众依附者都很不得用,他安全归来,自是不会再来重用。
此次献礼,正是有机会面见二少宫主,他怎么肯让那群不济事的占了便宜?再加上承诺之事一直不能做到,他心中愧疚,就想要让徐子青与云冽随他同去。
他只想着那二少宫主位高权重,能见他一面乃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这两人若要一起,必会被人看作是丰家之人,他虽为好意,却也有些难以启齿。
徐子青听了,心里一动。
这等生辰大会他非是头回参加,其中必然有许多人带了宝物前来。他倒没什么要巴结那二少宫主的心思,只是想着说不得能在那些同为冰原中人身上得到神水下落,就有些动念。
略想了想,他看一眼云冽,见自家师兄微微点头,便也定下心来,朝丰奇笑道:“既然如此,不知我二人可否同去?”
丰奇见他领会自己的意思,登时一喜,就也露出笑容:“自然可以!若得两位同往,丰某再欢喜不过。”
之后,徐子青就披上大氅,和师兄一齐站起身来。
而丰奇在前引路,直将两人带了出去。
外头已然停靠了一辆冰车,如房屋状,系有几匹骏马似的妖兽,身披鳞甲,四蹄坚硬,行走有声。
冰车前,已有七八个金丹真人身穿华服,立在那处,也是献礼之人。
丰家主早先就已叮嘱过,此时倒没有现身,不过也有两个元婴老祖在旁看护,应是护送之人。
见到丰奇前来,那些人等都有注目。
一个元婴修士开口道:“丰奇,我等俱在等你,为何晚了?”
丰奇很是恭敬:“秉长老,晚辈失礼,定没有下次了。”
这可不是什么解释的时候,还是认错为要。
果然那两个元婴修士神色稍霁,视线落在了丰奇后方两人身上。
虽是眼生,但族中子弟无数,他两个也并未如何去看。只是观那两个子弟似乎气度颇佳,心中打了一转,就转头登上冰车去了。此时,还是前去贺寿更为重要。
待其余人都上了车,徐子青与云冽也跟着丰奇上去。
冰车里极为宽敞,比之外观看来大上许多,足够众人分别打坐,乃是有洞天一般的妙用。
在这乾元大世界里,就算丰家这等小家族,底蕴也着实不差。
前方那踏风马脚程极快,约莫不过半日光景,就已然到了冰雪仙宫。
这仙宫乃是三品大型宗门,雄霸冰原,威势赫赫。
纵观千里之地,就有无数冰宫林立,中央最大的一幢,自然就是核心之地,为宫主所居。
其外再有十八略小的冰宫,便是十八位少宫主的住处了。
那位二少宫主排行为二,自打入住那第二冰宫,便不曾落下去。
在所有少宫主里,他的实力只略逊那出窍期的大师姐一人,其他人等,都不是他的对手。
因着是依附二少宫主的家族,今日恰正是二少宫主生辰,这片冰宫外围守卫之人见到丰家的令牌,就放行了冰车。
且不独丰家一个家族,尚有许多其他贺寿之人,也都是纷纷驾驶冰车,来到此地。
一路通行,直达第二冰宫之外。
两个元婴神色都是肃穆下来,唤众人整理衣衫,互相观看并无不妥,才下了冰车去。
随后以两个元婴为首,两人各托了一个玉盒,另几位子弟都垂头跟在其后,神色恭谨,呼吸都不敢过重。
徐子青有些讶然。
此处的规矩,像是十分严厉?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和自家师兄一齐走在最后,跟着队伍前行。
不多时,就轮到丰家了。
一行人快步走近这冰宫,果然内中极为宽敞,除了一尊仿若王座般的位子高高在上外,另安置了无数大小座位,按各家族地位,或自身实力分别座次前后。
若是距离那王座越近,自然就是那二少宫主越看重的。
只是丰家地位不高,位置不过是极靠后处。
冰宫里也同外面一般寒冷,并不似丰家内部,还以法阵将寒气隔开。
这乃是因着冰宫之主所修为冰属功法之故,正是越寒冷越好,才这般让居所亦如冰天雪地,彻骨森寒。
可尽管如此,众来贺者却都不敢生出什么介意来,修为弱的便多穿法衣大氅御寒,修为强的则生生忍耐了。
徐子青坐下之后,也神识往四处一扫。
这些来客里,修为各不相同,有些位于前列之人,竟神识未近就被驱回。
他一问师兄,居然是化神修士,甚至出窍的强者,也有数人……莫非那二少宫主果然那般厉害,连修为高于自身者也能收服?又或者有这宗门的缘故,亦或是看中那二少宫主的潜力?
其中缘由不得知,却让人更是高看那位二少宫主了。
渐渐吉时将到,那些来客们的喧哗之声也要停止。
原本肃立在冰宫边缘的素衣婢女们也渐渐动了起来,正如穿花白蝶、翩跹而飞,就将各长桌、矮桌、长几、短几上摆满珍馐佳肴,款待宾客。
另外有乐者放喉而歌,婉转动听,再忽然有许多彩衣女子凌空降下,就舞出无限芳姿。
一时间,气氛活跃起来。
徐子青六识灵敏,就听到一些议论。
其中有一项,却叫他有些留意。
“二少宫主近年颇为宠信一人,若是见到,需得好生招呼。”
“切不可露出不满之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少宫主莫非……”
“不论那人是何身份,都不是我等能妄加揣测!”
徐子青若有所思,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这许多家族都那般留意?
下一刻,舞姬们款款一礼,翩然而退。
那王座之侧,却有两人缓步走来。
其中一身紫衣者高坐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