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镇海越发叹息,他却未责备云天罡,反而立刻看向徐子青:“徐药师以为如何?”
徐子青有些欢喜,便点头道:“多年未见,正好同天罡秉烛夜谈。”
云天罡就与徐子青进了屋中,倒是云镇海看两人背影,摇了摇头。
当年徐药师离去之后,他自十分忧心爱子伤势,后无意间见到爱子使出那般绝妙剑法,其身子也逐步好转,便越发对徐药师感激非常。但待到爱子日渐长大,却仍是极为冷漠,除却他们这一对父母尚能得他几分看顾,其余人等,尽皆不能入他眼内。长此以往,就让他们夫妻生出其他担忧。尤其爱子成年之后,以这般性情,如何能娶妻生子、延续血脉?
后来一日云镇海方才发觉,爱子竟对徐药师生出了心思。
他当时自是愤怒至极,且不说男子相恋本就少见,便只说徐药师是他一家恩人,就不该有如此亵渎之念!
但稍许冷静之后,他到底心有不忍,便去询问。
然而云天罡竟是坦然承认,毫不遮掩。
他自言也不知因何而起心思,只不过一见之后,便觉本应如此。
云镇海终是无奈。
爱子多年缠绵病榻,徐药师也确是人中龙凤,只是他观后山奇景,猜到徐药师在那处闭关,但究竟何时出关,却不得而知。若是药师不出,莫非爱子还要一直等待不成?
然而云天罡执拗,云镇海只好妥协。
随后便是十年,今日云天佑成婚时,徐药师意外出关而来,云镇海见到药师,不知是喜是忧。
直至先前云天罡要与徐药师同住,而徐药师也立时应允,才要他有些察觉。
他这爱子,似乎在徐药师心中也绝非寻常。
且不说云镇海心绪如何复杂,又如何忆及了爱子从前诸事。
徐子青随云天罡入得房中之后,见到室内情形同十年前一般无二,也是面带微笑。
云天罡向他略一颔首,就到浴房先行浴身,出来时头发濡湿,神色仍然冷淡。
徐子青见状,想起如今师兄与往日不同,身无真元,经脉也不容劲力,自是不能自行弄干。他稍一思忖,还是站起身来,取下一块方巾道:“天罡,你且过来。”
云天罡抬眼,就走过去,坐在床前。
徐子青将方巾覆于云天罡长发,心中微暖。
他曾经也与师兄有许多亲密之举,但这一种却从未有过。
就让他也想起曾为凡人之时,也有许多不能为之事,反而在修仙之后,将许多细处忘却。
而今重温,越发觉得今时之不易。
很快长发擦了半干,若是再继续擦拭下去,恐怕反而有损于它了。
徐子青指尖青光闪过,就有一股极温柔的气息从每一根长发拂过,一瞬间,就将余下的水气带走。
到这时,他才松开手,任由指间长发如同黑瀑一般,倾泻而下。
徐子青温和道:“好了。”
云天罡则道:“睡罢。”
他同徐子青有年余相处,已知徐子青周身片尘不沾,但他从来不问,也无需徐子青回答。
徐子青一笑,轻轻应声:“好。”
说完,他也将法衣除下,只余内衫,也坐在床边。
随后徐子青拂袖将烛火挥灭,二人同床而卧,都是阖上了眼。
夜很静,只有浅浅呼吸,于夜色之中流淌。
徐子青无需睡眠,他却愿意这般同师兄亲近。
云天罡闭目不语,忽然间,却开口唤了一声:“子青。”
徐子青双眼骤然睁开:“……师兄?”
他并未得到回音,方知先前太过鲁莽。
云天罡道:“你可唤我天罡。”
徐子青叹了口气:“天罡。”
两人不再言语。
云天罡眉头微皱,随后松开。
他听得分明,此人分明唤的是他,可他生来二十载,从不曾拜过师尊,更未有这一个师弟。
但他听得这一句“师兄”,为何却觉熟悉?亦是全无不甘之意?
若此人于他床榻之侧,口中却将他当做他人,他心中本应生出不快。
可他非但不曾不快,反而心有歉意。
他分明与此人少有相处,却对他心有恋慕,而他初见此人便觉欢喜亲近,想必也并非全无缘由。
云天罡又想起从前猜测,心里有些不解,似乎也有些了然。
前后十余年,若是此人为他而来……或许,也有些可能。
若他当真是忘却了,他便应早些想起……方不辜负。
如此云天罡与徐子青同进同出,同榻而眠,早日有徐子青再度为他调理,之后又有徐子青观云天罡练剑。
不知不觉间,就有一旬过去。
云镇海每见两人,都暗暗长叹。
就这般,云天罡已要出行了。
而徐子青亦言,愿与他同去,互为照料。
云镇海先前也见徐子青接下武翱门长老全身劲力之事,略有放心,此时越发见到他两个亲近,又不知如何感想。
罢罢罢,他终是说道:“那天罡,就托付于徐药师了。”
其中郑重之意,不消多言。
徐子青正色应道:“请庄主放心。”
随后两人同云家庄众人告别,就各自跨上一匹骏马,往那玄天城中行去。
两人日夜兼程,有徐子青时时看顾,云天罡虽经脉尚不及常人,却是能一路坚持,并不难熬。
可即便如此,也足足过了有接近一月的时日,才总算到达了玄天城。
332、
至此时,离玄武大会召开尚有半月,但城中人来人往,已然有许多武人入住。
此城中武学之风十分浓厚,便是路上行人,也少有不会武者,堪称是一座武城了。
有玄武帖在手,云天罡与徐子青二人顺利入城,又顺利入住。其居所乃是玄天城城主四大别院之一,其中又有诸多独门独院,凡参加玄武大会者,皆可凭帖而入。
徐子青与云天罡两人被僮仆刚刚引至住处,还未收拾停当,就听到外头有些喧哗,更有许多呼喝、武器挥动之声,似乎有人正在比斗,就有些诧异。
城主的别院里,莫非还有人胆敢闹事不成?
那僮仆见二人疑惑,便解答道:“是有人挑院去了,两位住在此处,想必也能时时见到。”
徐子青就问道:“何为挑院?”
僮仆闻言,详细而答。
原来玄天城隶属车龄国,每逢玄武大会,全国但凡得了玄武帖的人才皆要来此,人数众多,实则并不能一一参加玄武大会。
故而就有一种安排。
持玄武帖者需得入住城主别院,而技艺高超者,可遂心向他人挑战,夺得对方玄武帖,为自己的功绩,而玄武帖被夺者,虽还能进入大会之所,但却不能参与其中,只能旁观了。但玄武帖越多之人,便能得到越多关注,在玄武大会上,亦是有更多资本,要被人刮目相看。种种好处,不需细说。
徐子青一听,便知这是为将一些实力疲弱者先行刷去,否则大会不过短短一日,如何能够让所有武人全数比完?缘由便在于此。只是如此一来,之后几日恐怕要多加小心了。
很快僮仆送来饭食,就转身离去。
徐子青将什物收拾妥当,就看向云天罡,问道:“天罡,你以为如何?”
云天罡道:“只消静待即可。”
徐子青了然。
与其一一上门,不如等他人来寻,反而容易遇到高手。而不肯出门挑战者,或是实力不足,或是心有忌惮,总是不太合适。而师兄将来者挑落,自然有名声传出,挑战者也越发能应声而来。
如此想过,两人就一同用饭。
果不其然,才至下午,就有人一脚将门踹开,闯了进来。
“速将玄武帖奉上,否则断手断脚,莫怪少爷无情!”
来人身形魁梧,筋肉虬结,一双大掌指节粗大,与旁人格外不同。他想必练就的是手上的功夫,而他的劲力,也在后天八重!果然是心有志气者,话是难听了些,但神气激昂,颇有武人气概。
徐子青见状,就后退数步。
那武人身后也有人跟随,有同来者,也有观战者,都同样让出场地来。
云天罡自不会拒绝这一回挑战,这样的挑战,也确实不容人拒绝。
他便道:“来罢。”
大汉立刻双足发力,整个人正如一头猛虎,咆哮声出,惊天动地!
他那一双大掌仿若排风,又如巨浪拍下,声势极为震撼!
然而云天罡一动不动,忽然手腕一振。
刹那间,一道白光飞出,如长虹贯日,已然逼到大汉面前!
这一剑非常快,快得让人只能捕捉到残影。
在旁人尚未反应之时,那剑便刺中了大汉,让他一瞬停滞下来!
这时候,众人方才发现,那大汉两肩之上各有一个血洞,就在他那处穴位之上。而白衣的青年剑客仍是立在原地,他那长剑就仿佛从未出鞘过一般,依旧悬挂在他的腰间。
好、好快的剑!
从前武人们只见过一种重剑,剑势极强,有千钧之力。但今人所见的剑法却与重剑不同,那一闪而没的光芒就如惊鸿,如流星,要人见之就不能忘却。
它到底是何等精妙绝伦,又是如何拔出收回?并无人能够看清。
之前尚有几人对云天罡羸弱身形颇有不屑,但此时,也都多了两分慎重。
那大汉更是惊疑不定,他的两肩处就是罩门,若是被人击中,就会短暂无力,就算体内还有许多劲力,也不能使出来。
此人是凑巧为之,还是当真一眼就将他看穿?
若是前者尚算无事,若是后者,也未免太过可怕!
大汉倒不是不肯认输之人,他挑战数回,各有输赢,还有三张玄武帖在手。
他当即交出一张,干脆道:“我输了!”
云天罡接过来,交予徐子青手中。
徐子青收起,微微一笑。
随后大汉就入了旁观人群,却还有几人蠢蠢欲动。
当下又出来一位,同样抱拳,但这一次,言语间都客气不少。
很快又是一招定胜负,两人一触即分,挑战之人双腕各有一条剑上,不伤及经脉,也是让他不能再度出手。
此一回,依旧无人能看出剑势来路。
这人也是利落交了玄武帖,同样退去。
众人见云天罡并不杀人,亦不将人打成不愈重伤,都对其剑法极为好奇。
此后就有数人皆来挑战,一连过了有两三个时辰,轮番不停。
直至天色将黑,还意犹未尽。
这些挑战者都是好战之人,手里至少也有两张玄武帖,不怕交出。但战到此时,却见云天罡仍是同样静立院中,兴奋之余,心里忽然都生出后怕来。
云天罡每次都是一招,每招都必然刺中对方武学罩门之处,不论对方修为是七重还是八重,尽皆不能躲过。
且众人轮战一人,他竟毫无疲惫之色……此人,当真十分恐怖!
此时僮仆送来晚间饭食,众人纷纷离去,口里都是议论。
很快,新来的快剑云天罡之名,便借由众人之口传了出去。
夜晚,云天罡仍是同徐子青同榻而眠,待云天罡入睡之后,徐子青却蓦然睁眼。
屋顶上,有脚步之声。
这脚步声趋近于无,非寻常人所能为,而来人内劲之雄浑,气息之绵长悠远,必然也非是寻常的后天武者。
无疑,理当是一位先天!
徐子青神色微冷。
师兄如今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寻常武者,就算白日里剑法惊动一些人物,但也不过是七重、八重的好手,九重以上的后天强者并未过来,理应不会引起先天注意才是。更莫说,以如此宵小行径前来夜探了。
那么,究竟是为何?
徐子青并未睁眼,反而放松呼吸,只做出个熟睡的模样。
上方那先天将瓦片移开,便朝下方看来。
其目光轻若于无,在云天罡身上打量一番,似乎在仔细观察。
不多时,那视线收回,来人又将瓦片放开,就反身离去了。
但徐子青却不能让他这样轻易离开。
师兄此行来玄武大会,本就是武翱门的不怀好意,人便是想要将这不怀好意变作师兄的一场历练,如何能让他人坏事!
当是时,他就微微动身,出现在旁边地面之上。
随后他连连布下好几个禁制,护住云天罡,才再度一晃,化作一道微末青光遁了出去。
徐子青跟在那先天身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他一个金丹修士,体内真元运转时,就同这别院里诸多草木融为一体,莫说是要发觉他的踪迹了,就算是他的气息,也早已掩没在天地之间。
约莫掠行了数座院落,那先天就窜入一间大屋。
这大屋所在院子比起那些单人所居的院子大上不少,灯火通明,有不下于三道先天气息,就算是后天的高手,也有十余人,多数都在七八重间,更有两位后天九重的,极是厉害。
徐子青立在院中一株大树下,身躯仿佛与这大树融为一体。
但他却又将神识放出,直接笼罩住那整座大屋。
霎时间,内中的情景,便尽皆映入他的识海。
大屋里,所有气息都聚集于此。
那些后天的强者们,统统都是年岁在三十以下的青年,显然以其中一位锦衣青年为主,另一个后天九重穿着蓝衫,看模样,是锦衣青年的师兄,地位却也在锦衣青年之下。
之前去探测云天罡的先天身材矮小,他攒进之后,就和另外两位先天一道,坐在旁边的大椅上。
锦衣青年见他进来,有两分急切:“廖师叔,如何?”
那廖姓老者“嘿嘿”一笑:“放心吧,消息没错,那云天罡的确没有劲力。我看他的身形,就知他经脉极弱,就连寿数上都有妨碍,来参加这玄武大会,纯属寻死之举。”
锦衣青年松口气:“果然只有剑法厉害,只要把他力气耗尽,就不值一提。”
另一个先天提醒道:“听闻那云天罡一眼就能看穿他人武学弱处,也不可小觑。”
还有先天则道:“可惜此人经脉细弱,否则以他如此天资,若是能吸纳到本门中来,岂非是又是一位好手!”
锦衣青年闻言,只哼一声:“他虽有些微末之技,但本门功法岂是寻常之物?莫以为看穿一些二流功法就算了得,若是遇上本门中人,他可未必能够如何!”
他这话的确有些轻蔑之意,但室内众人却都是暗暗点头,不觉有何不妥。
另有蓝衫青年道:“既然那武翱门献上那般大手笔的供奉,就帮他们了结此人,也显出本门威风!”
余下之人也纷纷应道:“是极,正该彰显本门厉害!”
大屋里又说了许多话语,全部落入徐子青神识之内。
待他们各自散去后,徐子青才将神识收回。
此时此刻,他面上的温柔笑意,也早已消失了。
333、
原来还是武翱门的算计。
徐子青虽素来坦荡,但这些阴谋之事大世界中亦是不少,他倒并非不知。
只是他本以为武翱门将师兄弄到此地就已罢了,不料竟还有后手,请了这不知是哪个大门派的好手,要在大会之前,就将师兄除掉——便是不除,只耗尽师兄体力、让他受了什么伤势,于参加玄武大会也极不利。
而且,就连这些先天,也要插手。
看完这一出,徐子青心里颇有愤怒。
他是想借着这玄武大会引师兄自行元神醒转,总比他出手点醒,来得痛快,可现下这连番的伎俩,就让他难以容忍。
也罢,虽修士向来不同凡人争斗,但若是对方咄咄逼人,也总要让他们吃一吃苦头!
想定了,徐子青身形一晃,化作青光再度遁走。
转瞬间,已经回去了屋中。
然而他刚一站定,却对上一双深黑的眼眸。
徐子青一怔:“天罡?”
云天罡神色不动,只盘膝坐于床上,正定定看来。
徐子青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已被师兄发觉了,便道:“是我吵醒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