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罡说道:“你去何处?”
徐子青从不欺瞒师兄,自然也不会欺瞒云天罡。方才听到之事,他就给云天罡也都说了一遍。如今于他而言那些人自是不足为惧,可师兄如今元神尚困于凡人之躯,倒是不要轻易为小人暗算得好。
云天罡闻言,周身释放一道杀意,随后才道:“我已知晓,睡罢。”
徐子青点了点头,就也将方才重又穿起的法衣脱下,睡到床上。
云天罡亦是如此,同他并肩而卧。
早先徐子青起身遁出,不过只在呼吸间工夫,云天罡身畔之人消失,他自是立时醒转,发现过来。
只是他不知徐子青使的是什么法门,虽觉熟悉,却使不出同样之法,便不轻举妄动,在床上等待。
果然徐子青不多时便已归来,却带来了武翱门多次算计的消息。
云天罡此生二十载,手中并无一人命,但他既听说此事,胸中似乎便泛出了浓郁的杀机。
而这杀机也让他无比熟悉,就仿佛已然伴随他许多年月,同他密不可分。
他静静阖目,缓缓将气息压下。
“快剑云天罡?好大的名声,好大的口气!”一道狠辣的男声自门外传来。
随后大门轰然而开,却不是被人踹开,也不是被人以拳击开,而是不知被什么锐器一阵打击,就变成了无数碎木,迸溅得四处都是,毁损得彻彻底底。
下一刻,有一个瘦高的青年出现在门内,他手中擎着一柄重剑,那剑却只有手臂长,看起来有些短,也有些笨拙。
但那青年身上散发的战意却不容忽视,连带着那柄重剑上,也焕发着厚重的寒芒。
云天罡仍是立在院中,他一抬眼,就见那青年一剑斩来!
瘦高青年狞笑道:“先下手为强,我疾风剑自出道以来,都以快剑着称,如今倒来了你这黄毛小儿,也敢自称快剑?还不速速给我把命留下,以免玷污了爷爷的名声!”
这疾风剑彭余是后天八重的好手,素来心高气傲,一手疾风剑使出时如同暴风骤雨,寻常同级之人难以与他相争,几乎是刚刚出手,就被那狂风般的剑势击打,一下将士气打落,就此败下阵来。
他也自认为是剑中高手,剑术中最快之剑,孰料才稍稍出去寻了个乐子,回来便听说突然出现一个快剑来,如何能够忍耐?自然是立刻找上门来,要把那胆大之人灭杀,以杀鸡儆猴!
但彭余却没有想到,究竟谁才是那一只该杀的鸡。
他此时重剑急舞,占尽先机,誓要将云天罡一剑斩杀!
徐子青只看一眼彭余出手,就知他定然不会损师兄分毫。
他虽在剑道上造诣不深,到底也是经由师兄教导多年的,对于凡人的剑术,就算不亲手习练,也能一眼看出其中弱处。更别提他剑道境界俱在的师兄,只是受困于肉身而实力不能全然发挥罢了。
而徐子青此时目光所向,则是看到了隐藏在疾风剑身后人群中角落的一人。
那是个穿着翠色长衫、玉树临风的青年,但这个青年,却分明就是昨夜他见到的那锦衣青年的蓝衫师兄。
今日他换了一件衣衫过来窥看,那么……这疾风剑彭余,说不定也有他们挑拨之功。
云天罡与彭余之间对战极快,彭余重剑虽短,剑术也的确有些意思,可对于云天罡而言,还是太不够看了。
自打他将长剑擎于手中,就如同掌控了剑之世界,无数剑术、剑道意境在他胸中滚滚流淌,仿若剑就是他,他就是剑。
云天罡不知他如何能知晓这剑之一道,可他却明白这剑道就是他的本身。
所以若是其余后天八重的武者这般骤然袭来,云天罡还要略作观察,才能窥出其弱处,但疾风剑使的是剑,就要他看都不必看,便直接拔剑点出,直中破绽!
彭余双目圆睁,面色狰狞,他低头见到肋下刺入的长剑,满心俱是不可置信。
他抢占先机,竟然也走不过一招——
不,这不可能!
照理说,既然失败,对手又剑下留情,彭余稍有风度,就当退身认输。
但这彭余双目赤红,他重剑仍握在手里,却不顾伤势,反手用力一挥——
云天罡立刻收身后退,长剑也已然拔了出来。
彭余那重剑堪堪划破他的前襟,却更不甘心,摸出一颗药塞入口中。
紧接着,就见彭余双目泛起血丝,太阳穴鼓得更高,几乎凸出一寸。
其脸上经脉纠结,就像是数条蚯蚓扭曲,一瞬竟然变得十分恐怖起来。
随后,彭余的气势,就节节攀升。
围观者中,就有人蓦地叫道:“狂莽丸!他吃了狂莽丸!”
其余人也纷纷议论:
“此为禁药,他如何敢将此物带来!”
“这疾风剑的名声,今日要丧尽了!”
“他服下这药,莫非是想——”
“快看,他已然强行突破到了后天九重了!”
如此言语不断,众人都很是惊讶。
徐子青也看出来,彭余所服乃是激发生机、促进劲力的一种强力药物,吃下之后,怕是短时间里力量大增,但用过之后,必然是后患无穷。
此人心胸狭窄,不肯认输,现下是想借用此物翻转战局。
他先前的杀意,尚可说是一时意气,但此时的杀意,却是真真切切。
云天罡自也发现了。
他神色不变,但周身的气息,顿时变得冰冷。
徐子青一惊。
杀意!
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云天罡的气息变化。
这般纯粹的杀气,若是凡人或者也能凝聚,但其中所包含的无情杀戮之意,就绝非凡人的气息所能达到。
师兄自剑道渐渐复苏之后,这剑道上的意境,也渐渐回来了。
果然,待师兄经历越多,其所得越多,元神苏醒得也就越快。
而那彭余……便为师兄托生后头一尊祭剑之物!
经由药物刺激,彭余果然更不能冷静。
他狞笑一声,抓起重剑便合身扑来,那疾风剑比起先前更快三分,剑势也更加狂猛、暴烈!
翠衫青年等的便是此时,他见到此景,当下看得极为专注。
此时彭余正是后天九重修为,其身法、剑术俱有可取之处,之前他与彭余这虚浮之人结交,可不就是为了将这颗药丸送入他的手中?如今正是要彭余给他门中少主探路,看一看这云天罡能如何应对。
云天罡白衣一闪,已然到了彭余侧面。
翠衫青年眉头一皱,没有使用劲力身法也能这般快?
彭余动作也是几块,他立刻反身,重剑斜里上挑。
云天罡步子微动,正好躲过。
随后几次来回,彭余变速皆是极快,重剑挥舞虎虎生风,当真是状若疯狂,恨不能立时扑杀敌人。
但云天罡也不见如何大动作,已是全数避开,竟让他不能伤到分毫。
翠衫青年心思细密,眼力极佳,到这时他已发现一些玄机。
云天罡身无劲力,虽动作颇快,却是全凭肉身之力,但每一动作,都很有耗费。而今他虽是躲闪,动作则极为细微,将力气减省到了极致,才能持续下去。
若非少门主有令,单说他本人,对这云天罡倒是颇为佩服。
众多武者皆能习练劲力,云天罡这毫无劲力之人也能走到如今地步,想必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受过多少辛苦。
如此性情坚毅,当真是太过可惜。
不过虽对那小人之心的武翱门毫无好感,但翠衫青年对其门派却十分忠心。
他惋惜归惋惜,双目则一瞬不瞬,仍是牢牢盯住战局。
只见云天罡几度闪避后,彭余药力已全然将他控制,本能之下虽然气势凶猛,但全无冷静就容易暴露短处。
很快,云天罡侧身微弯,长剑则扬手而起,直接割了那彭余的颈子。
霎时间,一股热血迸发而出。
彭余双眼怒张,轰然倒地。
他已是被斩杀了。
众多围观之人皆是屏息而看,那翠衫青年见到,也不多留,赶紧转身,就回去汇报这云天罡的情形。
云天罡转身而行,走回原本之处,静待挑战。
有几个僮仆自发走来,就要拖起尸体,十分熟练。
恰此时,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谁敢杀我孙儿!”
下一瞬,就有几道掌力劈空而下,将那几个僮仆的脑袋尽皆打碎。
徐子青目光一冷,抬头看去。
334、
半空里,有一个人影如同一颗流星般急速撞来,那架势赫赫有风,正是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到了近前。
方才他打碎僮仆头颅的掌力,竟然是从数里之外送来,可见威势之猛,若是就在近前,又要更加厉害!
先天武者!
但凡先天武者皆能腾空飞翔,虽不如元婴老祖可在虚空站立,却也算是一种奇特之力。
此时这位先天疾奔而来,见到了那被斩杀的彭余,当真目眦俱裂,气得怒焰滔天。
“是谁——杀了我的孙儿!”
当时便有许多人认了出来,纷纷惊呼:“彭长老!”
车龄国有供奉先天之风,但凡是大些的门派、世家,甚至是朝廷,都要供奉先天。而先天等级越高,也自然更受重视。
这位彭长老,就是玄天城里的供奉之一,此回奉城主之命,更是督办玄武大会的巡查长老,许多武者对他都是尊敬有加。可他如今这般发怒,就也让一些武者胆怯起来,更有不解。
彭长老常年驻扎玄天城,却只是孤身一人,未有人听闻还有什么亲眷血脉。但现下他这般出言,莫非疾风剑彭余与他真有什么关系么?若彭余真是他的孙儿,又为何从不声张?
再说他落下地后,便急忙奔到彭余尸身之前,用手先是探过鼻息,又抓他手掌查他脉息,如此数遍,终是发觉无救,再站起身,足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已是牢牢地陷入地面之中。
彭长老抬起眼,正见到云天罡肃立院中,他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沉声问道:“是你杀了我孙儿?”
云天罡神色不变:“是我杀了彭余。”
彭长老发出一声怒吼,周身劲力一吐,双拳奋力砸来!
“你该死——”
不怪他如此愤怒,想他彭旱一生只得一子,那一子受他宠溺,纨绔不堪,后来得罪一个好手被人害死,只留下一个孙儿,就是彭余。当年彭旱找不到杀子凶手,心痛之下,对孙儿彭余便很严厉。于他看来,若非独子实力不济、嗜好享乐,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故而彭旱将所有心力用在孙儿身上,并不对外宣扬,让彭余以自身努力,奋发上进。
而彭余除了高傲些,并不曾让彭旱失望,小小年纪就闯出疾风剑的名头,但不过是一次玄武大会,他本意要让孙儿挑战天下高手,得以更进一步,却是被人生生毁在半途,竟折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儿手中!
彭旱已然老迈,彭余便是他唯一的血脉传承,如今被毁,怎能不怒!
这是让他血脉断绝的大仇!
故而他不顾颜面,以先天之力,向一个劲力都没能练出的后辈下手,只愿能够报仇!
云冽元神托生,常年锻炼能以肉身之力快速躲避各类攻势,但力量越强者,自然也躲避得越发困难。
而这彭长老是先天二重的好手,根本不是现在肉体凡胎的云天罡所能对抗。
但云天罡却不惧怕,他目光冰冷,正是在搜寻那几乎渺茫不可追寻的弱点之处。
他的确找出来了,但是肉身之力,却并不能跟上!
徐子青稍稍向前一步,已然准备出手。
既然是对方先不懂规矩,他也不必太过宽容。
正这时,门外又有一人暴射而来。
那人动作极快,虽离得更远,身形却在彭旱双拳刚刚打出时,已然拦在了云天罡前方。
徐子青掌中青光一闪,又没入其中。
与此同时,有一个黄袍青年大步走来,口中喝道:“彭长老,速速住手!”
他话音落时,先前那人已伸手抓紧彭旱手腕,卸去了他所有的力道。
随后那人将彭旱带到黄袍青年面前,才退回了青年身后。
此时,这突然到来的两人,面容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黄袍青年容貌俊逸,身形修长,气度雍容,正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贵气,让人一见就心生仰慕。他身后那人则身子精壮,肤色黝黑,整个人显得阳刚坚毅,也有一种英雄大气。
两人出现之时,就将许多人的气势全都压了下去,使人情不自禁将目光追随,忘了先前的动荡。
徐子青见到两人时,却是微微一愣。
就算已过去数十年,他亦不会忘却这两人的模样。
东黎熙,焦涂。
承璜国的尊贵的太子和被邪魔道胁迫最终对抗不得而坦然就死的大将军。
当时徐子青初入修仙之道,还不过是个小世界中独行的散修,没有门派,没有地位,没有资源。
唯独有的,只是个见识广博的知己“云兄”。
那时正是徐子青头一次见到嗜人的魔头,也是头一回与魔头对战,其中这一对本有情缘,却因邪魔道作祟而缘灭的有情人,对他而言印象自是十分深刻,难以忘怀。
也让他明白凡人脆弱,世事无常。
可如今徐子青却见到这两个相貌一模一样之人在这衡武小世界中。
他们的神态虽没什么太过亲密之感,但以徐子青却能洞察两人之间的默契,还有那隐藏极深的相互眷恋,与难以坦言的、对彼此的爱慕之意。
徐子青叹了口气,他神识扫过,已知两人前生,果然就是那两人。
居然……在今生续缘了。
这想必也是天道怜悯。
这时候,旁边之人的小声议论,也传到徐子青耳中,让他得知这两人身份。
原来他们两个,今生在车龄国居然还有好大的名气。
东黎熙转世之人名为秋玉臣,所在秋家原本是默默无闻的小家族,而焦涂转世则是一名乞儿,因年岁幼小又乞讨辛苦,一身的烂病。在乞儿濒死之时,意外被秋玉臣见到,不知为何秋玉臣竟对他投缘,不顾家人反对,将其带入自己的小院照料,将自己的分例挪出,为他疗伤。当时秋玉臣也不过六七岁,却生生将乞儿拉回阳间。
之后自然而然,乞儿留在秋家,被秋玉臣当做了私人护卫,为其取名秋扈,同他一齐练武学艺。
许是两人都天资极佳的缘故,十余年过去,两人齐齐在二十岁时进阶先天,竟成了车龄国千年来最年轻的先天高手!
秋扈并未签下卖身契,便有许多大家世族前来招揽,然而秋扈却紧随秋玉臣之后,不论多少财物美人,皆不动摇分毫。而几年过去,秋家有两位先天,投奔之人源源而来,又有大笔财富奉上,不过这短短时日,地位已然攀升许多,就连车龄国国主,也对两人青眼有加,让秋家一跃成为庞然大物。
如今秋玉臣已是先天四重的高手,秋扈更为强悍,已然进阶先天五重,就算是国主,也要给他们三分颜面。
现下他们也正是奉国主之命,督管这玄武大会,更是要监督众多巡查长老和跟随自家子弟前来的许多先天们,不让他们闹出事来。这时他们出手喝止,就是因职责所在。
徐子青听清之后,心里喟叹。
承璜国遭遇磨难之事,东黎熙身为太子,责任不轻,但他有龙气护身,且因凡人无力为之,罪过倒是不大。后来有多年弥补,终于恩怨全消,只是到底有对百姓护持不利,来世就不再成为帝王,而是投生于平常百姓家。
至于焦涂,他虽十分无辜,但血魔到底是借他之身,害了一国百姓,罪不可赦,天道至公,要他投生于乞儿之身,患上一身病痛,使人厌憎,不得救治。
但天道却又给他留下一线生机,便是使二人得以相遇。
若是东黎熙对焦涂并无爱意,自然秋玉臣也不会轻易对乞儿投缘,若东黎熙对焦涂心意至诚,他将乞儿认出带回,就能将他治愈。焦涂有幸,东黎熙即便转世,亦有前世烙印魂魄之内,便一意孤行,终是将他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