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莫静尘,你要冷静,父皇正在盛怒之中,你千万别再火上浇油了。等他冷静下来,你再来求情吧。
他俯身叩首:“儿臣不孝,冒犯父皇,还请父皇恕罪……儿臣告退了。”
莫穹苍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儿子的身影,直到他退出宫去,方重新坐下,向两旁宫女太监挥手,让他们起来。
然后他转向莫惊风:“风儿,朕想听听你的主意。”
莫惊风恭敬道:“依儿臣之见,若是那黎越确实已疯,父皇不妨让他得到解脱;若是他在装疯,心机如此之深,父皇更容不得他。至于黎夕……”
莫穹苍看着他,目光深邃。
莫惊风道:“这孩子是一只小兽,有锋利的爪子,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所以,儿臣赞同父皇的决定,斩草除根。”
莫穹苍微露笑意:“还是风儿明事理。你那五弟是个倔脾气,估计此事他不会善罢干休。你是兄长,又是太子,平日要好好教训他才是。”
莫惊风躬身应是。
第五章:回魂
崇恩馆,夜,被俘的南寰成员已经安定下来。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桂花香,而整个崇恩馆里笼罩着一层凄惶的氛围。四周满是禁军,戒备森严。虽然身上没有桎梏,可谁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黎越夫妻父子三人共守一室,烛光映出黎越苍白的脸、无神的眼,而秦娆靠在椅子里,闭着双目,表情近乎麻木。不过短短十几天时间,她已经老了许多。
“父王。”黎夕拉住黎越的手,尝试着跟他说话,“父王,我们到天都了,这里是崇恩馆。”
“天都”二字好像刺激了黎越,他神情一震,呆滞的眼里起了一丝波动,慢慢看向黎夕:“夕儿,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语声艰涩,唇边掠过一抹悲凉而讽刺的笑容。
黎夕一下子喜极而泣,父王清醒了。这段日子里,父王痴呆的时候越来越多,能够这样清醒地说话,那简直是奇迹了。
“父王……”刚开口,声音就哽在喉咙里。
“大王。”秦娆也惊喜地唤了一声。
黎越看她一眼,带着安抚的表情。然后字字清晰地道:“娆,为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趁我现在还清醒……我的时间不多了。”
秦娆浑身一颤,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我”,他自称我,而不是孤。亡国之人,连普通百姓都不如了。
“夕儿,你去外面找禁军头领,就说我要求见誉王。”
黎夕一愣:“可是,这里是禁馆,誉王不会见我们的。”
“不,他会的,我相信。”黎越喃喃低语。
黎越猜得没错,莫静尘果然来了。当那个白衣如雪、俊逸绝伦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时,黎夕呆了。他为什么肯来?这里只是个没有枷锁、没有蟑螂老鼠的囚牢,父王只是个身份卑微、命如草芥的囚犯,而他却肯来,只为父王的一个请求。
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带着关怀,仿佛在问:“你还好么?”
黎夕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他惊愕地发现,他的父王站起身,向莫静尘直直地跪了下去:“王爷,谢谢你肯来。”
黎夕一阵晕眩。父王,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可以给自己的敌人下跪?你现在是清醒的么?胸口剧痛,喉咙口泛起血腥味,他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拉自己的父亲:“父王,你起来,不能跪他!”
黎越推开他,厉声道:“夕儿,你要违逆父王么?”黎夕一震,惶然倒退两步,木然站在黎越身后。
王后秦娆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但她立刻清醒过来,随黎越一起跪了下去。只有黎夕仍然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
莫静尘暗暗叹息,伸手虚扶了一把:“两位免礼,坐下谈吧。”
黎越双手捧着一封信,平静地看着莫静尘。眼神不再呆滞、不再狂乱,只是那样沉寂,沉寂如一潭死水:“王爷,罪臣自知这样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也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所以,罪臣斗胆请王爷前来,因为罪臣……想求王爷一些事。”
莫静尘莫名地觉得胸口一滞,这个南寰王,曾经是野心勃勃、强势霸道的,可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他的灵魂、他的血气、他的精力,都已被抽空了。
“不,既然你有清醒的时刻,证明你的病不是无药可医。你在此静心养着,本王会去向父王求情。”他直觉地想去安慰他。
黎越笑,笑得苍白而空洞:“王爷,请听罪臣说,罪臣不抱任何希望了,罪臣时间不多,不知道这清醒的状态能够维持多久,所以,请王爷容罪丞相告。”
黎越呈上那封信:“这是罪臣写的罪己书,也是降表,还请王爷转交陛下。罪臣想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不想于轩辕台下,让陛下与大胥众臣看到罪臣的丑态。罪臣知道,这场战争,起因于南寰,罪在南寰,罪臣不敢奢求陛下赦免,只求陛下饶过犬子,还有南寰所有王室宗亲。”
说到这儿,他伸出苍白的手,抚摸着黎夕的脸,涩声道:“夕儿他……他还小,南寰已灭,罪臣只希望,他从此做个普通人,与世无争……”
直到此时,他的声音里才带了些哽咽之意,那双枯涩的眼里也有了些湿意。
第六章:自绝
莫静尘微微动容,心中也涌起了涩涩的感觉。他看着黎越暗黄憔悴的脸,语声低沉凝重:“你为什么要来求我?”不知不觉中,他用了“我”字,而不是“本王”,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他面对的是位父亲,而不是一位战败的国君。
黎越眼里露出由衷的敬意:“只因为,王爷悲天悯人、宅心仁厚,与王爷交战至今,罪臣对王爷的为人深深了解。王爷是罪臣此生唯一敬重之人……”他轻轻笑起,“是不是很可笑,我最敬重的人竟是自己的敌人……”
莫静尘默然,感觉心头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着。他想起明熙殿里父皇的暴怒,想起父皇对自己下令:“处置南寰人犯一事,不容你置喙。否则,朕绝不轻饶!”
可是,真的能不管么?一场战争,血流成河,现在还要搭上三百一十八条人命,而那个八岁的孩子,让他充满怜惜,他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去?
他开口,语声很慢,却字字郑重:“我答应你,这封降表,我会代你转交皇上,也会尽我一切力量,为你保全黎夕和你的王室宗亲。”
黎越一喜,腾地站起身来,想向莫静尘叩谢,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耳朵里嗡嗡直响,脑海中似有无数虫子扑扇着翅膀,想要奔突而出。又似有一双巨手撕扯着他的神经,头痛欲裂。
他知道,他的意识又要混乱了。
“罪臣谢过王爷。”他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夕儿,代父王送王爷。”
黎夕躬身应是,跟随莫静尘往外走,脚下却似有千钧重,心头更是布满阴霾。
莫静尘也是默默无语,直到走到崇恩馆门口,他才止步,回头道:“黎夕,你回去吧。”语声低柔。
黎夕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灯光中莫静尘只看到他眼里有清冷的光芒闪过,一个背影倔强而孤独。
莫静尘正欲回府,忽然听到车声辘辘,他抬头,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有人从马上下来。
“太子哥哥?”莫静尘呆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到莫静尘,莫惊风不禁勃然变色:“我奉父皇之命前来巡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莫静尘不敢隐瞒,如实道:“黎越刚才突然清醒,他求见臣弟,臣弟便来了……”
“啪”,一巴掌狠狠掴到莫静尘脸上,莫惊风气得发抖,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到他脸色铁青。
莫静尘被打得一个趔趄,扑通跪倒,埋下头去:“太子哥哥……”
“你找死?”莫惊风又惊又怒、又气又急,连声音都变调了,“父皇今天刚罚了你静思己过,你竟然还敢私自到这儿来见黎越,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抗旨不遵,私通敌犯,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以前太傅如何教导于你?我又是如何教导你的?你,你怎敢做出如此狂妄悖逆之事?!”
莫静尘慢慢抬头,温润的声音中却隐含着倔强:“臣弟知错,可臣弟……不得不为。”
莫惊风气得再次举掌,正欲再打,忽然听到一声犹如野兽的嘶鸣从崇恩馆内传出:“啊——!”那声音凄厉到极点,瞬间割破夜空,惊动了整座崇恩馆。
莫静尘惊得跳起来,不顾太子就在眼前,转身向里面狂奔而去。因为他听出,这声音正是黎夕发出来的。
黎越和秦娆都已死了,他们是撞墙而死的。鲜血从他们头上流下来,流了一脸,状极凄惨。而黎夕扑在他们身上,仰天嘶吼,脸上沾了血迹,又混合着眼泪,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七章:疼惜
彻骨的寒意瞬间如水银般注入莫静尘全身血脉,他僵立在那儿,看着那个悲愤凄绝的孩子。
那孩子瞪视着屋顶,目眦尽裂,眼底燃烧着一团浓烈的火焰,仿佛恨不得将自己与周围这个世界一起焚毁。他唇色苍白,浑身颤抖,紧握的掌心里有一缕鲜血渗出。
见惯了死亡的人,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奈与悲痛,这种感觉,远远胜过过去任何一场战争。
莫静尘知道,黎越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为他自己保留了最后一点尊严,同时,也为儿子与王室宗亲赢取最后一点机会,哪怕这希望有多渺茫。
刚才,他让黎夕送他出去,分明就是想趁他还残留着一点清醒的意识,了断自己。
面对眼前惨烈的一幕,莫惊风也被震动了。看来,黎越没有装疯,他没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打算。可是这孩子,他就像一只负伤的小兽,一旦伤口愈合,他仍会奔跑、搏击、撕咬、吞噬。
他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屈。
“不!不!父王,母后!不要走!”黎夕还在哭喊,可是声音越来越嘶哑,听来宛如杜鹃啼血。
“来人!”莫惊风沉声下令,“将他二人的尸体抬到后院僻静处,暂时停放在那儿,待明日禀明皇上再作处理。把这里清理干净,告诫南寰众人,谁敢妄动,引起骚乱,一律格杀勿论!”
立刻有侍卫领命过来,欲抬黎越与秦娆的尸体。黎夕像疯了一般扑上去,挡在他们面前,声嘶力竭地喊:“不许动他们,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滚!滚啊!谁也不许打扰他们!”
眼前白影一闪,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将他拥入怀中,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男子清新的气息,从柔滑的布料上散发出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黎夕,冷静些,你父王母后已经走了,让他们走得干净些、体面些,好么?”
黎夕的身子蓦然僵硬,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入一双湖泊般沉静深邃的眼里,那双眼里有浓浓的怜惜与疼爱。这眼神,令他恍惚了。
呆了几秒,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谁。他奋力挣扎着,拼命去踢打这个人。可是莫静尘纹丝不动,他的手臂牢牢拥抱着他,他的眼里渐渐泛起涟漪,涟漪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宛如月光洒入湖心,浅浅地荡漾。
“你父王母后不在了,可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让我照顾你、疼惜你,你在这世上并不孤独。记住我的话,你不是孤独的,你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他凑到黎夕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的小豹子,你还有爪子,还有力量,还能长大,难道,你就这样被击垮了么?拿出你的骄傲来,挺直你的脊梁!让我看到,你不是懦夫!”
黎夕一震,耳边似乎听到长鸣的钟声,他慢慢冷静下来,停止挣扎。
两具尸体已被搬走,侍卫们正在清理地上残留的血迹。而室内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降了下来,莫静尘觉得背上吹来一股冷风。他回过头,正看到自家兄长那张风雨欲来的脸。
“太子哥哥。”他放开黎夕,屈膝跪倒。
莫惊风面沉似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怒声喝道:“你立刻给我回府去,我会下令禁军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你私来崇恩馆的事。明日上朝,你只需接受父皇封赏,别的一句话都不准多说!”
“可是,太子哥哥。”莫静尘仰脸,恳求地看着兄长,“臣弟想把黎夕带回府中,求太子哥哥恩准。父皇问罪起来,臣弟会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太子哥哥。”
莫惊风气得眼前发黑,脸孔都扭曲了:“你!你这小畜生,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大?你是真的不要命了,还是觉得自己功勋卓着,父皇舍不得杀你?父皇不仅是我们的父亲,他更是一国之君!谁敢冒犯龙颜、挑战天威?只有你,只有你这不怕死的小浑蛋!你再这样冥顽不灵,连我都救不了你!”
莫静尘垂首听训,默默无语,直到莫惊风说完,他才低低地道:“臣弟知罪,可这孩子太可怜了。若是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臣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哥哥,臣弟就求你这一回。若是哥哥不允,臣弟便留在这儿陪着他……”
莫惊风愣住,明明是那样温雅、平静的语气,可这哥哥二字落在他耳朵里,竟似带着撒娇的意味。让他情不自禁地起起小时候,想起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想起他依恋而亲密的表情。
他看看莫静尘,再看看呆立一旁的黎夕,嘴里发苦,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憋闷。无力地挥挥手:“罢了,你去吧,此事我只当不知。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后果!”
莫静尘抬起头,灿然一笑。那一笑,仿佛满天星光落入眼里,亮得照人:“多谢太子哥哥!”
莫惊风无声地叹口气,心情沉重,这个五弟啊,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操心?那么多次忤逆父皇,父皇还能容他多久?
一转头,犀利的目光落到黎夕身上,带着警告的意味。而黎夕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魂魄不知游到了何处。
直到耳边听到那个醇醇的语声:“夕儿,我们走吧。”一双大手牵住了他的小手,黎夕才猛然回过神来。
夕儿?他叫他夕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父王母后不在了,可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让我照顾你、疼惜你,你在这世上并不孤独。”言犹在耳,黎夕越发迷惘了。这个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只是沉默地跟着他走,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偶。
可是当他穿过庭院的时候,他感到一道尖锐、火辣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刺穿。他回头看了一眼,朦胧的灯光中,所有屋子都门窗紧闭,里面悄无声息,一片死寂。他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他的族人们现在都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谁敢偷窥外面?
就在这时,莫静尘停下脚步,也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冷静、沉稳、睿智,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黎夕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人,他是不是浑身每寸肌肤、每个毛孔都处于灵敏的状态?
誉王府,莫静尘把黎夕领进他自己的房间,吩咐侍女送来热水,让黎夕洗过澡,换上他少年时穿过的衣服,稍微有点长,但雪白的布料衬着男孩漆黑的眉眼,显得越发俊美。
黎夕安静到极点,无声无息地任由他摆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垂着眼帘,甚至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摆设。那种样子,令莫静尘更加心痛。
“睡吧。”宛如催眠般柔和的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