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心系悬壶不谈兵
颜音坐在颜启昊的鞍前,兴奋得满脸放光。
马蹄踏在微凉的春水中,溅起朵朵水花,那些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射出小小的虹,把这对父子两人一马,衬托得像是行走在光辉云气中一般。
那些兵卒和战俘则没有这么幸运,用来负重的马通都是从大梁城收缴来的马匹,个头儿本就比源军中服役的大宛良驹矮小许多,马鞍两侧的兜子底部,几乎和马膝平齐。马涉水时,溅起的水花濡湿了兜子,引得那些女子不时轻声惊叫。过不多时,兜子的下半部已经全部浸湿,下身被冰冷的水浸着,风吹过,是透骨的寒,上身却被春日暖阳炙烤着,一冷一热,犹如地狱。
“父王,你说,这儿为什么叫兔儿涡呀?是不是有很多小兔儿,那梁鱼涡就是有很多鱼,是不是啊?”
“兔儿涡不是有小兔儿,而是有一只半人高的大兔儿。”
“啊?真的吗?父王把它抓来给我玩好不好?”
“父王已经把它抓来了啊……”
“啊?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就在父王的鞍前啊……”颜启昊说着,左手松开缰绳,撩弄了一下颜音白狐皮帽上垂下的长尾,“这不是大兔儿的长耳朵么?”
“父王坏!父王就知道欺负我……”颜音嗔道,一面说,一面用脑袋在颜启昊胸口滚来滚去。
颜启昊哈哈大笑。
“骑马真好玩!父王要能每天都带我骑马就好了。”颜音兴奋地说道,说完便转头去看颜启昊的脸色。
“好啊!你若不怕辛苦,父王便去找匹小马来,你天天骑着它跟我在一起便是。”颜启昊微笑说道。之前南下时两军正在交战,胜负未定,颜启昊断不敢放颜音一个人骑行,万一照顾不周,和大军走散了,那可就悔之晚矣。如今胜利凯旋,再无赵军的威胁,颜启昊自然也就放心让颜音独自骑马了。
“可是……我不会骑马呀……”颜音嗫嚅。
颜启昊皱起了眉头,“你都八岁了,怎么还不会骑马?!我大源马背上得天下,男儿五、六岁就应该学会骑马了,你母亲没教过你吗?”
颜音坐在前面,没看到颜启昊脸上的不悦,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嗯……娘说了,教儿子骑马射箭,是做父亲的最大的乐趣,她可不愿意夺了父王这一乐,所以一直没有教我,等着父王来教我呢!”
颜启昊听了,神色顿和,心中一酸,喃喃说道,“盈歌……”
这次颜音感受到了颜启昊的情绪,忙用小手轻轻摇撼颜启昊揽着缰绳的手,“父王,父王!大军到了燕京,会休整几日的吧?那时候你教我骑马好吗?不然这个便宜,就要被皇上占去了呢!”
听了这话,颜启昊脸上微微变色,但随即又笑问,“只有几日,你能学会吗?”
“能!”颜音又是连连点头,“我很聪明的,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而且我会拼命练习的,一定能学会!”
颜启昊一笑,用下颌在颜音顶心轻轻一啄。
颜音也嘻嘻笑着,把头用力向后一仰,在颜启昊胸口顶了一下。
“音儿。”颜启昊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除了学骑马,学射箭,你还想学什么兵器呢?是像父王一样使枪,还是像皇上一样使蒴,或者像叔祖那样使狼牙棒呢?”
“嗯……”颜音歪着头,想了半天,才轻声说道,“都不要……我想学医。”
“为什么?”颜启昊的脸上的微笑,迅即消散成微微的愠怒。
多少次想象过这孩子长大后的情景:父子二人横枪立马,立于高岗之上,笑对百万雄兵。可如今这孩子,竟然说要学医!颜启昊实在难以想象这貌美如花,白衣胜雪的孩子,穿行在遍布血污、泥泞、尸体和蛆虫战场,去救治那些伤兵。更无法想象他甚至根本不会上战场,只是在药气缭绕的炉旁度过一生。
“因为戴神医很威风啊!一摸脉就知道人得了什么病,什么病都能治,咱们那些军医见了他都吓得不敢出声。”颜音比手画脚的说着。
那戴子和的来历,颜启昊也和崇王议论过几次,约略猜到了几分:当年征西夏时,桓谷关一役,源军大败,当时还是皇子的源章宗颜启晟失踪在乱军之中,遍寻不着。众人皆以为他已经丧命,甚至有些朝臣开始提议为他举办葬礼,但颜启昊独排众议,非要等百日后再行定夺,结果还不满百日,颜启晟便回到营中,据说是被一汉人医生所救。颜启昊和崇王都认为,这位汉人医生,应该就是戴子和。所以源章宗才在圣旨中特别提出要恭请戴子和来源国。
猜到了这一层,两位王爷便勒令源军上下对戴子和万分礼遇,再加上戴子和的性子本就乖张,因此在源军中我行我素,放荡不羁,却是谁都让着他,谁也奈何他不得。这一切看在颜音眼中,自然是觉得戴子和威风得不得了。
颜启昊强压着心头不快,谆谆诱导,“那戴先生虽然医术高明,但若是到了两军阵前,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是随便一个赵兵,就能把他斩杀了,所以说,人不学武,就无法自保啊。”
“可是……他不上战场不就行了?”
“即便不上战场,也一样有明刀暗箭,人生何处不是战场?”颜启昊突然有了几分感慨。
“可是……父王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唉……音儿,父王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啊。”
颜音眨着眼睛,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我学了医,就可以保护父王一辈子啊,如果父王受了伤,生了病,有我在,就会很快康复了。还有……若我有戴神医的本事,也许大哥和娘都能活着吧?”
颜启昊摇头苦笑,但见颜音如此崇拜戴子和,又不好直接泼他冷水,只好绕着弯子说道,“纵然是天底下最好医生,也不是什么伤病都能治的,一个医生没有救活的人,说不定比他救活的人还多呢。”
“可是……如果没有医生,那么或许所有人都活不下来,哪怕有一百人都救不活,只要能救活一个人,也是好的啊。”
颜启昊见辩不过这孩子,心中烦闷,“你哪有那么多可是?!父王戎马半生,容不得自己的儿子不学武!”
颜音听颜启昊语气不善,忙轻轻拉了拉颜启昊衣袖,“父王……父王……我没说不学武,只是说同时也学医,行不行?”见颜启昊不回答,又继续说道,“我不想我的亲人再离我而去了,我要好好保护你们,父王,还有二哥……”
颜启昊心中一软,轻轻叹了口气,环起手臂,紧紧搂住了颜音的肩膀。
五十六、身随浊浪莫问情
父子二人一路谈谈讲讲,好不开心。眼见跨过这最后一道溪流,就走完这一片水泽了,远远的可以看到先到的大军都在前面扎营休整。
突然,数声惊叫从上游传来,随即一股激流汹涌而至,颜启昊胯下的这匹乌骓马向前斜踏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颜启昊忙一提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几个纵跃,迅速跨过了这道不算太宽的溪流。
颜音转头看时,却见激流之中,一袭雪青色的襦裙被水流鼓荡着,伞一样张开,飘在水面上,而穿着衣服的那人,却只从水中伸张出一只手臂,迅即,又被浪打得沉落了下去。
“珠儿……是珠儿!快救人!爹爹!快救人!”颜音急得大呼。
颜启昊也不答话,只是从鞍后取过绳索,看似不经意一甩,那绳索去势如龙,如一条腰带一样,束住了那襦裙。颜启昊扬手一甩,珠儿小小的身躯,便被带着从水中跃了出来。
一声裂帛,那绮绫的襦裙经不住珠儿身子的重量,被撕裂开来,眼见珠儿的身子急速下坠,马上就要平拍在水面上,这样的下落势头,珠儿的五脏六腑非受伤不可。
颜音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叫堵在喉咙中,想发也发不出来。
颜启昊却很是镇定,立刻把绳子的另一头甩了出去,缠住了珠儿的纤腰,再度用力一提,珠儿的小小身躯,便划出一个弧度,平平稳稳地落在了溪畔草地上。
颜音大呼一声,“太好了!”便要下马,却被颜启昊按住了肩膀。
两旁兵卒让珠儿伏在一块大石上,由她吐出腹中积水。
只过了片刻,便听到那边回道,“禀王爷,她醒了,没事儿了。”
颜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转头一笑,对颜启昊说道,“父王,父王!您这一手好漂亮啊!也教教我吧!”
“你不是要学医吗?”颜启昊还是有些介意。
“我都要学不行么……”颜音拧着身子撒娇。
“贪多嚼不烂,什么都学,最后什么都学不好,父王可是要打你的。”
“您放心吧!我学东西很快的,我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会了分茶和绘画,连太子哥哥都很吃惊呢……嗯,绘画上就算是只学会了写意花鸟吧,那也很了不得了,太子哥哥小的时候学了好几个月才到我这程度呢!”
颜启昊听颜音提到康茂,有些不快,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颜音有所察觉,便住了口,想下马去看看珠儿,却又不敢开口,只是偷眼去看颜启昊的脸色。
“报!”一名小校从远处冲了过来,滚鞍下马,单膝跪在颜启昊马前,朗声说道,“禀王爷,有两辆马车陷入梁鱼涡黑鬼泽,马已经没顶,车已经陷到车轮,需要多派人马,前去救援!”
“车上装的是什么?”颜启昊沉声。
“一辆车装着赵国和西夏往来的国书、起居注、内府旧档,另一辆车是钦天监的文书。”
颜启昊跳下马来,眉头紧皱,这梁鱼涡黑鬼泽是险中之险的沼泽,泥潭众多,车马一旦陷入不能及时救援,只有死路一条。若车上是寻常金银表缎,甚或是茶叶、药材也就罢了,但车上的文书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就算放弃了车马,也必须想办法把文书抢下来。
想到这里,颜启昊伸臂将颜音抱下马来,轻轻放在地上,俯身叮嘱道,“父王过去看看,你乖乖在这里别动,等阿古的车子过来,若有什么事情,随便找哪个兵卒求助都行,只是不要和那些赵国人混在一起。”
颜音见颜启昊眉头紧皱,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说话!”颜启昊心中烦躁,语气也不自觉的严厉起来。
“是!父王。”颜音连忙答应,眼中却涌起了委屈。
颜启昊说完,又轻轻抱了一下颜音肩膀,才飞身上马,随着那小校风一样远去了。
待颜启昊走远,颜音便轻手轻脚的走到珠儿身边。
珠儿蹲在地上,用膝盖顶着胸口,显见还是有些不舒服,发梢衣角,都在滴着水。
“你还好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颜音蹲了下来,柔声问道。
珠儿点点头,“我很好,可惜……可惜香云被水冲走了……”
颜音也很是伤感,“幸亏你命大,遇到了我父王。”
“你们……能派个人去下游找找她吗?”珠儿试探问道。
颜音摇了摇头,“纵然是军中寻常兵卒被水冲走,也不会派人去找的,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珠儿一声苦笑,自嘲地说道,“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死的,自尽的,失踪的……你们何曾在意过?我早该麻木了,却还是问出了这种傻话……”
颜音听了,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又问,“你们怎么出事的呢?”
珠儿低着头,“我们两个身子轻,是被一头骡子负着的,那骡子年齿已高,突然就不行了,跌倒在水中再也爬不起来……可惜香云才六岁,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一心想着到了北面,就能和爹娘团聚,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颜音默然,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帮你生堆火,烤乾身上的衣服吧!不然要生病的。”说完不容分说便拉起珠儿的手,避开众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大石后面。
颜音一面用小刀细细把一段干木削成木屑,一面问道,“我一直在这些人中找你,却一直没见到穿雪青色裙子的,谁知道却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了。这些日子你躲在哪里?难道你会隐身不成?”
珠儿被颜音这句话逗得淡淡一笑,“我外面还有件织锦披风的,被水冲走了,你找我,难道只看衣服,不看脸的吗?”
颜音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晚上太暗了,没看清你的脸,你的发型也跟那天不同了。”
珠儿摸了摸头发,连日颠沛流离,再没有心思梳什么头,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用簪子别起来罢了。
珠儿用手指着自己眉心,“我这里有颗朱砂痣,最好记认了。”
颜音点点头,“嗯!我记住了,以后便永远不会忘。这次终于找到你了,真好!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珠儿抬头,看着颜音那认真的表情,不禁心下有几分动容。
火生起来了,颜音脱下衣服,给珠儿披着,把她换下来地衣服展开在大石上烤着。
珠儿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被人照顾的滋味了,此时重温,心中感慨万千,见只有八岁的颜音做事周到妥帖,也不禁心中暗暗赞叹,“你贵为王子,怎么这些粗重事情也做得这么好?”
“娘说过,我以后要跟随父王,去军中历练的,在军中,自己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打理,若连这些都做不来,还怎么带兵打仗?”
珠儿心中一叹,康氏的那些皇子、王子,像他这个岁数,有些恐怕自己吃饭穿衣都不会的,两下一比,强弱立分,这一役,真的是没有半点胜算……
一想到国仇家恨,珠儿心中对颜音的欣赏瞬间便化作了飞灰,若不是这孩子的父兄亲族领兵侵略,自己此时在做什么?和紫笑下棋?和绯桃调香?或者是偎在母亲身边,闲话家常?原来最烦母亲唠叨自己的身高和婚事,如今,想要再听,恐怕是不可得了……亡国之奴,别说是婚事,便是生死,只怕也没有半分自主之权吧?
珠儿见颜音一直把玩着刚才削木屑的那把刀,突然心中一动。
五十七、业火明灭刃如雪
“这刀很漂亮啊,给我看看行吗?”珠儿眨着眼睛,盯着颜音。
“好啊!”颜音大大方方的,调转刀刃,把刀柄递了过去。
珠儿双手接过,把玩起来。
那刀很小巧,刀刃只有手指长,弯月形,刃口在内侧,看上去极为锋利,刀柄是乌木制成,镶着几颗硕大的松石和红蓝宝石,那些宝石突出出来,摸着有些硌手,显见是装饰大于实用。
“这是什么刀,样子好奇怪。”
“这是室韦国的样式,在室韦,无论男女都随身带着这样的刀,烧烤的时候割肉,生火的时候削木屑,打猎的时候剥皮,都用得上。”
“好漂亮……”珠儿一边爱不释手地啧啧赞叹,一边抬眼去看颜音。
“你若喜欢,便送给你了。”颜音浑不在意。
珠儿抿嘴一笑,也不客气,随手便揣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