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说着,便摸出了那几个金纽子,托在手里,“还给你,用不到了……”
颜音摇头不接,“既然给你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阿古默默缩回了手,将那几个金纽子攥得紧紧的。
“就因为这个,你爹便这样打你?”
“是啊……”阿古长叹,“我说没有赏赐,他便觉得他当年送我去当军奴赌错了,没挣到脱籍文书,也没有赏赐,还要养着个残废,他不甘心,便认为是我没用。这样没用的残废,是不配活在世上的,不如打死了干净。”
“怎么能这样?!”颜音愤愤不平。
阿古反倒是安慰颜音,“这没什么,也算人之常情吧?你那位‘太子哥哥’不也是一样吗?残疾了,便被老子当成棋子,去换那个更受宠的孩子的命。”
颜音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再度开口,“你回去上药,不必在这伺候了!”颜音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是冷硬,“事实是怎样便是怎样,我不许你对父王撒谎!”
六十四、军中笞楚流言乱
颜音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杖毙这种刑罚,但却从来没有如此接近的直面死亡。
五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横陈在颜启昊的大账前示众。那不成人形的尸体像是破碎污秽的布偶,四下里流淌的血已经微微干涸了,腥气反而更浓郁,让人想要作呕。
颜音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微微发着抖,但一想到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兵卒将校,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只能尽力克制。
颜音的身侧,是一具漆黑的刑床,上面似乎还隐隐散发着血气,颜音知道,这大抵是为自己准备的。
大帐内,颜启昊听完王宗慎的汇报,紧紧皱起了眉头,“那……军中还有哪些物议?”
王宗慎张了张嘴,想说,又止住了。
颜启昊左右看了看,见帐中只有贴身的几个亲兵,并无外人,便有些不耐烦,“你只管说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王宗慎又是一躬身,迟疑的说道,“军中传言,说小郎君和那个小宗姬有了私情,甚或有了苟且之事,所以小郎君才去帮他们,小郎君……这是中了美人计了……”
颜启昊猛地一拍桌案,“什么人这样嚼蛆?他还是个孩子,能做些什么?!”
“是,是……”王宗慎连连躬身,口中唯唯,“要不要属下去彻查此事,把为首造谣的几个抓来处置?”
颜启昊摇了摇头,“不必了,总归是颜音言行不谨,给人落了口实。”
“是,是……军中的这些汉子一向是这样,便是天上飞过一只母雁,他们也要说上半天荤话的,倒也不能全怪小郎君。”
颜启昊点点头,不置可否。
王宗慎又试探问道,“小郎君还在账外候着,该怎么处置?”
颜启昊拧着眉迟疑了片刻,“打吧!”
听了这模棱两可的两个字,王宗慎一头雾水,但见颜启昊表情狰狞,又不敢问,竟是微微躬身,便要领命。
颜启昊心中大急,想找个台阶下,怎奈王宗慎就是不懂得给。
若是……蒲罕在便好了,他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猜到自己心意的人,甚至,自己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便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
颜启昊深深一叹,这次攻赵,虽是大胜,但也损失惨重,十五万大军三停中去了一停,自己也失了左膀右臂,蒲罕死于变乱,铁鹞子军指挥使离野死于攻城,剩下的这些人,没有一个顺手的,聂特木骁勇善战,但是贪酒好色,不够稳妥,这王宗慎倒是谨慎细致,但毕竟是渤海国降将,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劲头,也真让人看了郁闷。便是身边这几个亲兵,也没有特别伶俐干练的……
听了颜启昊这一声叹,倒让王宗慎怔在了那里。
正这时,账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跪倒在地,嘶声叫道,“王爷!打不得!小郎君年纪幼小,身子又弱,这阵子一直生病,可禁不住军棍啊!两板子下去,就会要了他命去!”正是阿古。
颜启昊见有人求情,长出了一口气,看向阿古的眼神中,甚至带了一丝感激,但口中还是咬牙说道,“换小笞,给我打!”
王宗慎躬身问道,“打多少?”
颜启昊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掐入了肉里,那小笞本是父子主奴之间的刑罚,军中自来便没有用过,打少了,这顿打便像个笑话,打多了,又不知道这孩子受不受得住,心中反复掂对了半天,方吐出这么一句话:“打吧,打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颜音见王宗慎走出大帐,脸色阴沉,心中便一凛。
王宗慎也不跟颜音搭话,只是低声在行刑官耳畔私语着。
那行刑官得了令,转身去了。
颜音终于耐不住,对王宗慎说道,“我要见父王!”
王宗慎摇头,“王爷并没有说要见你。”
颜音眼中一暗,抿起嘴巴,不再开口。
那刑床太大了,颜音趴在中间,四边都够不着,显得那样弱小伶仃。
颜音伏在那里,嗅着刑床上的大漆气味和隐隐的血腥,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汴水冰面上,被蒲罕摔死的那尾鱼。
两个兵卒上来,按住了颜音的双肩。
颜音只觉得别扭,忙道,“别碰我,我不会动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轻摇着头,只是不信,但看到颜音那一双明眸中满含的祈求,却又不约而同的放松了手,只是虚虚的摆了个样子。
身后,又有两个兵卒上来,撩起颜音的衣襟,便要褪他的裤子。
“不要!”颜音忙用手去挡。
“小郎君,军中的规矩,受杖必须去衣。”行刑官弓着身子,轻声说道。
“真的吗?”颜音不敢相信,撑起半个身子,抬头看向王宗慎。
见王宗慎轻轻点了点头,颜音一下子泻了气,乖乖平躺下来,一动不动的任由摆弄,只是一张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周围一片死寂,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看着,这让颜音更觉羞耻,这种羞耻,甚至让他忘了即将到来的痛楚。
颜音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这是规矩,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已经做错了事,若再不守规矩,父王一定会更生气。”
就在颜音觉得身后一凉的同时,周遭传来一片低低的声音,像是惊呼,像是咋舌,像是赞叹,也像是惋惜,说不清道不明。
粉装玉琢,美得像个女孩儿的颜音,此时静静横陈在漆黑的刑床上,一尘不染的白衣舒展开来,像一只垂死的白鸟,身后那一片雪一样的肌肤,仿佛隐隐发着光,这样的美好,让人不忍去打碎。那些惊呼的人,或是震惊于这样的美,或是惊讶于颜启昊的铁面无私,又或是转着军中常见的,关于男色的那点龌龊心思,总之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那声音的余韵还未散尽,便听得啪的一声,那一抹皎洁无暇中,瞬间便染上了一线绯红,随即,随着一声声脆响,那抹绯红渐渐扩大,越来越深……最终,数点鲜红从那绯红中挣扎了出来,点在雪白的衣襟上,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
周围始终都此起彼落着那样的低呼,带着惋惜,也带着惊讶。但始终都没有听到那鞭笞下的孩子,发出过一丝声音。
六十五、不悔当初赤子心
颜启昊在账中,漫翻着军报,但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中被那接连不断的鞭笞声充盈着,心中像是被一把钝刀子割着,隐隐的痛。
“怎么还没停?”颜启昊心里想着,口中便不知不觉的溜了出来。
阿古正急得抓耳挠腮,听了这话,腾地跳了起来,飞奔了出去。
颜启昊心中一喜,心道这小子倒是伶俐,假以时日,俨然便是音儿的蒲罕。
阿古冲出大帐,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颜音伏在刑床上,一动不动,下身的白衣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
“住手!”阿古顾不得回去向颜启昊禀报,便自作主张喝止了行刑。
“没看见小郎君晕过去了吗?!”阿古大吼着,冲到刑床傍边,去探看颜音的鼻息。
身后排山倒海的痛潮水一般褪去,本已半昏半醒的颜音心头有了一丝清明,缓缓睁开了眼眸,却见阿古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左右摇着,嘴里却在念叨,“哎呀!小郎君的气息很微弱,这可怎么办?”
颜音会意,嘴角微微翘起,又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因为知道不会再挨打了,心头一松,颜音倒真的昏睡了过去。
听了阿古这话,王宗慎也慌了,忙吩咐人找来担架,将颜音七手八脚的抬入颜启昊大帐。
看到颜音满身是血的被抬了进来,颜启昊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刚要开口问话,那王宗慎便低声解释道,“小郎君很是硬气,自始至终,一声也没吭。”
颜启昊心中大痛,眼前便是一黑,怎么没想到?上一次这孩子挨打,便是这么隐忍着,一声呻吟也没有,倒是自己害他受苦了。
众人见颜启昊一脸狰狞痛苦之色,都吓得不敢吭声,一片死寂之中,颜音突然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呻吟道,“父王救我……父王救我……”
颜启昊又悔又痛,眸子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便要对王宗慎发作。
正这时,门口一声喊,“报!八百里加急军报。”话音未落,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卒便跳了进来,帐门外,一个硕大的马头打着响鼻。他竟然是疾驰到帐门口才下的马。
只见那人单膝跪倒,朗声禀道,“崇王殿下背痈复发,命在垂危,请王爷速去崇王军中。”
“什么?”颜启昊有些恍惚,一方面是颜音的模样让他剜心似的痛,另一方面,崇王的状况也大大出人意料。
“崇王殿下背痈复发,命在垂危,请王爷速去崇王军中。”那军卒一字不差的又重复了一遍。
颜启昊看到帐门又一开,是阿古带着军医进来了,心中便是一安,似乎三魂六魄重又回到了躯壳中,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崇王殿下背痈复发,命在垂危,请王爷速去崇王军中。”
这一次,颜启昊终于完全听清楚了这句话的含义,忙命亲兵点起五百铁鹞子军,又转头狠狠剜了王宗慎一眼。
王宗慎一直垂着头,虽然没有看到颜启昊的眼神,但心中也很明了颜启昊对自己的不满。
那边颜启昊却长出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怒火,沉声吩咐起王宗慎来,“我走后军中由你代管,注意看好那些皇子、驸马,一个人也不能少,否则你提头来见!大军暂时原地休整,等我消息!”
王宗慎诺诺连声,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额上已经薄薄有了一层冷汗。
崇王病笃,是片刻也耽搁不得的,颜启昊虽然担心颜音的伤势,也不得不离开,“他怎么样了。”颜启昊转头去问军医,声音中带着嘶哑。
“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不会有大碍,但是外伤很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调养。”军医的回答,很是圆滑。
颜启昊点点头,“你们好好照顾他。”再怎样不舍,也只得狠下心来,转身迈步出帐。
“王爷!”阿古突然出声,叫住了颜启昊。
“什么事?”颜启昊停住脚步。
“您的羽箭,能否赐下奴几支?我怕小郎君醒来后闹着找您。”颜启昊点点头,解下腰间箭筒递了过去,突然又觉得“下奴”两个字很是刺耳,便转头吩咐王宗慎道,“他的脱籍文书,你火速给他办好,不用等回到燕京再办了!”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颜音悠然醒来,启眸处是阿古关切的脸。
“小郎君,你醒啦!”阿古很开心。
“嗯……”颜音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样?身上可还痛得很?”
“嗯……”又是一声浅浅的鼻音。
“莫急,忍耐些,将养几日便好了,若实在痛得忍不住,就再吃点那个药?军医还另外开了些止痛药,吃下就不痛了。”
“不要!”颜音大声,“我再也不要吃那个药了!”
阿古见颜音不快,便擎过那箭筒来,“看!这是王爷留给你的。”
“哦……”颜音还是半点提不起兴致。
阿古连忙解释,“不是王爷不来看你,崇王病危,王爷去那边军中主事去了,这是半点耽搁不得的。”
“嗯,我知道,父王的公事重要。”颜音平平淡淡的应了一句。
这话一点没错,但听着却有些别扭,说是赌气吧,语气却又很平淡,说是真心话,却又不大像。阿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颜音,和以前的那个有点不同了,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你……你别记恨王爷,他也是不得已。”阿古讷讷解释。
“呵,怎么会?”这一次,颜音倒是摆出一个笑来,“本就是我的错,原该受罚,父王公正无私,正是我应该学习的楷模。”
还是那样平淡的语气,说着那种听上去一点错都没有的话,还是那样让人听了不受用,像是反讽。
“其实当时王爷下的令是只要你求饶认错就不打了,却没想到你硬是一声不吭。”
“是吗?”这一回颜音有些动容,皱着眉头呆了片刻,方继续说道,“当着那么多人,太丢人了,我死都不会求饶的。”
这两天来,颜音乖顺的任阿古摆布,让上药就上药,让喝药就喝药,你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你不问,他就半天不说话。
阿古知道颜启昊心意,让那军医将颜音的脉案,用药,身体状况写成书信,派快马送过去,每天两次,一早一晚,从不间断。
颜音的外伤还算平稳,只是每天发热,退不下来,那军医换了两个方子见没有效果,怕担干系,便写信求颜启昊派戴子和过来会诊。
六十六、方书如古药如新
这封信到得颜启昊手上的时候,崇王颜鲁虎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与此同时,鸾福帝姬却又下身流血不止,有小产之兆。戴子和接到消息,便匆匆出帐,去给鸾福帝姬诊脉去了。
这鸾福帝姬怀的,可是崇王身后唯一的骨血。颜启昊死死攥着那一纸书信,掂对了半晌,终于决定还是先去鸾福帝姬那里看看。
账中很暖,有一股浓浓的香气,鸾福帝姬斜依在榻上,面色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两腮瘦得略略凹陷了下去,更显得一双大眼灵动有神。
还未等颜启昊说话,鸾福帝姬便开了口,“益王殿下,崇王是你叔父,我好歹算你寡婶,你不经通报,夤夜闯入寡婶内室,这是哪国规矩?”
颜启昊本就心中烦闷,听她这么一刺,便按耐不住,冷冷说道,“这便是源国规矩!兄终弟及,叔终侄及,本就是常事,我便是今晚就办了你,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一句话,只噎得鸾福帝姬花容失色,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子和忙打圆场,“王爷可是来找在下的?”
颜启昊点点头,把手中的一叠脉案一股脑递给了戴子和。
戴子和一页一页慢慢翻着,看得很仔细。
“这孩子几岁?”
“八岁。”
“打了多少下,笞有多粗?”
颜启昊茫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