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数行柳,一条溪,对面便是别苑。那边人声鼎沸,嘈杂不堪,似乎有很多人,却不知道在做什么。
别苑中,那些女子分批沐浴之后,换上胡服,但依然裸露着上身,任人拣选。
她们或被分赐各宗室大僚为姬妾,抑或被分至各营寨为营女支,唯有康英、康茂的生母朱皇后及部分内眷、年幼帝姬、宗姬共三百余人,奉旨迁往洗衣院。
一时间,别苑中熙熙攘攘,氵壬语哗笑,不绝于耳,更有人为争一名女子恶语相向,争吵不休,甚至有人当下便按耐不住,宽衣解带,行那狎昵之事……
源章宗颜启晟坐在上首,饮着酒,只是捻须微笑,并不阻止。
颜启昊冷眼看着,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烦闷欲呕,只想出去透口气。
“六弟。”源章宗颜启晟轻声唤道。
“皇上。”颜启昊趋近几步,躬身作答。
“你看上了哪个,说与三哥。”
颜启昊微笑摇头,“我答应过盈歌,这辈子绝不再娶。”
“可如今盈歌已经故世了……”
“誓言就是誓言,并不会因人的生死而有所改变。”
“你还年轻,总要开支散叶。”颜启晟劝道。
“臣弟已有两个儿子,足够了。”
“唉……”颜启晟长叹一声,“叔王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可如今……”
颜启昊见皇上提起了颜鲁虎,心中也是一阵黯然。此番南征,损兵折将,可谓惨胜。但如今走脱了康茂,两国必然重起烽烟,胜负之数,尚在难料,那些岁币,也就随之成了一纸空谈。虽说夺得了河东、河北大片土地,但兵火涂炭,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扯旗造反此起彼伏,若想安稳下来,总要花上几年时间慢慢治理。这一战,真正能谈得上所得的,也不过就是运回来的这些金帛、书籍、器物而已。
“六弟,有你在,三哥总归是不担心的。”颜启晟轻轻拍了拍颜启昊的肩膀,又道,“音儿交给三哥,你也不要担心。”
颜启昊一笑,“臣弟不是担心,只是惦念……毕竟,这是盈歌留下的唯一的骨血。”
终于,那些女子分别被诸王郎君的侍卫,各营寨的兵丁监押着离去,喧嚣渐渐止了。颜启晟早已回宫,留下颜启昊收拾残局。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颜启昊正要进宫去和颜音道别,突然有人来报:赵肃宗正宫朱皇后,在洗衣院投缳自尽。
颜启昊只得匆匆赶往洗衣院,处理朱后后事。
终于,在颜音嘟着嘴抱怨了无数回之后,一个满头银发的宦官引导着戴子和、颜音二人,进入了乾元殿。
二人刚一踏入殿门,源章宗颜启晟便从御座上疾步走了下来,一把抱住了戴子和,口中的称呼,竟然是女直语的“老哥哥”。
颜音一下子看呆了,半张着嘴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戴子和,心道皇上对师父行抱见礼已经有些不寻常,称呼师父“老哥哥”更是匪夷所思。师父果然是神通广大,难道和皇上也是旧相识?
“启晟。”戴子和紧紧抱住源章宗,口中称呼的,竟是源章宗的名字,显得十分亲密。
“早让你上我这来,你不肯,非要逼着我这样请你。”源章宗的语气中有嗔怪,但更多的是亲密和喜悦。
戴子和也十分开心,呵呵笑着,“我的书都被你拿走了,我也只得跟过来了。”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太医院提点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颜启晟执着戴子和的手,语气恳切。
戴子和没有回答,只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源章宗眯着眼睛,觑着戴子和,“那赵国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不舍?赵国能给你的,朕都能给你!”
戴子和还是微笑摇头,“还记得我当年的心愿吗?阅尽天下医书,救遍世间病患!在赵国做翰林医官局医官,第一条心愿实现了,但这第二条却没有达成。”
“那简单,你不就是想让太医院下设惠民署,救治民间病人吗?朕准了!你只管放手去办就好!”
戴子和深深一揖,“圣上隆恩,在下感佩,但在下确有不能在源国出仕的缘由。”
“哦?”源章宗眉毛一挑,等待戴子和的下文。
“家师祖上是吐谷浑酋长,也是吐谷浑最有名的医生。当年他和源太祖战于鄯善,兵败被困,不甘被俘受辱,意欲自刎,便先将不满周岁的幼子装入革囊,置于地上,欲张弓射杀,谁知羽箭被太祖挥鞭击落,失了准头。他自刎身亡之后,他那幼子被太祖收为养子,从小便教养他修习医术……”
“你说的那个孩子……可是我朝医圣直鲁谷?”
戴子和点头,“正是。”
“那直鲁谷父子两代服侍太祖,又创立了太医院,实乃我朝第一大功臣。没想到你竟然是直鲁谷后人的弟子,看来你和我大源真是有缘。”
戴子和沉声,“陛下既然猜到了直鲁谷,应该也能猜到我为何不能出仕大源。”
源章宗眉头紧皱,“为的可是直鲁谷之孙因皇子夭亡被赐死殉葬一事?”
戴子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朕登基之后,已经废除了皇子夭亡,御医殉葬的陋习。”
“但殉葬陋习,在大源依然随处可见。”
“你说的可是姬妾奴仆殉葬一事?那是祖宗成法,不好骤然变改。”源章宗摇头。
“我答应过师父,终生不会出仕源国,千金一诺,也不好变改。”戴子和针锋相对。
“朕即刻便为直鲁谷一族追封爵位,重修坟茔,修建祠堂,配享太庙,你看如何?”
“只这些,不足以让子和违背对师父的诺言。”戴子和还是摇头。
“那你想怎样?不妨明说。”
“其一,永废殉葬陋习。其二,建惠民署,办官药铺,研制新药,防控时疫,造福百姓。其三,开医科,兴医学,修医典。”
源章宗击掌一笑,“好!朕答应你了!你可不许食言,朕要你一生一世,永仕大源,做我大源第二个医圣!”
“臣还有一事相求。”戴子和一笑,又是一躬身。
“说。”源章宗眼中掠过一丝不豫之色,但随即又收敛了,换上一个明朗的笑。
“臣不愿主持太医院,只愿管辖惠民署。”
源章宗哈哈大笑,“好!就依你!”
戴子和这才单膝跪倒,行了君臣大礼。
两人再度见过礼,源章宗这才注意到颜音,“音儿?”
颜音忙跪倒行礼,“益王颜启昊之子颜音,参见陛下!”
还没等颜音跪倒,源章宗便一把揽过了颜音,搂在怀里,“好孩子,不用拘礼,以后就和其他皇子一样,叫朕父皇吧!今日天色晚了,先让安公公安置你歇息,明日父皇再带你各处走走,认认人。”
颜音抬眼去看源章宗口中的安公公,见正是那白发宦者。只见他一头银发如雪,但脸上却没有什么皱纹,看上去很是年轻,五官极为精致俊美,宛若妖孽。这让颜音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正旦国宴上的赵肃宗,也是花白的头发,俊美的面容,虽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但尚有人间烟火气,而面前这位安公公,却几乎不像是凡尘中人。
颜音的目光,顺势又看向了殿外,天色已暗,周遭寂寂。这一夜,颜音始终没有等来颜启昊的身影。
就这样,父子一别,便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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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直鲁谷的故事,是真事,
直鲁古,吐谷浑人。初,太祖破吐谷浑,一骑士弃橐反射,不中而去。及追兵开橐视之,中得一婴儿,即直鲁古也。因所俘者问其故,乃知射橐者婴之父也。世善医,虽马上视疾,亦知标本。意不欲子为人所得,欲杀之耳。由是进于太祖,淳钦皇后收养之。长亦能医,专事针灸。太宗时,以太医给侍。尝撰《脉诀》、《针灸书》,行于世。年九十卒。
(殉葬那个是我编的)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短短二百字,各种戏剧冲突集合在一起,非常有张力
七十八、雁字南回园未荒
七年后。
燕京,益王府。
“我就住在这里吗?”颜音扫视了一下这个空阔的院落,问道。
“是啊……”老家人庆伯有点不好意思,“王爷吩咐的,说是要让三郎君好好静静心。”
这是王府后院的一个小练武场,很大的一个院子,有箭靶,兵器架,石锁等等,也有几间房舍,原本是供练武间隙休息用的,比较简陋,也显得冷清。
颜音一笑,“好吧,这也不错。”
庆伯看到,在昏黄暮光中,那白衣的俊美少年转了个圈子,一身白衣舞成圆,衣服上的点点销金如同流光洒落,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欣悦。这孩子,高兴个什么劲儿,莫不是被王爷打傻了?庆伯心中疑惑,脸上便带了出来。
颜音看庆伯一脸惊讶,也觉失态,忙掩饰道,“离家太久了,都忘了该怎么跟父王说话,一开口就错,惹父王生气,倒真是该一个人静静。”
庆伯怜惜地看着颜音右颊上通红的掌印,叹道,“三郎君也是脾气太倔,何苦和王爷拧着来,男孩儿去军中历练历练,也没有什么坏处,何必抵死不肯呢?”
“庆伯也以为我不愿意去军中是贪图安逸么?”颜音轻叹,“战争是世间至恶至惨之事,我这一辈子,是绝不会涉足的!”
“唉!那也不必这样跟王爷硬顶啊……先顺着王爷,日后再慢慢分说不好么?”
颜音摇头,“庆伯,我不愿意敷衍父王,给他一个希望,最后又不能让他如愿,岂不是更惹他生气?”
庆伯也是一声叹息,不知道怎么劝解这对父子才好,“天晚了,先进屋歇息吧。”
颜音点点头,又再度环顾了一下这个院子,指着远处的马厩问道,“那是父王的坐骑吗?我记得原来是匹黑马。”
“那匹乌骓马老了,跟府中拉车负重的马一起养在后院马房,安享天年呢,这匹玉花骢是他儿子。”
颜音指着旁边一匹白马问道,“那个白的,是给我的?”
“是啊,七年前王爷就让人备下的,也是大宛良驹,那时候还是小马驹子,如今也见老了……”
颜音心中一动,“他叫什么?”
“雪席。”
“燕山雪花大如席?好怪的名字。”
“王爷是希望这马负着三郎君平平稳稳,就像坐在席子上一样。”见颜音不搭话,庆伯又试探问道,“三郎君若喜欢,不妨过去试试马?你不是真的一点也不会骑吧?”
“不必了。”颜音说完,转身迈步向屋内行去。
庆伯急忙跟上,掌着灯,在前面引路。“
“之前大家都称呼我小郎君的,现在改口叫三郎君,还真有点不习惯。”颜音笑道。
庆伯应道,“王爷又有了两个小郎君,三郎君现今已经是哥哥了,自然不能再用以前的称呼。”
“嗯……以前在中都,皇上让大家称呼我小三郎君,三郎君是三皇兄,现在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以为三皇兄就在身边……”颜音眯着眼睛,微微笑着,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新王妃现在住在哪里?”颜音沉吟片刻,又问道。
“蝶园。”
“那我娘的鹤园呢?”
“王爷封上了,谁也不让进,里面的陈设器物,一丝一毫都没动。”
颜音点点头,又问,“小四、小五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四郎君名叫颜亲,六岁半了,小郎君名叫颜童,整整比四郎君小一岁。”
“呵呵。”颜音干笑两声,“那岂不是我前脚刚一进宫,父王后脚便娶了新王妃?”
庆伯听出颜音语气中的嘲讽,有些尴尬,“夕夫人不是王妃,是侧妃。”
“她是七大后族中裴满氏靖郡王的嫡女,做填房居然还做不到正妃,真委屈她了。”
“王爷说了,以后任谁也不能盖过公主去。”
“什么盖过不盖过的,我娘也不过是个侧妃罢了。”颜音说完,依旧忿忿,又恨恨地补了一句,“当年还说过永不再娶呢……”
庆伯听颜音这样编排王爷,不敢接话,只是帮颜音打开了房门。
颜音却不进屋,又问,“二哥呢?二哥怎么样?父王对他好吗?”
庆伯轻轻叹息,“还不是那样,王爷对二郎君一向不冷不热,吃穿用度倒是一样不少,只是那么冷淡着,只当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颜音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踏入屋内。
这屋子从来没有宿过人,少了些人气,一推门,扑面就是一股阴寒清冷。
颜音打了个寒噤,借着灯光,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家具的式样有些古旧,显得粗苯,地毡幔帐也是半旧的,像是覆了一层灰。这房子,只比下人的住处略好些,倒真和军营中有些相似。
庆伯见颜音皱着眉头,忙解释道,“王爷说是要让三郎君体验一下军中的起居用度,杀杀骄奢之气。”
颜音噗嗤一笑,“父王也太不了解我了,我岂是因为贪图富贵安逸而不肯从军的。”
庆伯在铜盆中兑好热水,请颜音盥洗。
“没有八白散吗?”颜音问道。
庆伯无奈摇头。
“澡豆也没有?”
庆伯又摇头,“三郎君,王爷说了,一切用度比照军中,这些是都没有的。”
颜音也是无奈一笑,“父王真是越老越像个小孩子,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服软了?”
庆伯用布巾浸了滚水,拧成半干,指着颜音脸上的伤,说道,“这里暂且也没有什么药,用热水敷敷吧,明天老奴找王爷讨去。”
颜音笑着摇头,“要用冷水,才能更快消肿。”
庆伯整着床铺,颜音站在窗前,向院门口呆呆望着,“我是不是该去父王那里请安?应该要晨昏定省才对吧?”
庆伯又有些为难的搓着手,嗫嚅道,“王爷吩咐,不让三郎君出这院门。”
“哈哈!”颜音笑出声来,“父王说的一定是,‘那小畜生什么时候答应从军,什么时候放他出来,若他一辈子不答应,就一辈子在里面别出来了!他要敢出来,我就打断他的腿!’对不对?”
庆伯很是尴尬,“这……王爷的话,也没有这么绝情。”
颜音一笑,“父王是不是还限制了我的支用啊?”
“是……王爷说了,不能给三郎君支用一文钱,需用的物品,也要王爷点了头,才能拿进来。”
“可是……我要买些药,也不行吗?”颜音皱起了眉头。
“这个……老奴明天禀报王爷,看看他能不能答应。”
“嗯。”颜音点点头,“天晚了,庆伯你也早些歇息吧。”
“好,老奴就宿在隔壁,夜里若有事,只管招呼老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