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金……”康衍颤声唤道。
那妇人身子一抖,低低应了一声,“皇兄……”她正是康衍的幼妹,长公主鸾福帝姬康瑶金。
“你……”康衍双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哈哈!”颜鲁虎突然豪笑道,“令妹如今已经是本王的姬妾了,现今已有了身孕,若能生下男孩,本王必上奏圣上,请封为侧妃。”
那康瑶金只一味低着头,似乎不看不听,便可以熬过这难堪的尴尬。
“瑶金……你岂能如此……你这样,置驸马于何地?”康衍痛心疾首。
康瑶金抬起头来,淡淡说道:“我与驸马本不和谐,皇兄不是今日才知吧?这个驸马不是我想要的驸马,而是皇兄和母后想要的驸马,不是吗?”
“现在这样,便和谐了?”康衍的目光,恍惚中带着心痛。
“前朝那些公主、郡主,下嫁大辽、西夏、室韦,和今日之事,有何不同?同样都是交易,只不过一个在城下,一个在朝堂,同样都是去国离家,所不同的,所差的,只是一场婚礼!我的夫君和兄长都不能保护我,我只能,自己挣扎求活,如此而已……”
“如此苟活,便是……”康衍似乎要指责,但当着源军诸位将领,只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康衍轻轻闭上双眸,摇了摇头,一滴泪,自他眼角涌出,悬着鱼尾纹中,像是涸泽中,那些垂死挣扎的泡沫。
“便是我赵国女子的命!”康瑶金把话头接了过去,语音清晰,一字一顿,不是感慨,而是断言。
康衍默然不语。
颜鲁虎哈哈干笑两声,说道:“今日请陛下来此,乃是为了议和定盟之事,按照前盟旧约,两国划黄河而治,赵国每年给大源缴纳岁币,银二百万两,绢二百万匹,陛下对我皇称臣,陛下应该不会忘记,不会再度背盟毁约吧?”
康衍长出了一口气,平复心绪,点了点头,“此事早已议定,朕自然不会反悔。”
“那么……”颜鲁虎玩味一笑,“原定犒军金一百万两,银五百万两,衣缎五百万匹,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可现在期限已过,大梁府只缴来金十六万两、银二百万两、衣缎一百万匹。还差着很远呢!这可怎么办呢?”
颜鲁虎话音一落,左右源军将领便哄笑不止。
康衍的脸瞬间红了又白,额头鼻尖,密密渗出了汗珠。他身后的那宦官见此情景,忙轻轻踏上半步,搀扶住康衍的手肘。
“既然陛下无计可施,就让小王替陛下拿个主意可好?”颜鲁虎捻着胡须,一脸轻蔑。
康衍怒视着颜鲁虎,一言不发。
颜鲁虎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古人云,女子玉帛,没有玉帛,女子也可。依我看,不如用女子代替金银如何?帝姬、王妃一人折金一千锭,宗姬一人折金五百锭,族姬一人折金二百锭,宗妇一人折银五百锭,族妇一人折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折银一百锭。如此一来,很快便能凑足犒军之数,两国又可永结欢好,成就一段和亲佳话,岂不两全其美。”
康衍闻言大怒,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颤抖,只是强自忍耐着不让自己发作。过了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句话,“国家各有兴亡,人各有妻孥,谁无父母,谁无子女?请大帅熟思。”
颜鲁虎将手中金杯重重掷在地上,一声冷笑,“陛下既不肯缴金银,又不肯缴女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敢是又要背盟吗?既然不能履行诺言,我看这个皇帝,陛下也不要做了!”
话音未落,两旁边便上来两个玄甲侍卫,便要动手剥去康衍的冠服。
三十九、臣节不因挞楚亏
“住手!”一声怒喝,穿云裂帛。那声音又尖又高,犹如鹤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说得竟然是女直话。只见那宦官双手戟张,怒目而立,将康衍牢牢护在身后。
颜鲁虎微微一怔,有些诧异,但随即便不动声色的拿起康瑶金斟满的酒,呷了一口,嘻嘻笑道:“声音真好听,再来一个?”说得也是女直话。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金一百万两,银五百万两,衣缎五百万匹,已经远超我大梁城所有,假使变甑釜为金银,化屋宇为表段,亦不能如是敷纳。”那宦官又亢声说道。
“也就是说……你们这是打定主意,想要背盟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背盟,这等无信无义之人,你们赵国人怎可奉他为主?不如今天就废了吧?”颜鲁虎语气轻慢的说道。
两旁源军将领高声起哄,一边用匙箸敲着桌案,一边齐声高叫:“废了!废了!”
康衍脸色血红,双手颤抖,不能自持。
康瑶金却一直垂着头,不言不动,一滴水痕,沿着衣襟滚落,和那酒污混在一处,再也寻不到痕迹。
颜鲁虎一挥手,止住了众人,轻咳一声,正要开口,那宦官却抢先说道:“主上仁孝恭俭,勤政爱民,上对得起天地列祖,下对得起臣民百姓,未有过失,岂可轻议废立!”
颜鲁虎道:“当年两国议定,合兵击退西夏,谁夺回的城池,便归谁所有,我大源从西夏人手中夺回燕京,将其纳归版图,合情合理。可是你这位德配天地的主上却背盟毁约,屡次兴兵攻打燕京。我主无奈,只得挥师南下,一则为你赵国清除女干佞,二则问你赵国背盟之罪。此次兵祸,致使南北生灵涂炭,究其原因,都是你主上背盟所致,怎么可以说无过呢?”
“我主并非失信,我赵国列祖列宗艰难积累,打下这片江山,历经三世,方才平定河东,祖宗陵寝在燕京,故土在大河以北,不敢轻易与人,这才是信义所在!”那宦官深吸了一口气,又朗声继续,“若说我主失信是过错,那么王爷更是失信之尤!自去岁城陷之后,两国定盟,永结通好,我赵国俯首称臣,永事大国。现如今歃血未干,王爷竟然违背盟约,妄议废立之事,难道不是背盟失信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颜鲁虎眉头一皱,猛地一拍桌案,便要发作。
却听得那宦官继续亢声说道:“贵国伐人之国,却不想着全活生民,反而是贪索无厌,徒掠金帛子女以自丰。覆我宗社,害我生灵!汝灭亡不久矣!”
“住口!”颜鲁虎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杯掷在地上。那金杯仓啷啷滚动到康衍脚边停了下来,酒浆四溅,弄污了康衍的皂靴。
“拖下去!在青宫圜丘上,杖毙!”颜鲁虎厉声。
两旁早有人一拥而上,将那宦官拖了出去。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玄狐大氅,跌落在地上。那宦官口中兀自怒骂不止,却已经换做了汉语。
“若冰……”康衍低声,如泣如诉。这“若冰”二字,想必是那宦官的名字。
颜鲁虎重新掌控了局面,捻着胡须冷笑一声,“陛下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去观刑啊?”
康衍神色一变,怒目而视。
“哈哈!我倒忘了,陛下原本是胆小的,见不得血,所以打起仗来,胆怯得如同小儿。”颜鲁虎笑着对左右说道。左右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康衍的手,紧紧攥成拳头,那手上的青筋贲张着,似乎要挣破肌肤一般,那拳头的缝隙中,隐隐有血冒出头来,像是蠕蠕而动的一条赤色的虫。
颜鲁虎见康衍脸上轻轻淡淡,既不争辩,也无任何动作,突然便有些泄气,对左右挥了挥手。
一群人,便簇拥着康衍,出帐去了。众人杂沓的脚步,将那玄狐大氅踩皱又辗平,踢开又聚拢,发泄一般的蹂躏。
待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那康瑶金才缓缓走下席来,俯身拾起大氅,抱在怀里,像是怀抱着自己的亲人,哀哀痛哭。
沉重的杖声,一声一声,远远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颜音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耳倾听。
“哪有什么声音……”阿古依旧是懒洋洋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好像是打人板子的声音……”
“打人板子有什么稀奇,军中常事儿。这么多人,保不齐谁犯了事儿被抓住了打板子。你放心,咱们源国地广人稀,最重视的就是人了,在军中除非犯了天大的错儿,一般都不会是死罪,一顿板子而已,忍一忍就过了,养上十几天,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阿古一边说,一边半闭着眼睛,用小指挖着耳朵。
颜音皱了皱眉,“你不好好洗手,就别给我弄吃的!”一边说,一边径自推开了窗户。
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不疾不徐的板子声中,夹着阵阵怒骂,说的却是汉语。
阿古听不懂,却也有些诧异,“怎么?打的是赵国人么?”
“走!去看看!”颜音抄起外衣,拔腿出了门。
阿古急忙抱着手炉跟上。
越走越近,但那怒骂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是呻吟,显见是那人已经不行了。
那圜丘在青宫东华门外,隔着门,便能看到圜丘下围满了人,三重汉白玉栏杆圈护的圜丘之上,放着一张刑床。漆黑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起一落之间,那一道暗黑的杖影,划过高天丽日,仿佛是天地也在一同遭受刑求一般。
此时,雪已经小了,星星点点,像是飞絮,太阳从稀薄的云层中透出一个轮廓,淡淡的橘色,像是失了血。
“别过去了,血糊里拉的,没什么好看的。”阿古劝道。
这一次,颜音却顺从的点点头,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翘首张望。
“去问问,怎么回事。”颜音吩咐道。
那怒骂声已经很低了,模模糊糊,分辨不清辞意。但既便是隔着这么远,那些飞溅的血花,依然如此清晰刺目。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让众人心头一震,四下里一片安静。
颜鲁虎缓步走上圜丘,朗声问道:“现今可服了吗?”
“不服!”那人亢声答道。
“事已至此,徒死无益,你若求饶投降,我便留你一命。”
“天无二日,若冰宁有二主?!”
“哼!命都快没了,嘴还这样硬!”颜鲁虎目视左右,“把他舌头割掉,面颊割开,我看他还怎么嘴硬!”
“矫首问天兮,天卒不言。忠信效死兮,死亦何愆!”那垂死的人朗声吐出这两句绝命诗,随即,便是血光一闪,再无声息。那沉闷的杖声,再度响起,没几声,便停了下来,人,已经去了……
阿古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回道:“是赵肃宗身边的一个太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骂老王爷,被老王爷下令杖毙。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赵肃宗那老儿,你没看到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呵呵,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皇帝啊!难怪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
颜音不答话,只怔怔的看着圜丘之上,那人的胳膊从刑床上嗒然垂了下来,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滴落。在这祭天的圜丘中央,一具血色淋漓的尸体,俨然祭品,为这个垂死的城市祭奠。
雪,突然又大了起来,天地一片混沌,天空中再无半点太阳的影子。
青宫的那个幽静院落中,康茂也怔怔的站着,侧耳聆听那一片风声雪声,久久,伫立不动。
四十、雪渥丹青葬锦灰
大雪下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颜音一大早就起来了,裹着重裘,开心的在院子中玩雪。他却不像寻常孩子那样滚雪球,堆雪人。而是用脚印在雪上踩出图案来:大朵的宝相花,细碎的连珠纹……将那一片无暇积雪织成一袭暗花的锦。
“喂!你小心些,不要踩坏了我的画!”颜音对阿古喊道,“你只准走那条路,不许踩到路外面来。”
阿古却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对面好像来了好多人。”阿古一面说着,一面附耳在门缝边倾听。
“过去看看好了,干嘛这么鬼鬼祟祟的!”颜音说完,小心的踏着那些图案,走到了甬路上来。
对面院落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挤满了人。
颜音见人多,便不近前,依然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抻长了脖子眺望。
颜鲁虎一口略显生硬的汉话,声如洪钟,“恭喜太子,贺喜太子!令尊昨夜驾鹤西归,太子继承大统,为赵国新主!”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是康茂略带喑哑的声音:“我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呵呵……令尊寻仙修道,大彻大悟,已经修成正果。”颜鲁虎的语气有些支吾。
“不会的!父皇……父皇难道是被你们害死的?!”
“哼!我们怎么舍得害他,是他自己——”颜鲁虎见不留神说漏了嘴,忙戛然而止。
“父皇……到底是怎么去的?”康茂的声音中带着绝望,“告诉我……快告诉我!”
“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他用碎瓷片割了腕,我早说过不该给他们一只碗,一盏灯的!”颜鲁虎后面半句话,已经改作了女直话,想必是对左右说的,“去!把这里所有东西,统统收走!”
两旁有人答应了一声,便动起手来。
颜音侧了侧身子,靠在门框上,给那些搬运东西的人让出一条路来,但眼睛却眨也不眨的,一直盯着人丛之中。他的个子实在太矮,纵然是站在门槛上,也没有办法看到康茂的脸,只能凭借他头上的金冠,才能判断他的所在。
康茂一直没有说话,那金冠也一直静止着,一动不动。
“太子是储君,先皇逝世,天下便以太子为尊。这道誓书,令尊昨日已然同意,只是未能签字画押,今日只好请太子代为签署了。”
那金冠一动,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想必是康茂接过誓书翻阅。
“引咎逊位,另立异性?!这是何言!?”康茂怒道。
“这是昨日你父皇亲口答应的。”
“胡说!父皇绝对不会答应!我康氏自立国以来,德泽在民,于今已有九世,天下之人,莫不臣服,怎可轻言废立?”
“呵呵,令尊自惭背信失德,引咎自戕,康氏已经不配再掌有赵国天下——”
颜鲁虎还没说完,却被康茂凄厉的声音打断,“什么?!以宗室戚里女子折犒军之银,你们……你们简直就是禽兽!”
啪的一声,那誓书被康茂掷出,想必是打在了颜鲁虎身上。
颜鲁虎怒喝:“把他的手指斩下,用他的血画押!”
颜音的身子一抖,“不要……太子哥哥……不要!”那声音很轻很轻,只有站在他身边的阿古,才能听见。
康茂一声轻轻的,被压抑着的惨呼传来。
继而便是颜鲁虎的豪笑,“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音见他们要离开,忙将身子缩到了院门后。
“太子哥哥!”见所有人都已经走远,颜音忙扑了上去。
康茂跪坐在一片积雪上,右手食指插在雪里,不言不动,周围的雪,红了一片。不远处的雪地上,另有一处殷红,像是雪中绽放的一朵妖异的花,是那枚断指的所在。
颜音走过去,拾起了那枚断指,用帕子托着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条脆弱易碎的生命一般。那断指已经被冻成灰白色,断口处的血,早已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