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FZ) 上——贝勒王

作者:贝勒王  录入:08-31

“太子哥哥,这个……还能接上吗?”

康茂摇头,“不能了……”

“听说你们有个戴神医在大营里,让他来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断了就是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颜音轻轻叹了口气,依然小心的把那断指包好,轻轻放在康茂身边。又拿出一条帕子,要为康茂裹伤。

康茂顺从的任由颜音抽出他埋在雪中的手,任由他笨拙的缠裹,包扎……颜音的手势很轻,生怕碰疼了康茂。

“太子哥哥,地上冷,进屋去吧!”颜音劝道。

康茂依然不说话,只是顺从的任由颜音扶着,走进屋内。

屋内已经空无一物,颜音又轻叹了一声,扶着康茂席地坐下,又脱下身上那件两面发烧裘皮披风,要披在康茂身上。

“不行!你体弱畏寒,会生病的。”康茂这才开了口,声音喑哑。

“你怎么知道我畏寒?”

“你说过的,而且,你不管穿多少衣服,手都是冰冷的。”康茂说着,用左手揽过颜音的双手,轻轻捂着。

“这样好不好?”颜音走到康茂身后,长跪下来,揽着康茂的肩头,将披风展开,罩住了两个人全身,“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冷了……”颜音喃喃说道。

康茂嗯了一声,轻轻握住颜音的手。

“太子哥哥,你难过就哭吧,哭了就会好受一点,我不会笑话你的。”

康茂没有说话,只是手上一紧。

“太子哥哥,你这样我好害怕,你……你不会也轻生吧?”

“不会……”康茂声音低沉,“我若也去了,那我康氏江山就更保不住了……我在,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颜音默默听着,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其实令尊这样轻易的撒手去了,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等于是把所有的难题都堆在了你身上……”

康茂身子一震,“所以……我不能再把这些丢给兄弟们,一切的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他沉默了良久,又开口说道,“音儿,有时候,实话是很伤人的……不要一味的说实话。”这也是他第一次称呼颜音“音儿”。

“嗯,我听你的。”颜音点点头。

“也不要站在门槛上。”

“为什么?”颜音不解。

“因为你每踩一下门槛,就意味着你要替这户人家承担一次他们犯下罪孽,踩的越多,你承担的也就越多。这青宫,是我康氏的家庙……”

颜音想了片刻答道:“没关系,我愿意替太子哥哥承担,这样太子哥哥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康茂眼中一热,浮上了淡淡的水汽,“你回去吧!不然你父王又要打你了……”

“我不回去,我在旁边陪着,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好,我来教你画画吧!”

“你的手……”

“不妨事。”

“可是这里已经没有纸笔了……”

“有雪足矣!”

康茂左手执着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四方的轮廓,又在其上打出了九宫格,“这四个交叉点为眼,画中最重要的东西,要放在这里。若画花鸟,则可以让鸟落在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个点适宜出枝,而这里、这里、这里,这三块适合留白,不过也须得灵活运用,不可拘泥。”

康茂边说,边以指节做斗笔,画下一节节竹枝,又用小指指甲做叶筋笔,点出竹节,口中讲述着运笔要领和墨色浓淡。渐渐的,一张暗刻的翠竹图,便在一片覆雪之上,显现了出来。

四十一、宫花零落出深墙

暴雪下了一夜,到天亮时才渐渐止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梁城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天,是十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四壁的城门旁,贴满了大梁府的榜文,这一次,却是以源国的口气写的:“大源先皇帝有大造于赵国,而赵人悖德,故兴问罪之师。然赵国犹敢抗师,洎官兵力击,京城推破,方伸待罪之请。追寻载书,有违斯约,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父子败盟,其实如一。今既伏罪,宜从旧约。赵之旧封,颇亦广阔,既为我有,理宜混一,但念出师止为吊伐,本非贪土,宜别择贤人,立为藩屏,以王兹土,其梁都人民听随主迁居。今请前赵宰执、文武百官、在京臣僚,一面共请上皇并后妃儿女及亲眷、王公、公主之属出京。仍集耆老、僧道、军民、百姓,遵依圣旨,共议荐举堪为人主者一人,不限名位尊卑,所贵道隆德茂,勋业耆旧素为众所推服,长于治民者,虽无众善,有一于此,亦合荐举,当依圣旨备礼册命。旧赵之百姓并宜从新其国,候得姓氏,随册建号,所都之地,临期共议。大昌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日。都元帅崇王颜鲁虎,副元帅益王颜启昊,右军元帅皇子颜充,左军元帅皇子颜亮。

昨天夜里,颜启昊带领一队铁鹞子军,占领了禁宫,将烁王康英,煜王康御,永安郡王康微等滞留大内的宗室全部解送出城。

天不亮,一队一队的铁鹞子军,便在大梁府的带领下,敲开各个宗室王公宅邸的大门,按照宗籍清册上的名字,一个不漏的抓人。

永安郡王的两个儿子分别被两名源兵挟持着,呆立不动。王妃受惊晕了过去,一旁几个仆妇七手八脚的为她掐着人中,珠儿一脸惨白,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怒视着为首的那个大梁府官员。

只听王妃嘤咛一声,醒转过来。

那官员连忙躬身说道:“王妃……永安郡王已经出郊,王妃也请略作收拾,快些出郊和王爷团聚去吧!”

王妃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似乎已经恍惚得无法思考,只是不住落泪。

“真是一条好狗……”珠儿的声音很轻,但周围很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官员身子一抖,像是解释,又像是感慨,“如今这天下已经换了姓氏,康氏一族,皆成了战俘,咱们如今做的已经是新朝的官儿,上峰有令,不敢违拗。自城破到如今,已近两月,全城一百五十万百姓,能苟活到今日,很是不容易……这最后的生路,还要仰仗康氏一族施恩,再造之德,保全之恩,永世不忘……”

珠儿心中一沉,蓦地明白了,曾经赫赫扬扬的康氏皇族,如今已经成了这一百五十万庶民奉献的祭品,他们要活,就要献出这些天潢贵胄。月余之前,是那些劳军的女子,如今,变成了皇族……只是不知道,皇上当初答应献出三千女子劳军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时至今日,珠儿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告诫君主爱民,而只是说明了一个事实。民心无常,就像风云雨雪的无常,他们可以如没头苍蝇一样,因为一句谣言而满城狂奔;也可以在刀兵的威压下,轻轻易易的放弃所谓忠孝仁义,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命重要……说到底,大部分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宁可选择苟活,所谓舍生取义,自古以来能有几人?

“事已至此,顽抗无益,小姐还是去更衣吧……若让他们……来拉拉扯扯,大家都不好看,也玷辱了小姐的清白。”那官员越说,声音越低,弓着的身子,也越来越低,面孔几乎扎向地面,似乎已经无颜面视人。

“小姐!我同你一起去!”紫笑突然插口道。

“紫笑?!”珠儿一惊。

那官员摇头道,“按例只有五岁以下的小儿可以携带一名乳母,不知小姐芳龄几何?”说完,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珠儿。

珠儿心中一动,心道他手中拿的应该是宗籍文册,上面应该写有自己的年龄的,现在又再度询问,却是什么意思?

“七岁!”珠儿答道。

那官员缓缓点了点头,“那是不能携带婢仆的,少拖累一个人,也是功德……小姐快入内更衣吧。”

内室中,炉火依然烧得很旺。紫笑含着泪,为珠儿更衣。

“紫笑,好了,好了……你给我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珠儿也含着泪,却强自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今天天气冷……”紫笑低着头,声音哽咽。

“那穿几件厚的也就够了,不用中单、袜子都穿两件吧?”

“他们不让带行李细软的,多穿几件,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有个换洗替换……小姐你自幼在王府,不知道出门在外的苦楚,奴婢可是从小跟着人牙子从南走到北的,你听奴婢的,不会有错。该带在身上的什物,也都要带上,备不住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珠儿点点头,却不防含着的泪水随着动作落了下来,落在紫笑的发髻之中,没了痕迹。

紫笑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眼中也含着泪,“小姐……你自己要多保重!”

珠儿就这样张着双臂,任由紫笑摆弄,直到衣服一层层紧紧的裹着身体,再也穿不下一件,甚至手臂打弯都有点困难的时候,紫笑才停了手。

待两个人从内室出来,却发现两个哥哥和王妃都已经不见。

“我母亲呢!”珠儿心中大急。

那官员轻轻一叹,“按照规矩,宗室男子、公主郡主、后宫嫔妃和王妃宗妇都是要分开起行的,你的母亲和兄长已经走了,小姐也快些上路吧!”他说完也不等珠儿回话,便转身对那领头的源兵低语,“带到永安郡王康微大宗姬康蕊珠,七岁。”

珠儿分明的看见,那支墨笔随手一勾,掩去了她的生辰年份,从此,便不再是十六岁,而是七岁了……

出了府,踏上那片残破零落的积雪泥污,看着双脚在雪中沉下去,两侧的雪,淹没脚踝……冷,是唯一的感觉,珠儿不禁深深的感激紫笑,幸亏穿了这么多衣服,要不然真要冷死了。

一路踉踉跄跄,随着那几个源军步行。车、马、牛、骡已经全部被源军征用,一队一队,川流不息,满载着大梁城的所有,来回奔忙着。

脚下的雪,渐渐浸透了鞋袜,足趾上传来一阵阵木然的痛,偶尔会踢到雪下的什么东西,珠儿不敢去想,那是石块瓦砾,还是埋藏在雪下的尸体……

要去哪里,以后将怎样,珠儿已经无力关心,也不想去思考,甚至想着,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地尽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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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其实根据记载,当时每个帝姬,宗姬,王,驸马等平均每个人带了不到2个婢仆,但是进入金国答应之后,这些仆人是否还伺候他们就没有记载了,从一次额侧面描写来看,似乎那些人被金人另外役使了

四十二、笔墨散尽绮罗光

“烦死了!”颜音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撅起屁股,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

青宫内外,哭声震天,或长或短或低或高,此起彼伏。苍老的、稚嫩的、尖利的、低沉的、不管不顾的、极力压抑的……各种各样的哭声,汇成了诡异的合鸣,仿佛是笼罩在青宫上面的阴云,久久不散。

从昨天开始,赵国宗室便被陆续递解出城,羁押在青宫。青宫中的人一整天流水价的穿梭不断,颜音想去找康茂学画,又碍着人多眼杂,不太方便,因此上就更加的闷闷不乐。

阿古无奈的一笑,“小郎君,你忍忍吧,左右不过是这几天,人家皇上死了,总不能让人家一滴眼泪也不掉。”

“哭有用吗?能把死人哭活?”颜音跪坐起来,嘟着嘴抱怨道。

“这话倒是有理,他们现在应该想着怎样活命才对,若是跟大军一起北上,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花一样的小闺女,只怕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阿古也感慨。

“那他们要怎样才能活命?去求叔祖吗?”

“那只怕不成,带他们北上是皇上的旨意,崇王也做不了主。”

“那怎么办?”

“只能逃走!这些人都是皇上点名要的,就算逃走了被抓回来,估计也不会被杀头,所以还值得一试。尤其是他们现在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现在不逃,过上几天,恐怕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的吃的住的都很不好吗?比太子哥哥还差?”

“你那位太子哥哥独门独院,清清静静,一日三餐总能吃饱。现在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都堆在青宫里面,吃食就这么多,能抢上就吃饱,抢不上就饿着。如今每个屋子里面都是关着十几个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吃喝拉撒都不许出门,你自己想想那屋子里什么味儿?听说那些驸马都被关在后院马房,只有三面墙,这样的天气,冷风吹上一夜,只怕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颜音听着,眼睛突然一亮,歪着头,沉思起来。

阿古见颜音不出声,有些诧异的看过去,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大叫道:“小郎君,你可别想着去放你那位太子哥哥逃跑,他是白脸儿的,你是红脸儿的,你们都没事儿,我这条小命可别想要了,王爷一定会砍了我的!”

颜音被窥破了心思,尴尬一笑,“太子哥哥才不会逃走的!他说过,他若走了,落在他身上的担子就要分给别的兄弟承担,那样就等于是害了别的兄弟了。”

阿古长出了一口气,夸张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你吓死我了,我这魂儿都散了,现在还没归位呢!”

颜音撇撇嘴,做了个鬼脸,“我又什么都没说……你是自己吓自己。”

这是青宫中一个很大的院落,东厢房囚着帝姬和宗姬,西厢房囚着内夫人、女史等,正房和院子中都堆满了表缎。两群妙龄女子,隔着累累的绫罗相望,愁容对着愁容,泪眼对着泪眼……那积雪融化的污浊,顺着那些表缎的丝丝缕缕,渐渐向上侵蚀,把那些绚烂的纹样,浸染的陈黯潮湿,像是也含着泪一般。

珠儿站在窗前,略略垫着脚,望向窗外,贪婪的呼吸着窗纸缝隙处涌入的清新空气。紫笑智者千虑,还是有了一失,冷,倒是并不冷,但是饿,却是挥不散逃不开。

之前几日,珠儿和其他女子被囚在城内东塔院,是大梁府的人看管着,那里地方宽敞些,每日里薄粥果腹,也能吃饱。自从昨天晚上到了这里,到现在水米都没有打牙,几个岁数小的,已经饿得哀哀痛哭。外面来来去去,净是源国兵丁,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明白,想要忍辱讨要些吃食,竟也是毫无办法……

忽听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汉语,珠儿眼睛一亮,忙踮起脚尖张望。

屋内所有的女子都涌到了窗前,一双双企盼的眼睛望向窗外。这倒让珠儿想起了之前在王府之中,后花园内,养的那些鸭鹅,每当有人走近,他们便涌到围栏边,伸长了脖子张望,为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吃食,一个是自由……珠儿苦笑一声,所谓天潢贵胄,原来和那些被人豢养鸭鹅没有半点分别。

只听院中有人对着西厢那边喊道:“你们原本都是婢子封了夫人,也别闲着吃白饭,来帮着干点儿活吧!”接着便听到开锁的声音。

推书 20234-08-31 :大漠孤烟——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