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听说皇上致书源军,表达遣使出城议和之意。
至此,源军停止了进攻,一切暂时安定了下来。
唯有城中的那些寺庙,传来阵阵梵唱,为国家超度着忠魂。
六、铁骑长驱踏雄关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路奔驰向北。
数日后,复又疾驰向南。
颜启昊接到圣旨,便点起三千骑兵,即刻开拔,直驱大梁。
沿途穿州过县,绝不停留,也并未遇到任何阻拦。因为赵肃宗一意求和,各地节度接到敕令,均据守城中不出。
三千铁骑,人如虎,马如龙,如狂风卷过。
一众如铁打铜铸的彪悍男儿中间,却有一个一身白衣,玉雪可爱的小孩儿。他坐在颜启昊的鞍前,偎在颜启昊怀里,穿一雪青色的兔皮轻裘,虽然白狐皮的帽子将脑袋遮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小脸冻得通红。
“冷吗?若冷,就坐到父王后面。”
“不冷!我要看着前面的路。”天寒地冻,快马疾驰,劲风割面,小孩儿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话音飘在呼啸的风声里,似乎也被吹得断断续续。
颜启昊一笑,这孩子自小便体弱畏寒,之前一路南行,都是坐在车里,此时急行军,不放心单独把他丢在后军中,便带了他出来。本来还担心他吃不得苦,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赵国国都大梁。”
“大梁?娘说过,外祖母便是大梁人,是赵国的郡主。”
“是。她和亲到室韦,生下了你母亲,你母亲又和亲到了源国,生下了你。”
“和亲?和亲是什么?为什么要和亲?”
“和亲就是……”颜启昊略沉吟了片刻,斟酌着措辞,“就是两个国家表示友好,便把公主或者郡主嫁到另外一个国家的皇室中。”
“哦……”小孩儿皱着眉头,似乎在认真的思考,“那赵国和我们不友好吗?我们为什么要打他们?”
颜启昊摇摇头,满脸为难,这个……太复杂了,要怎么跟七岁的小孩儿解释清楚?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当年,赵国被西夏进攻,北方的大片土地都被西夏占去了,赵国打不过西夏,便来向我们求援,事先说好,两家联盟,谁从西夏人手中抢回来的土地,便归谁所有,所以,我们就占了燕京城和周边的十几个州县。但是赵国人背信弃义,总想夺回这些土地,所以我们便只能打他们了。”这些,都是实话,但忽略了很多史实。只是把历史中的几个小点,连成了一线。
“如果赵国送公主或郡主来我国和亲,就不用打仗了,是吗?”
“哈哈!”颜启昊笑道,“现在可不能那么便宜他们了,咱们已经包围了他们的国都,他们想要和谈,就要多付出些代价。”颜启昊边说,边回想着圣旨的内容,其一,让赵国对源国俯首称臣、缴纳岁币;其二、将赵国所有的宗室虏回源国、另立儿皇帝;其三,把大梁城搬空,除了房舍,所有的一切,都作为战利带回源国。皇上的想法,果然出人意表。
“我们就是去和谈的吗?”
“是啊。”
“嗯!”那小孩儿用力点点头,“和谈好,不要打仗。”
“为什么?”
“我不喜欢打仗。”
颜启昊皱起了眉头,自己半生戎马,用兵如神,自己最钟爱的儿子,竟然不喜欢打仗?
“为什么不喜欢打仗?”颜启昊的语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
那小孩儿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地说着,“打仗不好,会死人……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像娘和大哥一样,再也见不到了……”说到最后,语声中带了些哽咽。
颜启昊心中一软,左手放开缰绳,用力把那小孩儿往怀里一拥,“音儿……”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竟滞住了。
这孩子,正是颜启昊的第三子,颜音。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颜音竟然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我还有爹爹……”
颜启昊手臂用力,紧紧搂住了怀里的小孩儿。
“能不去皇宫么?我想和爹爹在一起。”颜音小心的,试探的问道。
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那怎么行。当年自己和皇上同时爱上了他的母亲,室韦国留国公主盈歌,自己赢得了美人归。如今,盈歌去了,皇上要跟自己抢儿子了。说自己正妃早亡,如今侧妃盈歌因流产身故,府中并无其他妻妾,自己又常年领兵在外,必然无法分身照顾幼子,因此想让这孩子入宫,和皇子一同教养。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恩典,真的很难拒绝。因此,自己才破例带这孩子来军中,想着,能多相处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皇上喜欢你,才让你入宫的,寻常王子可没有这样的恩遇。”颜启昊语声艰涩,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理由,实在是牵强。
“皇上都没见过我,为什么会喜欢我?”颜音不解。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总不能说皇上虽然没见过你,但是见过你母亲……
“也许……是缘分吧。”颜启昊苦笑了一声。
却没想到颜音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理由,略带失望的,轻轻“哦”了一声。
“等处理完大梁的事情,父王亲自送你进宫,或许……皇上会改变心意也未可知……”话是这么说,但颜启昊心里很清楚,他这个三哥,一向是言出必践,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若不是这样刚愎的性子,当年十来个兄弟争夺的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
“真的吗?!”颜音又惊又喜,低声叹道,“那太好了……”说完,身子又紧紧向颜启昊靠了过来,小脑袋在颜启昊胸口用力蹭了两下。
颜启昊一笑,低下头,轻轻吻上了颜音的额头。
“大梁好玩吗?”颜音问道。
颜启昊想说这是去打仗,不是去玩,但又不愿意扫了这孩子的兴,便说道:“好玩,那是天底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
“那爹爹要带我去玩。”
“好……”颜启昊敷衍着。
“娘有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葵口小盘,便是外祖母从大梁带过来的。”颜音突然说道。
颜启昊自然记得,那是盈歌的嫁妆之一,汝窑的瓷器,赵国宫中的秘藏。
“后来,娘死了,那盘子便不见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颜音困惑的侧过头来,满脸疑问的表情。
颜启昊黯然一笑:“你自然是找不到的,因为那盘子是你娘的爱物,我让它跟随你娘一起常伴地下了……”
“我也要跟娘一起,常伴地下。”
“胡说!”颜启昊怒道,随手便在那小孩儿的臀腿侧面用力打了一下。
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颜音一脸委屈,疑惑不解地扭头看着父亲。
这张脸,跟盈歌实在是太像了,这孩子太俊美,俊美到不像是男孩。这样的相貌,将来能上阵打仗吗?
“不许哭!”颜启昊沉声喝道。长成这个样子,还动不动就哭,哪有半点男儿气概。
颜音惊得一哆嗦,止住了泪,但却倔强地应道:“我没有胡说……”
颜启昊心知这孩子没弄明白“常伴地下”的意思,耐着性子解释:“那盘子,给你娘陪葬了,物件埋在地下叫陪葬,人埋在地下叫殉葬,但若是殉葬,人也要一同死掉了。”
颜音怔怔地问道:“那人死了就能和死去的亲人在地下相见吗?”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中间的关节,父亲忌讳他提到自己死亡,问话中便不再提到自己。
“应该不能吧,人死了会变成孤魂野鬼,也会再度投胎,但是却没有办法和死去的亲人相见了。”
“哦!那我要陪着爹爹,可不能轻易的去……”颜音说道这里,便止住了。眼中虽然还含着泪,但却抬头对颜启昊一笑,轻轻吐了吐舌头。
颜启昊心中一软,轻轻在颜音挨打的地方揉了揉。
颜音报复似的,用力一仰头,脑袋轻轻撞在颜启昊胸口上。
颜启昊吃痛,心中一怒,抬手想要再打,但看到颜音上翘的嘴角,便止住了。
“等到了大梁,要给我买一个雨过天青的瓷器。”颜音又用脑袋蹭了蹭颜启昊的胸口,撒娇道。
“不用买,随便拿,想要多少就拿多少!”颜启昊豪气顿生。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打赢了!”
七、愁云九重都城破
转眼数日过去了,前往源军大营议和的官员每日里来来去去,却始终没有什么结果。听说源军要求太子出郊为质,才肯答应和谈,但皇上却不肯将太子送入那虎狼之穴中。
和谈,便一直胶结着,没有任何进展。
这日一大早,天色乌沉沉的,黑云翻卷着,涌动着。那阳光,只能从云缝中洒下来,一线一线的,像是激射的羽箭。城的正上方,有一条赤色的云气,如腰带一般,横亘十里,色泽殷红,让人隐隐觉得不祥。
珠儿梳妆完毕,便拉着紫笑登山眺望。这几日她每日都是这般,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娇小女童,一身青缎碎花袄裙的婢女,每日里在万岁山顶驻足凝望,已经成了大梁城的一道风景。
马蹄得得,正是昨日出郊的议和使臣,长驱直入进了城门。这样的景象,这几日来,珠儿见得多了,但这一次却明显不同。因为那马太快了,像飞一样奔驰,直到了禁宫门前,依然没有稍停。
似乎……出什么事儿了?珠儿心中涌满了不安。
随后,她便找到了答案。
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击碎了静谧的晨,也击碎了这几日以来的偷安。
源军,又开始了总攻。
只见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羽箭、火矢、炮石,纷纷如雨似雹坠落。景龙门、顺天门的敌楼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四壁城头上,红黄相间的大赵旗帜,或次第倒下,或中箭燃烧。那些赵军的幢幢人影,在女墙的缝隙间,忽而闪现,忽而便倒下再也不见……
突然间,一面黑色大旗挺立在城头,上面斗大一个金色的“源”字。珠儿心中一惊。
随即,那旗帜又立刻倒下了。珠儿立即心中一宽。
但是,又一面黑旗竖起,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渐渐的,景龙门上,黑旗的数量已经多过了红旗,玄色铁甲的身影,已经多过了赤色拥项。接着是顺天门、金耀门……
那些围着赤色拥项的溃兵们,从城上跌落、滚落、爬落……或狼狈地散入街巷,或无力的匍匐呻吟,丢弃的盔甲兵器,散落一地,间或有血迹迤逦淋漓,四处抛洒,像是上天那一双残忍的手,正在用朱砂,一笔一笔地描绘着死亡。
突然听到一声大呼:“源兵已经上城了!”
这声音,在一片矢石之声中,分外清晰,不知道出自哪位百姓的口。
迅即,一声呼喊转瞬变成了千声万声,像是回音一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如雷鸣一般,震摇着所有人的耳鼓……继而一片嘈杂之声嗡嗡响起,接下来便是震天动地的鼓噪:绝望的喊叫,凄厉的长号,呜咽的悲鸣……陷入绝望的大梁百姓,和城头那一面接一面顺风扬起的黑色旗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珠儿的心,随着这巨大的震慑人心的悲鸣,狂跳不止,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泪,止不住源源涌了出来。
东、南、北,三面的溃兵数万人弃城而下,与嚎哭奔走茫然无措的百姓撞在了一处。所有的人都互相推搡着,冲撞着,怒骂着……为自己争夺一条生路。
终于,那生路变成了血路,彼此白刃相向。也不知是溃兵杀了百姓,还是百姓拾起路边的武器,杀了溃兵,总之,道上的尸体,渐渐多了起来,一路延伸着,洒向城内。
似乎是血腥气让人们疯狂,又或者是悲愤怨怒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人们纷纷挥动着兵器,杀向那些无辜的同胞,士卒杀了将领,将领杀了文臣,文臣杀了百姓……武将怨文臣议和误国,文臣怨武将防守不力,百姓怨士卒不思杀敌尽忠,士卒怨百姓鼓噪作乱……或者完全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有人挡了自己的路,就必须死!至于自己的路朝向何方,何方可以求生求存,只怕那手持染血利刃的人,心头也是一片迷茫。
人们互相践踏着,屠戮着。生者茫茫奔逃,散入街巷,死者与伤者枕籍在一起,悲呼呻吟。血与血融汇在一起,汩汩流淌……这情景,宛若地狱。
与城下的混乱相对应的,却是城上的整肃,一面面黑旗,每隔一段距离,便迎风飘扬起一面,一路延伸着,逐渐,将整个大梁城合围。
直到,整个大梁城的四壁,再也找不到一抹代表大赵的红,那震天的鼓声,便再度响起。沉稳,庄重,不徐不疾。那鼓声,像是昭示着,源军,已经掌控了一切。
每一声鼓声,都伴着一阵大梁百姓的哀鸣,像是绝望的唱和,令人听之伤心欲死,但又欲哭无泪。
珠儿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种叫做“铜盘子戏”的玩意儿。纸做的戏文中的小人儿,底座粘一圈斜向的猪鬃,放在铜盘上。只要一敲铜盘,它们便会旋转、移动,配上手中的武器,像是在砍杀、交战。
这大梁城,便是那铜盘,那自相残杀的同胞,便是那些小人儿,而城头击鼓的源军,便是敲击铜盘的那只手吧?本来是小儿常见的玩具,珠儿三五岁时便已经玩厌了丢在一边,此时突然想起来,却觉得这玩具凭空多了几分残忍。
皇宫内,圣旨频传:着守军退守内城护驾。
各路将领领旨整肃,溃兵渐渐如涓滴细流归入大海一般,逐渐布防内城。
更有一些外城百姓,拉家带口从汴河上踏冰涌入内城,一时之间,冰面乍裂声不绝于耳,溺水而亡的百姓,不计其数。
那些侥幸进入内城的百姓,因无处可去,便渐渐猬集在南熏门处。
突然,距离南熏门最近的城头上发一声喊,箭如雨下,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百姓,便如刈麦时镰刀过处的麦子一般,纷纷偃倒。
箭太快太多,外圈的人们四散逃了,但内圈的人却未能及时反应,被尸体压住,绊住,瞬间变成了箭靶。尸体与尸体叠加着,像小山一般,直到生者散尽,死者气绝,那城头,才传来一阵阵放肆的豪笑。
南熏门前,皇榜俯视着的这一片空场上,陡然出现了一座人肉的山丘,插着不计其数的羽箭,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血,汪成了赤色的池塘。从高处看过去,倒像是一只目眦尽裂的眼睛,愤怒地望着苍天。
八、碧空一片雪霜寒
忽然,鹅毛一般的硕大雪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不一时,大地便一片洁白。
那些血肉污浊,尽被这至纯至洁的白雪所覆盖。仿佛苍天有泪,在为死难者安葬。
珠儿就这样怔怔站着,看着,心仿佛凝住了,无法思考。直到那白雪将顶心、肩头的大红,染成了一片洁白,依然伫立不动。
果然是不祥之兆啊……珠儿用手紧紧绞拧着身上的衣服,那“一年景”的织绣图案,被扭曲得变形,变成一片破碎的良辰美景,四时平安。
那一夜,源兵纵火点燃了十二座城门,火光亘天,通宵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