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息怒,圣旨您也看过了,皇上有令,不准屠城。”颜启昊劝道。
“他们杀了我们使臣,就这么罢了不成?!”颜鲁虎瞠目大吼。
“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只不过不可以屠城。”颜启昊又道。
“皇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夺城而不屠城,那夺它何用?”颜鲁虎只是大吵大嚷。
“皇上的心思,并不难猜,之前每占一城,便大肆屠戮,最终落到我们手里的,也不过是一些金银细软而已,而且这些东西,大都散在那些兵卒手上,并没有悉数收归国有。反倒是屠城中毁坏的东西,不在少数,譬如说绸缎锦帛一类,糟践的倒是比夺回来的还多。我们拿了赵人的金银,到头来又要用这些金银去换他们的丝绸、茶叶,最终这钱还是被他们赚了去,并不划算。”颜启昊说道。
“是啊。”二皇子颜亮点点头,“父皇的意思,是要让我们不仅拿走金银细软,还有丝绸茶叶,马匹军械,更包括大梁城中所有有用的东西,药材、书籍、舆图、法服、卤簿、冠冕、乘舆、颜料、乐器……把这些东西,统统搬回我国,匠人和伶人也是一样。从此他赵国有的,我们源国也都有了!那些兵卒哪里懂得这些东西的宝贵,他们只认金银,只怕连珠玉都有眼不识的!”
大皇子颜充摇头:“昨夜已有不少人私自下城劫掠了,难道都要军法从事?”
此言一出,颜鲁虎脸色一变。
颜启昊忙道:“昨夜圣旨未到,自然是不知者无罪。不过从今夜开始,众位可要好好约束三军了。”
大皇子颜充冷笑道:“三军儿郎费尽千辛万苦打下这大梁城,如今胜了,若不屠城,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士们便一点好处都尝不到,叔王和二弟就不怕大家不满,哗变炸营么?更何况昨夜已有人得了好处,今夜严禁下城,那没得好处的人,难道不会愤愤不平么?”
二皇子颜亮嘻嘻一笑:“这个简单,只消让赵肃宗先交出三千妙龄女子劳军,不就妥了!有美人相伴,再许诺他们回去之后各有犒赏,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炸营的。”
“这……”颜启昊皱起眉头,“这恐怕师出无名吧?”
“怎么无名?我们打的是为大赵锄女干,重修盟好的旗号,现在就要锄女干了,让那几个背盟的女干臣,把家伎、婢女统统交出来,一点都不为过啊!”颜亮把玩着带钩,嬉笑着说道。
“那几个女干臣,有这么多家伎、婢女?”颜充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
“哈哈!大哥也太孤陋寡闻了,听说赵国前朝,曾有高官显贵一户畜养上千家伎的,区区三千之数,恐怕还太少了呢!”颜亮笑道。
“这帮该死的蛮子,也太会享受了!”颜充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这主意不错!”颜鲁虎眯眼笑着,击掌赞道。
颜启昊听颜鲁虎也出言赞成,便不再反驳,默许了颜亮的提议。虽然他爵位比颜鲁虎略高,但在军中,颜鲁虎却是主帅,更何况论辈分,颜鲁虎又是叔父,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
“好,便如此办理!”颜启昊说道,“此外还要先把马匹和军械收缴上来,这是第一要务,这等于是折了他们的手脚,然后,我们才好随意摆布他们。”
颜亮点头:“只是如何去做,还要六叔和叔祖拿主意。”
颜鲁虎冷笑:“这还不简单,明日点起一千精兵,进驻到他大梁城府衙里面,盯着他们办事,不管是收缴马匹军械,还是征集劳军女子,只管盯着大梁府的人去做,他们不听话,就砍了他们脑袋,再换上一个!”
颜充击掌赞道:“叔祖的计策果然有道理,我们源、赵两国和谈修好,自然不能逼迫那赵肃宗,只管找他下面的官儿说话便是。”
颜亮问道:“那太子出郊为质的事情呢?”
颜鲁虎又笑:“这个好办,辉王不是在这里吗?砍了他一条手臂送进去,告诉他们,若太子明日不出郊,便再砍他叔叔一条手臂。”
颜充大笑:“哈哈!此计甚好,他们先杀我使臣,我们只是砍了他们使臣的一条手臂,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听到颜充又提到使臣之死,颜鲁虎又猛击了一下桌案,余怒未消:“那被杀的使臣许锐乃是我嫡亲侄儿,这口气可实在咽不下去!”
颜启昊劝道:“王叔还要以大局为重,节哀顺变。”
颜充却哈哈一笑:“小妾的侄儿若也算嫡亲侄儿的话,叔祖的侄儿只怕比草原上的牛羊还多了!”
颜亮抿嘴一笑:“听说叔祖昨夜洗劫了赵肃宗的太后母家和一个驸马府,还得了一个绝色的长公主,若把这公主收在房中,只怕那赵国太子也成了你侄儿,可就说不清了。”
颜鲁虎听了脸一红,讷讷的拿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却发现里面已经涓滴不剩,便一扬手,把酒壶抛在了一边。
颜启昊忙道:“夜已经深了,大家早些安歇吧,明日便如此办理就是。”
夜凉如水。
颜启昊一边用用手按着额角,一边快步走着。
争论了大半夜,大帐中酒气臭浊,让颜启昊不禁有些头疼。但一想到颜音的小脸,便让颜启昊全然忘了疲倦,脚下的步伐,也不知不觉加快了。
青宫中一片黑暗,只有东厢有一盏昏黄的灯。
颜启昊轻手轻脚的推门入内,一眼便看到酣梦正甜的颜音。
蒲罕靠在床脚,正打着盹儿。箕张的两脚中间,放着一盏油灯。
听到声音,蒲罕立刻便醒了,轻呼了一声“王爷”,便要行礼。
颜启昊忙止住了他,用手指在唇边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中的羽箭轻轻放在桌上,而后一步一步,缓缓地退到了屋外。
蒲罕也跟了出来,又叫了声“王爷”。
“以后别点灯,有亮,音儿会睡不着。”
蒲罕点点头,“他睡了我才点起灯的,知道王爷要来,给王爷照个亮,指个路。”
颜启昊点点头,轻拍了一下蒲罕的肩膀,“早点睡吧,辛苦了!”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蒲罕站在门外,一直到颜启昊走远,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身返回屋内。
十一、会看山呼声动地
天方破晓,钟声清扬。
大梁城万人空巷。
人们全都聚集在禁宫正门宣德门外,仰着头,一脸企盼德看着门楼上露腕凭栏的赵肃宗康衍。
宣德门前,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却极为安静,听不到一点声响,似乎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皇上开口。
“寡人在此!与军民百姓,与此城此殿,共存共亡!”赵肃宗语声铿锵。
此言一出,四下里悲声动天,众人感极而泣。
因为昨日里传出谣言,说皇上见和谈失败,已经携带宫眷细软,轻衣简从,连夜逃出大梁城,奔南方去了,丢下满城的百姓去面对源军的屠刀。百姓惶恐不安,且又群情激奋,昨夜已经强抢了武库,盔甲军械已有不少已经散失民间。皇上连夜和宰执、亲王商议,决定今日亲登宣德门,直面百姓宣谕,以便稳定民心。
珠儿依然站在万岁山顶,虽然听不到皇上的说话,但是昨夜听父王大略说过目前的形势,略略也能猜出几分。
赵肃宗见百姓尽皆号恸跪拜,也不禁为之掩泣,却冷不防帽子的系带松脱,那顶黑色直脚幞头,飘然堕落,在地面上滚了两滚,沾满了泥尘。那幞头很轻,其实落地并没有声音,但所有的人,都觉得耳畔传来重重的回响,似乎整个大梁城都随之颤动了一下。
珠儿蓦地想起了那位许道长说过的“不祥之兆”四个字,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心头一沉,莫非……这是天意?上天已经绝了大赵的生路,因此才屡降凶兆?
珠儿仰头看天。天是晴天,但又有些雾突突的,日色如丹,带有几分甜美的暖意。太阳被周围云气雾色半遮半掩着,那轮廓,便被云雾遮罩扭曲成一片迷离,仿佛是一个总也画不圆满的圆,似乎云层中有二个太阳,在互相缠斗一般。
见帽子落地,赵肃宗也是一怔,但随即便定下神来,混若无事地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军民人等,若有良谋奇计即以献,朕当听从!诸位保家心切,昨日武库失守之罪,一切不问。如今源军在城头敛兵不下,议和之策,尚有可为——”
话未说完,只见三骑源军,一路飞驰而来,向城门下众人直冲过来,竟不稍停。
众人一声惊呼,如潮水一般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因躲得仓皇,弃履头巾,散落了一地。
那三匹马就这样踏着赵人的鞋与帽,踏着御街上的轻尘,径直冲入了宣德门。
宣德门前上万百姓,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无一人有动作,无一人有声音。
每个人都看到了,为首那人的手中,高高擎着一条手臂,凝血染红了手臂上裹着的蟒袍,也震慑了每个人的眼睛,让人们心中,都涌上了凛凛的寒。
皇上匆匆下了城楼。
一片死寂之后,人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并不离去。
不消片刻,皇上重又登上了城楼,声音喑哑:“源军遣使,传源章宗御旨,告谕大梁百姓安业。两国讲和,永结盟好!”
一片欢声雷动。百姓以手加额,私相庆贺,甚至有人匍匐在地,长跪叩首,感激上苍。
再也不必担心被屠城了,人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住了自己的家财,至于国家要付出什么代价,那是皇上要操心的事情,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一时还压不倒自己身上。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人们都刻意不去想那条染血的手臂,不去想那手臂的主人,也尽量去忘掉,刚才看到手臂的那一瞬间,心头的感觉。
珠儿看着,深深叹息了一声。
因为她看到,在一片欢呼之中,一身石青色常服的太子,骑着白马,带着一百从人,悄悄出了禁宫的东华门,直奔外城。
此后珠儿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太子的背影片刻。
看着他一路疾驰,看着他在城门口被源军拦住,看着那一百从人被迫停在当地,看着太子一个人,纵马没入城门洞的黑暗之中,看着太子在城门洞中央一揽缰,一回首,回望大梁……城门洞的黑暗遮住了太子的面容,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怎么,珠儿深信,那张脸上,有泪流过。
那边太子刚出城门,旁侧的城门中,便黑压压的走进来一对衣甲鲜明的源军。
一千人,列成方阵,头前一百人是骑兵,其余是步兵。
这队人走得很慢,那些马匹轻盈地踏着步子,像是在舞蹈。黑色大旗上,赭色的“源”字迎风招展。马如龙,人如虎,军容整肃。这一队源军散发着凛利的锋芒,如一柄出鞘的玄铁巨剑,此时虽然缓缓而动,但依然威势迫人,似乎随时可以飞速狂舞,激起漫天剑气,将整个大梁城从赵国的舆图上斩落。
街道两侧,空无一人,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在巷弄深处探头探脑的窥伺。
那队源兵一路进驻了大梁府衙,有条不紊的系马,布防……俨然成了大梁城的主人。
皇上的口谕,已经写成了皇榜,贴在城内各处,用以安民。
这种消息,一向传得很快。此时,应该每个大梁百姓都知道了,源军同意议和,一切太平无事。几天来忐忑的心放了下来,纵然手中有最好的盔甲与武器,也不必犯险和源军拼命了。前几日都亭驿前的一幕,再也不会重现……
其实这区区一千人,汇入大梁城一百五十万人口当中,不过是瀚海中的一粒沙。就算是城内的赵军,也尚存数万之众,更何况昨日武库被劫掠,手中有兵器的百姓,粗略估计约有三十万人。而城外的源军号称二十万,实际不过只有十五万而已。百万之众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似乎很是令人不解,但似乎,又很无奈……珠儿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想着,心中一团乱,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珠儿正在沉思,耳畔忽然传来紫笑的声音:“小姐!小姐,你看那边。”
珠儿顺着紫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个红衣婢女正站在绛霄楼大门口,向这边挥着手,那正是母亲的贴身婢女绯桃。
“怕是夫人有事找小姐呢,这死婢子,懒得上来,便在底下作怪。”紫笑嗔道。
“她缠过足,雪天山路滑,确实不便。”珠儿说道。
那绯桃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获罪,才被贬为奴的,之前缠得一双好脚。进了永安郡王府中为奴,本来应该放脚的,但她似乎自己偷偷在缠,所以那脚,便一直没有长开。
“这司苑局的太监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晴了两日了,竟然没有人扫雪。这雪白天化了些,晚上又凝成冰,滑得要命,这要是摔了人可不是玩儿的。”紫笑依然抱怨着。
珠儿不解的盯着紫笑看,这姑娘还真是没心没肺,国与家都成了这个样子,她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担忧呢。
紫笑见珠儿盯着自己,不解地问道:“怎么?我脸上有灰么?”
珠儿苦笑摇头:“你竟是一点都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从小被卖进府里,孤鬼儿一个,又有谁可以让我担心的?”紫笑这话刚一出口,突然明白了珠儿的意思,又笑道,“我担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天塌下来,总有皇上和王爷顶着,我一个女孩儿家管不了那么多,只管死心塌地的伺候小姐便是,有小姐的生路,便有我的生路。若没有……不管水里火里,我生生死死都陪着小姐便是。”
主仆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万岁山。
十二、万家香雾胡尘中
珠儿一进门,便看到母亲长吁短叹,正在用帕子抹泪,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王妃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叹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绯桃只得接口道:“适才那个陈公公过来了,传皇上口谕,说源军让我们送四大女干臣的家伎、婢女劳军……”
绯桃还没说完,珠儿就急了:“什么女干臣?谁是女干臣?我大赵大臣的忠女干贤愚,轮得到他源国来评判?”
“小姐,您听我说完啊……”绯桃蹙着眉,继续说道,“源军要三千女子劳军,那所谓四大女干臣的家伎、婢女凑在一起,加上教坊官女支,也不足三千。皇上念着民心不稳,不愿意再扰民,只让宗室各家各出几人,凑够三千之数。说是皇子和亲王府上各出六人,郡王和驸马府上各出四人……”
“难道,要送你们四个去吗?”珠儿大惊,指着绯桃和紫笑问道。
珠儿母女总共就带了四个婢女过来,都是最贴心顺手的,自然舍不得。
“不是。”绯桃摇头,“那陈公公说了,只要是府上的家伎、婢女都行,写个名单出来交给大梁府,他们会去府上接人。”
“不给!一个都不给!凭什么?!”珠儿瞠目。
话音未落,只听到那陈忠辅的声音传来:“王妃,名单写好了吗?要划上贵府的画押,赶紧交出去了,就差您这儿的了。”
王妃摇头:“这……你说我让谁去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孩子……”
“哎呦!王妃,奴才知道您信佛心善,但这事儿,是关系到咱大梁城百万人性命的事儿,该狠心的,要狠得下心来才行啊。”
“这……你让我让谁去不让谁去啊……就不能通融通融,少一两个人不行吗?”王妃垂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