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对方是个男子也不在意。
连对方是他最爱不得的人,也不在意。
临清心中触动,望一眼沈絮,又垂下目光,轻声道:“会的。”
沈絮摇头,“我不曾领教过其中滋味,诗词歌赋所写的感人故事读得虽多,却总是觉得那是前人杜撰出来的虚幻美好,即便不是杜撰,也参杂了人为的情愫。想不到自己身边,竟真会有如此深情。”
临清在心里叹息,深情的又何止一个沈丹墀。
沈絮不再言语,提笔在宣纸上挥舞。
待他写完,临清望去,纸上只有四个字,“不得于飞”。
回首,沈絮已经钻进被窝躺下了。
临清默坐片刻,将那宣纸小心收好,吹了蜡烛,也爬上了床。
一夜无话,次日二人起来,皆有些不大自在。
习惯了沈絮懒散窝囊的模样,突见他愁虑万千的样子,临清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那厮恢复得快,临清做好早饭回来,那厮又回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正拿着一条菜叶逗兔子。
沈絮将菜叶伸到兔子嘴边,兔子咬住,沈絮一提,兔子跟着抬起前脚。咬了两口,兔子实在站不住了,趔趄着摔倒。沈絮于是又把菜叶伸到它嘴边,如此反复几次,那兔子摔得七荤八素的,晕晕乎乎打着摆子。
临清一见就心疼了,放下面条就过来护仔,“你别欺负它!”
“我哪里欺负它了,我在给它喂东西。”沈絮说。
“你把菜叶放在那,它自己就会吃。”
沈絮横竖看这个兔子不顺眼,不说有团嫩肉摆在眼前不能吃,光是这兔子的名字就叫他心里憋屈,无奈他劝不动临清,就只能把怨气撒在小兔子身上。
不甘心地拿手戳戳那正天南地北找方向的兔子,兔子被他戳得一倒,瞪了半天爪子才站起来,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睛无限幽怨地瞪着沈絮。
临清怒道:“你还欺负它!”
沈絮耸耸肩,收了手。
吃过饭,两人收拾了一番出了门,打算先去学堂看看情况,要是少了东西,趁着这两天赶紧置办了,别等开学了再手忙脚乱添置物什。
学堂路不远,就在王婶家再往北走一里路,等两人到了目的地,登时大眼瞪小眼。
沈絮:……
临清:……
沈絮:!!!
临清:!!!
内心齐齐咆哮:这栋房子比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屋好了不止一点点啊!后面有没有厢房啊!有的话干脆搬过来住算了啊!
第十四章
两人奔进学堂,分工协作,片刻功夫就将布局摸得一清二楚。
可惜的是,除了教室的地方,就只有一件狭小的侧室,屋后也没有水井、灶房、柴屋之类,真要住人,恐怕不便得很。
沈絮捧脸叹息,多好的房子啊,可惜不能住人。
临清抚门叹息,多好的院子啊,可惜不能种菜。
叹息完了,两人开始收拾学堂。
案桌落了灰,临清打了水来擦,沈絮则检查文房四宝一类的用品,查漏补缺,将需要添置的东西列成清单。
临清躬身擦桌子的间隙抬头看一眼沈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絮从崔老先生处回来后,像是突然懂事了些。
内心正感慨着,那头沈絮往桌上一倒,呼道:“好累啊——我不想教了——”
临清:“……”
“桌子还没擦上面都是灰啊!”
沈絮的衣衫脏了,临清坚决不同意帮他洗。沈絮瞅着袖子上的灰渍,心想要不明天穿临清的衣服来教书好了。
收拾完学堂,两人又去侧室整理。
临清把被子报到院里打灰,沈絮背手研究书架上的古籍。
《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山海经》、《大学》、《孟子》、《论语》、《诗经》、《礼记》……
全是自己幼时学过的。
沈絮一本本摸过去,想起小时背不出书被先生打手板的事,不禁莞尔。
一眨眼就二十又六了,所谓白驹过隙,不过如此。
被先生打手板委屈得哭时,堂兄还拿糖哄他,而现在天各一方,两不相知,不由一时唏嘘。
临清抱了被子回来,正看到沈絮捧着一本《诗经》在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抬头见临清进来了,便冲他扬扬手中的书,笑问:“可曾读过?”
临清点头,“读过一些。”
“我喜欢这首《月出》,”沈絮道,“幼时不懂何谓佼人僚兮,后来见人走了一回,茅塞顿开。”他欣然道,“你可还记得原先府里的凝碧?”
临清僵僵点头。凝碧是府里资历最老的小妾,比沈絮还要大上两岁,是个过了气候的花娘,被沈絮接回府里做了后院的管事。后进来的小妾哪个都比凝碧年轻漂亮,却没有哪个敢在她面前放肆。
沈絮叹道:“我第一次在依翠园看到她,便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她从假山那头走出来,仿佛天上下来的仙女,不扭捏不作态,只是那样自然地走过来,月色打在她脸上,那一刹,我便明白了什么叫做佼人僚兮。”
临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如今陪在这人身边的是自己,而那个女人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却始终存在这人心里。
“嗯……”临清低低道。
沈絮还在回想那日惊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见过凝碧的绝色,后又收了清然、西陵、潸云……
姹紫嫣红看遍,一句“劳心悄兮”却始终不得其解。
叹了一口气,沈絮招呼临清,“你选首你最爱的念与我听听。”
临清过去接了书,翻了几页,指了那页上的字,缓声念起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念完望向沈絮,瞥见他嘴角噙起的一抹笑意,脸上一红,把书摔回给他,嗔道:“不念了,就知道你要笑我。”
他学的诗并不多,都是些最显浅易懂的,在沈絮面前犹如班门弄斧,好不羞恼。
沈絮道:“我没笑你。”
“你分明笑了。”临清恼道。
“不是笑你,是我也很喜欢这首。”
临清不信,狐疑地看着他。
“风雨夜怀人,最是动情,待到拨云见日,盼得来人,欣喜之情,以此首为最。”沈絮解释道。
临清将信将疑,道:“你也有思念之人?”
沈絮笑笑,没有回答,反是问他:“你又所思何人?少年怀情总是春。”
临清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伸手要打他,被沈絮躲过,便恼怒地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被衾。
“生气了?”沈絮在身后笑。
临清怒道:“不同你说话!”
沈絮笑得更欢了,愈发笃定临清定是有心上人了。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大方同人说便是了。”沈絮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喜欢女子从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大胆追求方能抱得美人归。”
临清为他所激,脱口而出道:“哪个喜欢女子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沈絮讪讪望着他,半天都是一脸惊慌。
临清心中酸涩,又因说错话而后悔不已,强转话题道:“你自己都不曾喜欢过人,整日风花雪月,却不知其中含义,哪来资格说我……”
布置好学堂,两人往家走。
一路各怀鬼胎。
先前临清否认同张澜交好,沈絮便以为他不好南风,而今听他说不喜女子,一时之间错愕非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好似旁边走着的不是个少年而是个美娇娘,而沈絮那些哄女子的手段对着一个生作少年的“女子”,却是一样都使不出来。
临清又羞又恼,既怕沈絮看破自己的心思,又希望对方看破,两相矛盾,憋得一脸通红。
他一个人愤愤走在前面,沈絮在后头想叫又不敢叫,跟上去几步,又定住,如此往复,等回到家时,皆是面红耳赤,好不尴尬。
临清兀自回厨房烧水,沈絮在堂中坐立不安,想到晚上还要同临清睡一个被窝,刚消下去的红晕又蹭地一下爬上来。
沈絮在心中思量,天气转暖些许,分被而睡应当无妨了罢,只是要如何同临清开口,才既不突兀又不伤人自尊呢?
他并非介意临清喜欢男子,只是心中难免不自在。
沈絮在堂中苦苦思索,临清则在厨房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何就一口嘴快了呢?那呆子迂腐蠢笨,怕是从此另眼相待,再也回不去之前的自在日子了。
临清一面加柴,一面眼圈慢慢红了。
待到水开了,临清擦了擦眼睛,泡了茶,努力做出无事的样子走去堂里。
沈絮一见他,立刻站起来,局促道:“你,你泡茶了?”
临清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眼泪又要出来,明明同柳玉郎交谈时那样自在,怎么轮到自己,这人就百般嫌弃了。
临清将杯子往他手中一塞,又负气躲进厨房。
沈絮也知自己过分了,伤了人心,心里明明想着要自然些,奈何到了面上,却还是忍不住露了怯。
临清在厨房哭了一通,天渐渐黑了,沈絮见他还没出来,不放心过来看看,便看到一道身影靠着墙壁坐着。
沈絮走近了,方看清临清面容。
他手里抱着那兔子,眼睛周围一圈还红着,人已经哭累了,靠着墙睡着了。
沈絮看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
临清忽闪的睫毛上还挂着眼珠,颤巍巍的,承不重量,终滴下来,在白净的脸颊上拖出一道水痕。
沈絮心中一动,伸手拭了。
临清悠悠睁开眼,望见了那张他朝思暮念的脸。
沈絮:“……”
临清:“……”
在沈絮张口要解释之前,临清猛地把他推开,夺路而逃。
那小兔子只觉周遭一震,待稳住身子之后,发现自己已从临清的怀里摔到了沈絮胸口,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
这日的晚饭临清是躲在厨房吃的,不论沈絮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出来。
沈絮比他大上十岁,又常年流连花丛,虽尚不懂爱为何物,但欢场之事游刃有余,尴尬了一下午之后,业已恢复如常。
临清少不更事,脸皮堪比纸薄,上回沈絮替他戴簪子,他都羞得整夜不得入眠,更何况今日发生这样的事。
“出来吃点菜罢,你碗里该吃完了。”沈絮唤道。
临清抱着碗,脸上犹是一片绯红。
“舀点汤喝,光吃米饭嘴该渴了吧。”沈絮又道。
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沈絮叹气,这般别扭要到何时。难怪死活要养那兔子,原是性格相像极了,胆子小得一碰就颤。
吃过饭洗过脸,磨磨蹭蹭到了睡觉的时候,沈絮脱了外衫,临清还在堂中站着不肯进来。
沈絮摇头,穿了鞋走出卧房。
临清一见他就要往厨房跑,沈絮上去抓了,道:“你要躲到及时?”
“你放开……”临清的声音都变了,死死埋着头不敢看他。
他不确定沈絮到底看没看透自己的心,光是猜测就羞赧得他耳尖发红,一颗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过喜欢男子,他又不笑话他。”沈絮道。
临清眼睛睁到最大,咬了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你,你不介意……”
沈絮笑道:“我介意什么?柳公子同琴晚,你看我介意了哪个?”
“可是,我……”
沈絮定定望了他,“你又如何?在我心里,你同柳公子他们一样,和外头的村民也一样,我非但没有看低你,反倒真心感激你,若不是你,我怕现在还无一处避寒无一米果腹。与人相交,看得是意气相投,与你喜男喜女无关。我若因为此事看不起你、疏远你,我沈絮愧受你连日恩惠。”
言辞灼灼,掷地有声。
临清眼眶发热,怔了一怔,终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沈絮扶了他的肩,将人带进卧房,让他躺下。
临清受了一日的煎熬与委屈,此刻伏在沈絮怀里呜咽不止。
他还以为自己被讨厌了……
以为这呆子再不会理自己了……
沈絮拍着他的背,温言劝着,心下一片叹息。
这小公子真真太过敏感,十六岁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心里却藏了数不清的愁肠,叫人心疼又无奈。
到底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的性格,像个女孩子似的。
唉,整日装出凶悍模样,骨子里却这样柔弱,一双眼睛跟水井一样,哪里是个少年,分明是多娇花。
临清倚着他睡着了,沈絮望着他一脸狼狈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也闭了眼睛。
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相拥而眠的姿势,来得如此悄无声息,而又如此自然、亲密。
第十五章
次日起来,临清一双眼睛肿成核桃,沈絮装作没看到,不敢又叫人尴尬。
昨天的事权当忘了,沈絮带着银子一个人往镇上去采办物什。等到采购齐全了,已是日头高照,腹中空空,想吃一碗面,却是犹豫再三,到底匆匆往家赶。
然而一踏进院子,就撞到临清捧着那小兔子慌慌张张跑出来。
沈絮叫住他,“怎么了?”
临清脸上泪痕未干,焦急道:“兔子要死了!”
话一落,眼泪又落下来。
沈絮虽日盼夜盼那兔子早日归西,自己好饱口腹之欲,但见临清一脸忧色,却也不好袖手旁观,放了手里的东西,接过那兔子仔细打量。
那小兔子瑟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睫毛扑闪扑闪的,好不可怜。
沈絮看不出头绪来,“如何弄成这样?”
临清慌乱地摇头,“我在后院洗衣服,洗完回来,就见它四脚朝天了。”
“附近哪有兽医?”
临清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这乡野之地,除了沈絮,他最亲的就是这只兔子了,养了十来日,早就有了感情,此时兔子性命垂危,临清慌了心神,眼泪是止不住地流,哽咽道:“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死……”
沈絮见他小脸惨白,哭得肩膀都在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一手牵过临清,道:“走,先去找王婶。”
临清脑子一片空白,呆呆跟着他出门,心中暗暗祈祷小兔子不要出事。
王婶正在家纺纱呢,听得外头有人呼唤,应着“来了来了”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可不是那对俏公子,只是一个脸色严肃,一个梨花带雨,王婶愣了一下,忙问:“这是怎么了?”
“王婶,村里可有兽医?”沈絮从外衫里掏出小兔子,“兔子病了,不知如何是好。”
王婶眼睛有点想翻白眼。
她还以为死人了呢。
“有倒是有一个,但平素只医家禽,不知能不能医兔子。”王婶伸头瞄了眼小兔子,随口道:“这不是我拿过去的那只么?怎么还没吃掉,要我家男人替你宰了么?”
沈絮扭头一看,临清本就惨白的脸上越发苍白如纸,胡乱摇着脑袋颤声道:“不用,不用,我要养的。”
“这种小兔子养不活的,娇嫩得很,没母兔喂奶,最容易夭折了。”王婶拨弄了下小兔子,那兔子早就一动不动了,“喏,趁还有点热气,我叫我男人给你们把皮毛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