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心里从前那点委屈,叫他一番献殷勤,全给堵了回去。
心里总是有些不甘的,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呢,可委实又不想和他再折腾了。想着算了吧就这样吧,过日子又不是看折子戏,哪来那么多折磨人的落泪桥段。可是呢,又有些渴望看到这呆子为自己寻死觅活一番,解解心里的气。
两厢矛盾,便不肯开口再问,那呆子也不提了,一场戏演到高朝硬是被生生打断,化为平淡无奇的细水流长。
虎头蛇尾,又欣慰又焦躁。
嘴里说着两心相知陪伴即福,心里却还盼着来些新奇的事,好歹给这段痴恋开个头或结个尾。
满足而又不甘心。
失落之际,沈絮忽然低头吻了一下他。
于是临清的委屈又化为了脸颊两朵红云。
再这样下去,呆子不急,他都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整疯了呀!
贺喜的人群渐渐散去,一家三口也往家走。
小宝还是只会“啊啊哦哦”地叫,揪兔子、咬头发,很少哭也很少笑,米糊糊和王婶的奶水来者不拒,没有喜好的事物,但凡送到嘴边都张口吃。
有次临清去王婶家接他,小宝正抱着王家小儿子的腿在啃,谁拉也不松手。王家小儿子哭丧着脸,被他糊了一脚的口水,又不能生气,郁闷坏了。
傻是傻,好歹也是个孩子。
临清常想,要是当时没捡到小宝,自己那晚或许就走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偏叫他与沈絮分不开。
回家的路上,沈絮说着自己的打算。
种田是不上手,莫若拿水田里那十几尾鱼苗做种,圈个大一点的地,学着养鱼。临清教过县令千金,名声自是传来了,不如在镇里开馆授艺。年前沈絮写的春联在镇里卖得不错,元宵将近,大可仿效去年写花灯,去镇里摆摊卖诗……
凡此种种,听得临清怔了。
这人,在为他们将来做打算呢……想要认真同他过了呢……
这一刻,临清心里忽然什么都不计较了,要那一句准话做什么呢,这人做的一切自己都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吗?
不说便不说了罢,虽少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刹感动,但随手可拾的温柔已足以叫他安心。
自己当初所求的,似乎都已得到了。如此,还有什么不满吗?
临清展了笑颜,点头道:“嗯。”
翌日抱着小宝去王婶家讨吃的。
小宝半岁了,但比同龄孩子要长得慢些,小身板总不见长肉,眼睛依旧无神,只有喝奶的时候会眯眼笑,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
王婶给小宝喂完奶,抱着小宝逗,“宝宝,叫婶婶。”
王婶的小女儿四个月就能叫娘了,现在一岁多,遍地跑得欢快,嘴里呜嚷呜嚷喊着娘啊哥哥啊,咯咯直笑,活泼得令人头疼。
王家小儿子跟在后头,“小妹,慢点,别跑了,小心摔了。”
小女儿不听,还以为他跟自己闹着玩,愈发放肆了。
小宝愣愣看着他们,口水流啊流。
对比这样明显,临清心里不难过是假的,过去给小宝擦了口水,勉强笑了笑。
王婶安慰他道:“你别灰心,夫子也是,人安好便是福气了。”
临清点头,笑了笑。
小儿子终于捉住了妹妹,费力地把她抱过来,苦着脸道:“娘啊,我管不住她。”
小女儿使劲儿挣扎,不肯就范。
王婶道:“让她跑,多摔摔就长记性了。”
临清:“……”
这样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也只有王婶干得出来啊。
小儿子忧心忡忡看着妹妹撒欢儿跑了,喃喃道:“她才一岁多呢,摔了要痛的……”
王婶笑道:“就属你管得宽,胆子也最小,刚会走路时,非得扶着个东西才敢迈步子。都是你哥哥惯的,男子汉要勇敢些。”
小儿子羞愧地低下头:“娘……”
“啊——”小宝望着这个小哥哥,张着嘴巴叫他,口水落到他头上。
临清吓了一跳,连忙替王家小儿子擦头发。
小宝浑然不觉自己闯了祸,仍旧执着地叫小哥哥,“啊,啊——”
小儿子哭笑不得,“娘,他要我抱。”
王婶便把小宝放到小儿子手里,小宝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哥哥,忽然笑弯了眉眼,抓住小哥哥的脸,扑上去一口啃住。
小儿子:“哎!哎!娘救我!娘!”
小宝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嘴巴,小嘴也跟着合了合。
临清一愣,忍不住笑了。
待了一下午,临清抱着小宝回家做饭,小宝舍不得小哥哥,伸着小胳膊要他抱,最后还哭了。
临清哄着他:“哦哦,小宝乖,不哭不哭,明天再和哥哥玩。”
小宝搂着他的脖子哭了一路,到家才止住。
回了家,小宝有了兔子玩,一下就把小哥哥忘了,专心欺负小兔子。
临清在厨房做饭,间或出来看一眼,小宝啊啊叫着,要把兔子耳朵往嘴巴里送,兔子哪里肯从,蹬腿就在窝里跑起来。小宝急了,伸手抓啊抓,发现抓不到,一屁股一拱,趴到地上,颤颤巍巍动了动腿,竟然会爬了。
临清心里那一刻的高兴,抵得过任何时刻。
沈絮嗅着菜香踏进家门,临清高兴地迎上来道:“小宝会爬了!”
沈絮喜道:“真的?太好了,我看看。”
两人饭也顾不上吃了,围了小宝逗他爬。小宝自己也惊讶不已,嘎嘎笑着往临清怀里爬,爬到了,那头沈絮招手,他又踉踉跄跄爬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临清抬起头,沈絮似有感应般看过来,视线相触,眼中都是喜悦。
微怔,垂眸,临清脸上起了一丝红晕。
沈絮心中一动,突然想要说什么,怀里的小人儿一个蹬腿,注意便又被打岔了开去。
夜里一厢好梦。
次日早上,临清迷迷糊糊间感到有只软软的小手在捏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看到小宝正趴在他身上,瞪着小眼睛,口水流了他一脖子。
“啊!!”
临清抓狂地坐起来,将这个捣蛋鬼从自己身上扒起来,举在面前,凶狠道:“你这个小坏蛋!”
小宝吧嗒了下嘴巴,忽然发出一声软糯的声音:“娘——”
临清一下子愣住了。
小宝又叫了一声:“娘——”
临清:“!!!!”
沈絮揉着眼睛坐起来,喃喃问:“怎么了?”
临清转头瞪着他,脸上全是震惊之色。
小宝:“娘——”
沈絮:“……”
沈絮:“!!!”
两个人像疯了一样叫起来,“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小宝歪着脑袋,觉得很有趣,眼睛眯起,奶声奶气地唤:“娘,娘,娘——”
临清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从来不知道养育一个生灵是这样感动人的事情,会笑了,会坐起来了,会爬了,会说话了,一点点的小事情,都叫人欣喜若狂。
他将小宝紧紧搂住,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
沈絮把临清揽进怀中,心砰砰直跳。
“他会叫娘了……”临清哽咽道。
沈絮点头,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说话了……”
临清把头埋在沈絮怀里,眼眶发热,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为人父母才会懂的快乐,比农人收获稻谷、猎人补货山鸡更加令人快乐与欣慰。
沈絮捧了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临清睁大了眼睛。
沈絮的眼眸染了一丝水汽,颤声道:“他既叫你娘了,你便做他的娘吧。”
临清脑中一片空白。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宝得不到回应,蹬着小腿不住唤:“娘,娘!”
临清望了望怀里的孩子,又望了望眼前的沈絮。
心里的欢喜一下子涌至极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里落下来,他觉得值得了,什么都甘心,这人是欢喜自己的,他愿意相信了。
眼里含着热泪,连沈絮的面容都看不清了,临清颤抖着,颤颤点头,“好——”
“沈絮接旨!”外头忽然一声高喊。
两人皆是一怔。
“沈絮接旨!”又是一声催唤。
顾不得儿女情长,两人慌忙穿上衣服,随意绑了头发,打开了门,登时愕然立足。
外头立着一名拂尘内侍与四名侍卫,为首的内侍手里托着金黄灿灿的圣旨,视线扫过二人,再次道:“沈絮接旨!”
沈絮最近回过神,立刻双膝下跪,临清被他扯了扯,也急忙跪下,头伏到地上。
内侍展开圣旨,高声道:“奉旨召沈絮入宫晋见,即日启程!”
短短十三字,犹如晴天霹雳。
沈絮浑身一震,半晌竟不曾动弹半分。
第六十章
沈絮一走,便再无音讯了。
被带走那日,临清苦苦抓着他的衣袖,含泪道:“皇上召你做什么?还要问你的罪么?我跟你一起去,你别丢下我……”
沈絮心里百转千回,只觉世道轮回有兆,这日正是正月十二,一年前的今日,沈府一朝枷锁加身,一年后的今日,他尚才情定,一道圣旨从天而降,前路未卜,是福是祸具握在太极宫中稳坐如山的那一位手中。
心转如电,他推了临清,仓促之间写了一封信塞到他手里,沉声道:“你千万慌张不得,小宝还要你照应,你切要等我,不要做意气之事。”
临清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不行,不行……”
沈絮哽咽唤他:“等我,等我——”
临清用力拽下腰间的玉佩塞进他手里,再也追不上马蹄,抱着小宝站在路边嚎啕大哭。
人影已遥遥,临清觉得天塌地陷,仿佛有人硬生生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块,从里面掏出他的心,拆骨剥皮之痛,撕心裂肺。
灾难来得这样突然,上一刻的浓情蜜意还来不及缱绻,下一刻便已经人各一方。
临清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琴晚家里。
临清含泪拆了那封信。
寥寥数字,刚扫了一眼,眼泪就汹涌而出。
“此去凶险,万莫等我,自当珍重。沈絮绝笔。”
便知先前全是在安慰他。
临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冬去春来,沈絮依然没有回来。
临清日日去镇上问讯,旬旬去苏州城打听,若不是周勉拦着,他甚至打算收拾包袱上京探听消息。
然而四月来了,依然没有半点消息。
村里总有村人小声耳语,圣上要重申沈氏案,旁系的人都要抓回去入狱呢。
临清骂他们胡说,骂着骂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琴晚伴着他,周勉时刻替他打听官家消息,王婶帮他带小宝,柳玉郎甚至写信给家里请求他们向京城的友人探问圣意。
临清咬牙坚持着,他一定要等到他回来,他还有许多话没有同他说,那呆子也欠他一句允诺。
某日忽然传来消息,王家的小公子考中了举人,不日便要衣锦还乡。
而后,又来了消息,圣上降恩,复了沈氏门楣,本家旁系全都免了罪责,退回家财,还了富贵身。
周勉告知临清这条消息时,临清几近狂喜。
沈絮没有事!沈絮要回来了!
然而跳着跳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停下来,眼神逐渐涣散。
“临清?”周勉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临清摇摇头,勾起一个勉强的笑,“没,没事。”
夜里哄睡了小宝,临清坐在桌前,对着一盏烛火,久久不曾眨一下眼。
沈府复了,沈絮要回来了,也要回去了。
他要回去从前的生活,不再是与他落魄乡野、枕雨而眠的教书先生了。
凝碧、绿萝、云珊统统都要回来了,他又要变成执袖揽红颜的纨绔公子了。
不会再欢喜自己了吧,欢喜自己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了吧,荣宠加身,自己便要退场了吧……
临清想着想着,落下泪来。
他伏在桌上,满室幽寂,只有他哀哀呜咽的声音。
十数天后,村里忽然锣鼓喧天,临清坐在屋里,只觉心口兀然收紧,快要窒息。
那喧哗的声音朝着家里来了,唢呐高扬,锣鼓震震,人声鼎沸,临清仿佛坐在一锅煮沸的汤里,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
“临清!”有人推门而入。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临清浑身一僵,兀然望去,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下来了。
他没有事!
他回来了!
沈絮热泪盈眶,奔过来想要拥抱他。
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天知道他有多想抱住眼前的人儿,亲他吻他,告诉他他回来了。
临清却退了一步。
沈絮不解地看着他,“临清?”
临清将小宝塞到他手里,用力将他推出了房间,关上了门,而后抵在门上,簌簌发抖。
“临清?”沈絮拍着门,“开门,临清,我回来了。”
临清咬着嘴唇,眼泪像溪水一样,一刻不停地往外翻滚。
“临清,你怎么了?临清,开门!”
沈絮急了,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他每一日都在担心着临清,怕他受了自己牵连,怕他看不懂信里的意思还傻傻等着自己。
他能够想象被丢下的临清有多害怕,所以一朝得了赦免,便马不停蹄回来见他。
只是他没有料到,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临清便把他推出了房门。
“临清,临清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临清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回去吧……你回苏州吧……我,我不走了……我们就此别过……”
话毕,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沈絮一怔,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化为一缕清朗。
嘴角慢慢弯起,“你不见我了?”
“……不见。”
“从前的事也不要了?”
“……不要了。”
“小宝也不管了?”
临清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不……不管了……”
外头便没有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临清打开房门,空荡荡的堂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刚才的热闹全是一场幻觉。
临清蹲下身,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收拾了行囊,辗转难眠,次日清早,肿着一双眼睛,便要远走。
推开门的一刹,火红的花轿停在院子里,媒婆扬着手绢喜滋滋走过来,唢呐吹起来,锣鼓敲起来,不知从哪里哗啦啦涌进一群人,各个都是熟悉的面孔,各个都拱手说着恭喜的话。
临清错愕相望。
高头大马踏进小小院落,有人一身红衣翻身下马,缓步走至他面前。
媒婆将绸带塞进他手里,说着吉时已到,新娘请上轿。
那人轻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样来接你,你愿意同我走了么?”
临清一怔,眼泪潸然而落。
正文完